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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梦来
悠长的颂钵声中,一场旧梦,走过百年光阴。
满脸泪痕地合上史书残卷时,天色已近黄昏。
虞安娜睁开眼,拂过面颊的还是二十一世纪的风,眼角余留的却不知是哪个时代的残痕,她抚上自己的手腕,指尖被鼓动过速的脉搏惊得往回退了两寸。
房间里只留下她一个人,长裙飘飘的店主早已不见踪迹,她连忙把自己随身背着的挎包拽在手里,拉开挎包的拉链,她做了十年的梦正完好无损地躺在里面。
虞安娜长舒一口气,抹了抹脸,往外走去。
店主递给她一杯温的柠檬水,关切地问:“还好吗?”
虞安娜咽下一口水,勾起了一个疲惫的笑容:“下次过来之前,我提前发短信给你。”
七八月的穗城仿佛一只巨大的蒸笼,每个人都是蒸笼里的一只包子,有的人是肉包,有的人是菜包,有的人是馒头,虞安娜走在路上,觉得自己应该是一只漏馅儿的叉烧包。
她趁着四周行人不多,赶紧揪起领口的一角布料擦了擦脖子上淌着的汗。
姥姥家小区那一带的人流密集,每一个行人身上仿佛都藏了一斤的汗液,但凡不小心蹭了一下他们的手臂或者后背,她的皮肤准要湿一块儿,把她膈应得不行。
前段时间自封“打工皇帝”的虞安娜女士此刻正抱了一颗巨大的西瓜,哼哧哼哧地走上楼梯,终于到达家门口,她有气无力地用肩膀撞了撞门,喊道:“开门!”
防盗门上的铁屑“窸窸窣窣”地掉下来,落了好几块到虞安娜的手臂和头发上,被黏黏的汗水吸附在她的皮肉上。虞安娜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啊啊啊!”
“怎么了?”林禄存急匆匆地打开门,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就笑起来,“买了这么大一个西瓜啊。”
“你快接着,我受不了了我脏了我要洗澡——”虞安娜把西瓜往他怀里一放,脱掉鞋子就冲进房间里,几秒后拎着睡衣冲进卫生间,“砰”地把门关上。
林禄存叹了口气,把第二道门也关上,等他将西瓜放到餐桌上的时候,卫生间里已经响起了水声。
氤氲的水蒸气中,虞安娜又想起方才梦中的场景。
硝烟弥漫的天空下,她与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相遇。
现实中的几个小时,梦境中数载艰难年岁,虞安娜身处其间,听不见,看不清,心中想着他,眼里都是他。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大梦浮生。
究竟是她惊扰了他的年代,还是他真的入了她的梦?
虞安娜不敢深思,怕想清楚了,这场梦就真的醒了。
就让她这么虚妄蒙昧地活下去吧,还能浪费多少光阴还是个未知数呢……
能用这样的方式见他一面,已然了却她十年的痴心妄想。
虞安娜睁开眼睛,对着虚空中的一角笑了笑。
“这是什么?”林禄存正叉着一边腰,搅拌着紫砂汤煲里的不明液体,被身后冒出来的虞安娜吓了一跳。
“天天洗头啊?”他好脾气地笑了笑,“这是红枣桂圆水,你不是说生理期会不舒服嘛,我问了我爸妈,让给你喝几天这个。”
“这么热的天气必须天天洗。”虞安娜绕到他的另一边,朝他笑着,“辛苦了。”
“今天工作累不累?”他问。
“还好,”她面不改色地扯谎,“都是正常客人。”
“想先吃饭还是先喝这个?”他看了她一眼。
“先吃饭。”虞安娜掀开锅盖,一眼就看到了她最爱的红烧排骨,谄媚道,“我来端。”
林禄存把手肘支在饭桌上,笑眯眯地看着虞安娜把一筷子肉送进嘴里:“洋葱炒牛肉,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她忙得很,头都没抬:“你做的都喜欢。”
“太捧场了啊。”他把两盘肉菜都移到虞安娜面前,素菜则放到靠近自己的一边。
“你怎么不吃?”虞安娜吃了好一会儿,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抬头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林禄存笑起来:“没有,我还不饿,看你吃得高兴,不影响你发挥。”
虞安娜狐疑地看着他:“别硬撑,我家有药有床,你真不舒服就去休息,我把菜夹到干净的盘子里,留着你晚点儿吃。”
“没事,我坐会儿缓缓就好。”他宽慰道。
她的心一下悬起来,走到他面前,用手背摸了摸他的额头:“也没发烧啊……”
“真没事儿。”林禄存仰头看她。
“不行不行,都怪我,”虞安娜说着就走到客厅,手脚并用地把茶几推到电视机前,一把拉出沙发底下的另一半床架子,然后麻利地把叠起来的沙发垫展开,“你快过来躺躺……”
她从房间里拿出两只枕头和一床薄毯子,扔到沙发床上,又小跑到餐桌前,作势要把林禄存搀起来。
“哎,没这么脆弱。”他自己撑着桌子站起来,笑道,“现在干起活来很像样儿嘛。”
虞安娜没有理会他的话,一门心思地扶着他的手臂往客厅走:“你是哪里不舒服?”
