我归

　　红馆与伊人楼颇为相似，白天是酒楼，饮酒作乐却不可寻欢，夜间可就杂了，酒色赌俱全，酒为欢伯坊，在一楼设有八个包房和十二个雅座，不分白昼，皆十分热闹，色为檀奴苑，设在红馆二楼，是夜间才热的所在，有时在白天也对某些身份特殊的人开放，赌为销金窟，设在地下，贯穿整座红馆，把地道门一关，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这是人所皆闻但又人所不见的所在，对参赌的客人也颇有门槛，只有认为符合规定的人才会由人领着经特别通道进入赌场，而这个规定却没有明文，全在宁不归一个点头或一个摇头间决定。
　　红馆占地颇大，一进门，入眼便是一色的褚红，好似进入了一个别样的天地，喧嚣、复杂、多样，萧慕蔺环顾四望，就见一身着白衣之人正笑吟吟地朝他们走来。
　　这是红馆中唯一着白衣的人——掌柜宁不归。
　　宁不归对着宋翾与萧慕蔺二人一拱手，笑着招呼，“宋公子，萧神医，跟我来。”
　　看来是早料准了他二人要来。宋翾回头指引萧慕蔺，二人朝二楼走去，途中，一酒客见了宋翾，嬉笑道：“哟，宋公子怎么白天也来寻欢的吗？”又假意沉脸对宁不归道：“宁掌柜，你这就不厚道了，大家一致遵守的规矩怎么就偏对宋公子破例呢？我等可不服啊。”
　　本来，能如此对宋翾说话的只怕也是馆中熟客，而在盛都，能白天就沉醉红馆的公子哥只怕来头也不小，酒后之言不予理会也就罢了。
　　可这酒客偏生朝萧慕蔺看了一眼，一眼后就愣住了，竟身不由己凑了前去，口中啧啧称奇道：“这是哪路神仙下凡来可怜我的？是我花了眼还是做了梦？”
　　宁不归见状就横身一拦道：“钱少爷，这位可是宋公子的贵客，远观亦不可的，你还是去喝你的酒吧。”
　　钱朝余本是盛都最大酒商的公子，仗着家里有钱，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最是好色，一时就被萧慕蔺那模样迷住了心智，倒把宁不归的话听了个三零两落，口无遮拦道：“难怪宋公子忍不住白日里就来了，换了我，只怕就近寻个地……哎哟！”
　　话未说完，已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这一巴掌神出鬼没，谁也没看见谁从哪处出的手，就只见钱朝余忽‘哎哟’惨叫，人随着这叫声滚跌出老远，再看时已满脸是血，门牙已掉。
　　本还看热闹的众人一下就静了下来，虽未看见谁出的手，可他们也都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那已踏上楼梯的黑衣公子，听他云淡风轻地道：“打扔出去，再不许踏红馆半步。”
　　宁不归一示意，馆中打手已一拥而上，对着钱朝余一顿拳打脚踢，然后拎起来丢出门去了。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宁不归的话竟是真的，一时又是对萧慕蔺好奇，又不敢太细看，比起被打，不能再踏足红馆却是更令他们难以承受的。
　　萧慕蔺见此也只淡淡扫了一眼，就跟着宋翾上了楼，进了宋翾独有的那间房内，只见房中特别宽敞，似可容十几人还有余，地上铺着地毯，上设软塌，两旁摆着神兽香炉，正香雾袅袅，榻上轻裘软垫，光鲜柔和，整个房间装点奢靡，散发着旖旎与风情，看样子，宋翾常在此处饮酒寻欢，歌舞升平。
　　宋翾不知说了句什么，萧慕蔺竟没听见，只顾打量此处，直到宋翾再喊他时才回神。
　　宋翾笑眯眯道：“萧兄，请入座。”
　　在软塌边上，另设有一坐，看来是专为萧慕蔺添置的。
　　方一坐下，便有小僮鱼贯而入，各有所物，各司其职，不一时，已布置停当，果盘酒水，矮凳小几，锣鼓笙箫，空旷的房间一时就热闹起来。
　　小僮退下后，就见又进来五人，这五人却是楼中最负盛名的美人，衣着打扮各有特色，也各自在自己的地方站定了，就等着客人发话。
　　萧慕蔺正好奇，就听宋翾已开口道：“萧兄，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支舞，名为去晦，今日萧兄在童府沾了晦气，正好去一去。”
　　宋翾言毕打了个响指，那五人便动了开来。
　　却见鼓笙齐鸣，当中那人穿一件宽大的猩红色符衣，本是背对着他们的，音乐响起，他便随乐转身，却见他脸上戴了一副鬼蜮面具，四肢僵硬地扭动着，可关节处却十分灵活，甚可翻折到令人瞠目的地步。
　　宋翾笑吟吟看着，小僮在一旁伺酒，他不时饮酒看一眼萧慕蔺，萧慕蔺却并未饮酒，只把那跳舞的人盯着，神色间有些恍惚。
　　舞至过半，那吹箫的男子忽开口唱道：“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他身量较一般男子娇小，细长的眉下风情的眼，萧挺的鼻，红润的唇，男生女相，极为漂亮。
　　萧慕蔺顿时就将目光转向他去，听宋翾道：“此人名为遥荷，是澐王专为我从江南寻来的美人，漂亮倒也罢了，只他那一副嗓子，真是绕梁三日不绝啊。”
　　遥荷已唱道：“……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声音哀怨婉转，在寒气还未完全散去的春日中，听得人冷从心头起。
　　在场中人想来早已听过了他这般唱腔，但这词赋只怕是头一回听，只见舞乐皆停了，那跳舞的先把面具摘下，露出冷谜那张冷峭的脸，也都把遥荷看着。
　　最后两句是“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十年中土碧。”那最后的尾音却拖出老长，若换着别的词曲确有绕梁不绝之感，但这诗赋中那种哀苦自洽却令在场一时鸦雀无声，有小僮甚至打了个颤。
　　半晌，还是冷谜最先反应过来，竖眉冷声道：“遥荷！你唱的什么！宋公子今日待客，你却唱什么鬼啊恨的，无端煞了兴味，还不给宋公子赔罪！”
　　遥荷目光从萧慕蔺脸上一扫收回，自顾整理他手中的箫，淡然道：“你跳得大神，我就唱不得鬼了？”
　　冷谜本是怕宋翾迁怒，好意替他解围，却被他如此一说，面上就是一恼，“这是宋公子让跳的‘去晦’，你莫要疯言疯语！”
　　遥荷却像是非要和冷谜过不去般，轻笑道：“什么‘去晦’，不就是傩戏，谁还没见过似的。”
　　冷谜眉头一皱，他甚少有表情，这回都怒气上脸了，却不再与遥荷争辩，对着宋翾就跪下道：“公子恕罪，遥荷伤未愈，心里委屈，所以与我置气，我下来一定好好管教他。”
　　宋翾撑着下巴看戏似的看着，笑道：“无妨无妨，方才这首赋却是头一回听，我很喜欢，遥荷，再唱来。”
　　冷谜一愕，遥荷也一愣，看了看宋翾，却似真置气似的道：“不唱了，背疼。”
　　宋翾呵呵笑道：“你也莫要委屈，伤你的童二公子已遭了天谴，今早上归西了。”
　　满屋皆惊。
　　萧慕蔺看了宋翾一眼，再看看遥荷，不知其中还有什么曲折。
　　遥荷非但没有高兴，反怔住了，宋翾笑问道：“怎么？听了这个消息你是感到意外还是害怕？”
　　遥荷愣了一会，才抬目看向宋翾道：“高兴。”