“没,就是有点累。”他乖乖地躺好在沙发床上,故作轻松道。
“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她皱起眉,“累也不是这个样子的。”
“就是头疼,可能是这几天没睡好。”林禄存任由她托着他的头,把两个枕头都塞到他的脑袋下面,眯起眼睛侧躺着,“真是贴心的安娜小蜜蜂。”
“烦死了你,”她嘟囔道,“要不要吃点什么药?我去买。”
“不用,躺会儿就行。”他半闭着眼。
白色的灯光,白色的床铺,眯着眼睛侧躺着的林禄存……
虞安娜心中闪过异样的感觉,暗自决定这两天就去买新的彩色被罩。
“你不舒服就打我电话,不用出声喊。”她把他的手机放在枕头边,拨了拨他额前的碎发,温声叮嘱道,“我就在屋子里,不走远。”
林禄存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虞安娜轻轻地把毯子搭在他的身上,熄了客厅的灯光,把空调换到睡眠模式。
林禄存平时吃得多,但不知道他一会儿醒来还能不能照常发挥他的实力,不过虞安娜还是把碟子里的大部分菜都另装到干净的盘子里,放回锅里,盖上锅盖。
她已经没什么胃口了。
草率地吃了两块排骨,挑了几筷子牛肉,把碗里的饭扒拉完,她就起身收拾餐桌,洗碗。因着林禄存有边做饭边收拾的习惯,所以她没费什么功夫,就把厨房收拾好了。
虞安娜倒了一大杯尚且温热的红枣桂圆水进自己的吸管杯里,抱着杯子走到林禄存的脚边,拉出一张小板凳坐下,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杯子里的水。
微甜的水液顺着喉管滑进胃里,暖热的余温却留在胸腔,经久不散。她伸了伸腿,盯着林禄存的睡颜发起呆来。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他。
印象中,林禄存身量很高。
肩宽,腿长,冷白皮肤,长得还很帅。笑起来的时候脸上会堆出些浅浅的皱纹,无伤大雅,反而更添韵味。
然而现在他就躺在虞安娜身边,蹙着眉头,双眼紧闭。
说句晦气的话,他刚躺下去的瞬间,她几乎以为他会突然死去,那一霎那,她的心脏都快停跳。
虞安娜这才发现,她可以随意处置自己的生命,却害怕林禄存突然离开。
在她界限分明的世界观里,林禄存本身就是一个成分模糊的人。
在她看来,父母和姥姥姥爷是至亲,艾米和虞杰森是手足,肖于菲和陈奶奶是朋友,杨浅和高远是同事,巧姐是上司,三个吒和张枝的小姨夫妻是客户,可林禄存不在她划定的这些范畴之内。
林禄存是热心肠的好友,是循循善诱的老师,时而像手足兄长,时而像至亲家人,有的时候,又像虞安娜自己。
虞安娜默许他在她的生活中以一种模糊的形象三五不时地出现,又纵容着自己含糊地了解他,迷迷糊糊地,居然发展到了这种地步——从前她只会害怕姥姥突然离开。
究竟是因为他的名字叫林禄存,还是因为眼前这个人是林禄存?
她咽下一口桂圆水,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连想象和现实都分不清楚的愚蠢妇女。
一片寂静中,林禄存的呼吸声突然重了起来,周边的空气仿佛都被揉成了一团,凝滞在半空,吸不进,吐不出,他便在在一片窒息中绝望地张开嘴,急促地喘起粗气。
“林禄存!”
虞安娜手中的杯子落在地面,叩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宛如尊长咽气时,小辈磕下的第一个响头。
她在他脑袋边蹲下,留意到他隐隐抽搐的四肢,没敢碰他。
她掐着大腿上的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观察了他的状态,接着打开手机的拨号页面,方便随时呼叫救护车。
林禄存的眼睛猛然打开一条缝,被覆在眼皮后的眼球却仍急速地转动着,有如失了准头的指南针,又似昏头苍蝇似的乱滚。
虞安娜正在犹豫要不要马上拨打120的时候,汹涌的泪水从他半睁的眼里淌出,嘴里还喃喃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林禄存,能听见吗?”