　　宋翾道：“高兴就好。好了，都撤了，冷谜和遥荷留下。”
　　其余人陆续撤下去后，宋翾对萧慕蔺道：“萧兄，此二人都是馆中最好的美人，你挑一个伴你左右。”
　　萧慕蔺道：“我不需要。”
　　宋翾笑了笑，做主道：“遥荷，萧公子今日能不能尽兴就看你的了。冷谜，过来陪我。”
　　遥荷像是乐意陪着萧慕蔺，莆一挨着坐下，就剥了颗葡萄递过去，另有一些萧慕蔺看着都眼生的水果，在这时节，只怕皇帝也不见得想吃就有的，由此可想见宋翾的实力。
　　萧慕蔺顿了下，要伸手接过，遥荷却不让，非喂他不可，二人虽一句话不说，可眼神却你来我往，十分微妙。
　　宋翾看得有趣，便搂住冷谜对萧慕蔺道：“萧兄，遥荷如何呀？”
　　萧慕蔺食不知味，随口答道：“好。”
　　宋翾笑道：“既如此，何不今夜就做遥荷的入幕之宾？”
　　萧慕蔺不明所以，遥荷便在他耳边轻声释义，萧慕蔺顿时脸色大变。
　　宋翾接着道：“遥荷至今还是清白之身，若萧兄喜欢，我可置宅子作你二人的温存之乡。”
　　萧慕蔺面色铁青道：“宋翩辞，你有病吧！”
　　宋翾听了像很是感到新趣，一时就和冷谜笑作一团，“瞧见没有，神医说我有病，那我指定是有病了。”
　　冷谜就伏在宋翾肩头，他只有陪着宋翾时才会笑，这时也就笑着道：“那今晚冷谜给公子治治。”
　　说罢二人又是一阵笑。
　　萧慕蔺猛地起身，几乎掀翻了面前的案几，酒壶受力一歪，就滚到了脚下，他却抬腿就走。
　　遥荷伸手欲留他，却又收了回去，宋翾见他这般，忙喊道：“萧兄！”
　　萧慕蔺充耳不闻，直奔到门边去，宋翾立即起身，眨眼已拦在门口，“萧兄为何生气啊？你不喜欢他们，那换个人就是，何必动怒啊？”
　　萧慕蔺气得说不出来，半晌冷声道：“让开！”
　　宋翾似明了了，笑道：“倒是我的疏忽，是我以己度人了，那给萧兄换几个美女如何？萧兄喜欢什么样的，我都能给你寻来。”
　　萧慕蔺咬牙切齿道：“酒色之徒！让开！”
　　宋翾倒疑惑了，“萧兄这是为何？我们说好的，怎么你现在反倒生起气来了？”
　　萧慕蔺不知他哪句话令宋翾如此想他，越发怒不可遏，胸中一团火直冲到脑门，偏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一双眼睛浸出泪花来，这到令宋翾慌了。
　　“我是真不知道我何德何能令萧兄如此生气？”
　　萧慕蔺终于冲口而出道：“你如何不能！”
　　宋翾见萧慕蔺开了口，松了口气，他别的不怕，只怕萧慕蔺那双眼睛流出泪来，他觉得，若那样一双眼睛流出泪来，只怕他夜夜都要梦中赎罪了。
　　可萧慕蔺这冲口而出的五个字却令冷谜和遥荷愣住了，他们做的是专为取乐人的营生，最会察言观色，萧慕蔺这句话说得很急，细听来，底蕴是带着委屈和伤心的，偏当局者迷，宋翾听来却似是置气的多，不由就笑起来，他一笑，萧慕蔺只觉得自己像被剥了壳那般难堪，“你笑什么？”
　　宋翾就道：“我笑我能耐不小，两次惹得萧兄大发雷霆。是翩辞错了，你若不喜欢此处，我们换就是了。”
　　萧慕蔺听他这么说，心里气消了些，意兴阑珊道：“换地方也没什么不一样。我饿了。”
　　宋翾笑道：“这有何难，冷谜，让人上菜。”
　　冷谜应下了。
　　萧慕蔺接着又道：“让他们都出去。”
　　宋翾已惹得人那般生气，岂敢不从，一示意，冷谜和遥荷就退下了，宋翾就拉萧慕蔺道：“萧兄回座，消消气，我亲自为你斟酒添菜。”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