他的呼吸平缓了些许,虽然流着眼泪,身体上抽搐的迹象却已经全然消失,虞安娜这才大着胆子把他的身子扶起来一点,一手托住他的头,一手揽住他的肩膀,让他舒服地倚靠在自己的身前。
“安娜,安娜,”他缓缓地睁开眼,断断续续地哽咽着,“是……虞安娜吗……”
她赶紧摸摸他的脸:“是我,是我,是虞安娜在这里。”
“安娜不要走。”林禄存似乎还不是很清醒,侧过脸蹭了蹭虞安娜柔软的睡衣,又拉住她的一只手,紧紧握在掌心。
虞安娜使劲搓搓他的手臂,应道:“安娜不走。”
“唔……”林禄存咕哝了一声,缓缓闭上眼睛,又睡过去了。
虞安娜怕他一时被噩梦吓醒,又要找人,就抱着他没有动,缓缓地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重新给他盖好被子。
林禄存原本拉住她的手一下子失去了着力点,“哐”的一声,沉重的腕表坠着手腕落了下去,正好砸在沙发床的夹板靠背上。
他的手心毫无防备的朝上摊开。
手表被撞得偏离原位,皮质表带之下,数道重叠的浅色伤痕灼伤了虞安娜疲乏的双眼。
她轻轻把他的手藏到被子下,空出来的这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他的心口,就像姥姥安慰从前被噩梦吓醒的她一样。
林禄存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就抽噎一下,每次都让虞安娜惊慌失措,一时给他拍拍心口,一时给他搓搓肚皮,手累了就给他捏捏耳朵,摸摸脸。
有那么一瞬间,虞安娜忽然就体会到了林禄存那天看见她刚刚呕吐完,还一脸憔悴的时候,心中是何等的忧虑无措。
原来这世上本没有将心比心,只有身临其境,方知切肤之痛。
“对不起。”虞安娜想起他手腕上的疤痕,忽然感到很难过,小声地向他道歉。
原来你这么难过,原来你这么着急,原来你……这么在意我。
如果今天,林禄存真的是身体不适,真的突如其来地离开了她,那她一定会非常、非常无法接受,她会什么都不想干,会一直躺在姥姥的躺椅上,哭得再也没有眼泪愿意从干涩的眼眶中流出,会不想吃饭,也许还会难过到呕吐……
可这次不会有人急慌慌地敲开她的家门,红着眼眶问她:你还好吗?
更不会有人,半点不嫌弃地替她清理掉头发上残留的呕吐物,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带她去吃好吃的,带她去看病……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虞安娜是这个世界上最对不起林禄存的人。
她下意识紧了紧搂住林禄存的手,把下巴轻轻地靠在他的发旋上。
林禄存是虞安娜心里非常重要的人。
林禄存不想她走。
她想,安娜不会走了吧。
一夜无眠。
世界上有人因为腿麻而惨遭截肢吗?
这是虞安娜从迷糊中清醒过来的第一个想法。
怀里的林禄存不知道醒了多久,发觉她动了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向上转动眼球,想要看看她是不是已经醒了。
虞安娜见他状态不错,便松开环住他的手,淡然道:“你的抬头纹还不算很明显,继续保持。”
林禄存看起来耸眉耷眼的:“昨晚真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虞安娜不以为然地动了动腿,忽然痛苦地叫唤起来,“哎,扶一下我,半身不遂了。”
林禄存赶紧扶她躺在床上,还热心地把她的腿给伸直了。
虞安娜见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笑着问他:“你要不要去吃点儿东西?”
“还不饿。”他终于笑起来,“你今天还去上课吗?”
“上。”她还是躺着,“大宝在等我。”
林禄存点点头:“一会儿我送你去,你在车上眯会儿。”
“我去看看昨晚的饭还能不能吃,”他一点儿也闲不下来,“这么热的天……”
虞安娜以一种全新的视角目送他走进厨房,还没琢磨出什么滋味来,就听见他在厨房里喊:“全都馊了。”
“我的错。”她磨磨蹭蹭地起身,走到他身边,“我没想到你能一觉睡到天亮。”
“是我的错才对。”林禄存笑着看她,“等洗漱完,请你吃顿结实的。”
虞安娜揉揉酸痛的腰,心道不妙,瞄了一眼沙发床的床面就转身回了房间,丢下一句话:“洗手池下面的柜子里有新牙膏,你自己拆。”
林禄存在她身后应了一声。
等她换好衣服,再次走出房间的时候,地面上摔翻的水瓶不见了,连水渍都被清理得干干静静,厨房里还传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虞安娜走进洗手间,想着先洗漱完再去看看林禄存躲在厨房里做什么,低头就看见自己盛满水的漱口杯,杯口横着已经挤上牙膏的牙刷。
她笑起来,不禁想起虞杰森曾经提出过林禄存很“贤惠”的观点,此时此刻深有同感。
虞安娜愉快地踢着拖鞋走进厨房:“你在煮什么?”
“我重新煮了一煲红枣桂圆水,”他笑着答,“一会儿灌进杯子里,带在路上喝。”
“林禄存,我有没有和你说过?”虞安娜戳戳他的手臂。
他摇摇头:“什么?”
她笑起来,语调轻快:“你像我姥姥一样好。”
“不敢当,”他扬起一边眉毛,惊喜道,“这个评价太高了。”
虞安娜好奇地凑近他,问道:”究竟是怎么做到只动一边眉毛的?”
“练练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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