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师

　　归鱼羡在暮夜月明回来的。

　　她大刀阔斧地坐在栏楯上，手里正拿着一块布缓缓拭着“秋塘渡”。沈期脸色仍有几分苍白，看见她时便立刻笑吟吟地走过来，眼中春水漾开，勾着唇道：“小鱼儿……”

　　他话没说完，归鱼羡就冷声质问：“你今日不高兴，安庆绪来过了，对吗？”归鱼羡的话太锐利，沈期敛了笑意应她：“是。”

　　归鱼羡擦剑的手一顿，极为慎重地问：“他同你说什么了？”沈期靠在栏杆上，有些无赖似的故意问她：“你担心我？”归鱼羡把剑柄塞到他手里，不置可否：“嗯。”

　　她补充：“他若是对你动手，你……要怎么办？”为了强调严重性，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安庆绪有多么多么厉害，没有“秋塘渡”傍身的话他会多么多么弱。说到后来，沈期都哭笑不得地怀疑：“也不至于吧？”归鱼羡颔首：“至于的。”

　　话题沉间，他们一齐沉默下来，几分无力，几分疲惫。沈期扯着唇角强颜欢笑，生硬地转移话题：“要开春了。”

　　归鱼羡轻笑一声，用手接着层檐上滴滴答答融化的雪水：“还有雪呢。”

　　“不是快融了吗？”

　　“安庆绪同你说什么了？”

　　沈期发现归鱼羡这逼供的能力真是练得出神入化，没等他否认，她又说：“你不告诉我，我就会一直问。沈约回，我是死缠烂打、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你会告诉我的。”

　　沈期下颌紧绷，躲过归鱼羡的视线。

　　可她冷静而又压抑着哑火的声音清清楚楚：“他说了什么是会让你吞声踯躅不敢言的？是朝堂明争暗斗还是百姓将于危巢。有什么是你不可说的，沈约回？”

　　是啊，政权腐败，两相相争，生民危苦——节度使要反，他要怎么拦得住？

　　沈期一直没见到归鱼羡，他在院子里溜达了两圈，没发现。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慌乱。他知道归鱼羡如今可以保护自己，上阵杀敌也绰绰有余。可终究还是无措的。终南剑阁这样大，却也不会找一个人也找不到。

　　“啪嗒——”冬雪打屋檐。

　　沈期下意识往上看了一眼，恰见一袭暗白的背影隐在夜里，孑然坐着，头望高月。屏息间，他长呼一口气。

　　归鱼羡心情不好。

　　他提了一壶兰桂芳，又带了一碟麻团。踏桩而上，稍使轻功便稳立檐角。白袍猎猎作响，惹得归鱼美回望。

　　沈期这才看见她手里紧紧攥着花椒酒，洒封丢在一边。

　　他轻手轻脚地过去，把兰桂芳和瓷蝶放好。

　　“归鱼羡。”他在归鱼羡身边坐下，没有去夺她手里的花椒酒，“这酒要到过年，很醉人。”他嗓音比兰桂芳的酒还柔。

　　归鱼羡的目光粘在他眼睛上，轻轻歪了歪头，扭着脖子问他：“沈、约、回？”

　　“嗯，是我。”他把麻团递过去。归鱼羡摇头，示意自己手不干净。沈期用手拈了一个送到她嘴边。

　　“沈约回。”归鱼羡就着沈期的手一口咬下去，嘴巴鼓鼓囊囊的。

　　“沈约回，我没醉。”归鱼羡弯着眸子，很骄傲的炫耀。

　　“好。”

　　归鱼羡没说话了，转而去看头顶悬月。待到一年中秋，终南剑阁却渐渐聚不齐人。

　　“月下独酌，对影成三人。”她声音顿了顿，“月下仙。”

　　“对啊，李白是月下仙。”他也在看上弦月，月亮晦暗不均，云弄月来酒溢香。人在月下，便可酩酊大醉。

　　“不是他，是你。”归鱼羡说。怕他没听见似的，她又重复了一遍：“月下仙，是你。”

　　“江山出尘人，皎皎月下仙。除了你，没别人，不是师伯，是沈期。”

　　归鱼羡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棠白和月白的袍被风吹得卷在一起，像相互纠缠的两尾银鱼，暧昧不清。

　　“沈约回，我可以帮你。安庆绪他叛国了，你护也护不住他。你下不去手的，我可以。但你每一次什么也不说……你为什么不信我？你为什么宁愿信他也不信我。他已经叛国了，你不是最忠君爱国吗？你没一次让我去猜你在想什么，你有什么谋划，你要怎么做……可是沈约回，我不是神仙，我猜不到……”男人心，海底针。

　　她突然很委屈。

　　“沈约回，我没醉。”

　　“好。”

　　“沈约回，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她慢吞吞地喝了一口酒，慢吞吞把酒咽下去，止了话头。沈期的心就像被一把刀慢慢捅了进去，只是心口的伤痕，却又流不出血来。所有郁结都堵在那里，悬而未决，心冻成三尺之寒。

　　归鱼羡不说话，伸手往虚空中一抓，衣袖手腕擦过沈期的耳廓。恰在此时，沈期一把抓住归鱼羡冰凉的腕。归鱼羡扭了扭手腕，带着几分笑：“我又不偷袭你。”她没让沈期松手，就着沈期攥紧的腕，把手往沈期面前送。在沈期没反应之际，归鱼羡把手掌打开，一只萤火虫带着微弱的光慢悠悠地飞了两圈。

　　沈期轻呼一口气，却觉得嗓子被刀割破：“这只萤虫倒不冬眠……”

　　“沈约回，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归鱼羡打断他的话。

　　沈期还握着她的腕，下意识使了几分力气：“不要说。”他嗓音艰涩，猜归鱼羡的心惊。

　　归鱼羡不明白。

　　沈期垂下眼睫，去寻手边的兰桂芳。

　　酒封一开，酿香味浓。他说：“归鱼羡，你觉得我好，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更好的人。自你及笄至今，便潜心修剑。见了李白，见了武谔，见了安庆绪……若你将来见过银汉迢迢，便知道我不过一个普通人罢了。”

　　归鱼羡安静听他说完，摇头。

　　她趴在自己的膝盖上，双手抱膝。摇头时难得见几分乖觉，不似平日里清冷难近的样子。她缓声反驳沈期：“我见过的。沈约回，我是见过银汉迢迢的。我有很好的朋友，长安城城郭横竖三十八条街道一百多坊，芸娘、仲则、徐五娘、陈福、幼贞……这些人都很好，我都见过。但是最好的人只有你，不是师伯、师兄、也不是安庆绪。我是知道有许多人。可值得我欢喜的人除了沈约回，没有别人了。——沈约回，我不是不开窍的笨蛋。”她说这些话时，温柔而坚定。

　　这样的归鱼羡，满眼赤诚，蛊惑人心。

　　她想到什么，笑起来：“沈约回，该是担得上一句聪明通朗，高雅密博，道德风流，师表当世……独绝雅状，世无其二。”

　　“只是你最近好像老了一点……”她觉得形容不对，又找补，“你……像个太学里的教书先生。”

　　“我们是家人，是和师兄、师伯一起的家人。”

　　“沈约回。”

　　“嗯。”

　　归鱼羡把兰桂芳塞给他，命令：“喝点儿。”

　　沈期喝了一口，没沾瓶子。又把酒放回去。

　　归鱼羡一甩袖，没注意恰好挥倒了屋脊上的兰桂芳。酒香愈浓，分不清是他唇上沾到的酒气还是泼洒了——“哗啦”一声，酒瓶滚到了地上。地上的酒醇香醉人，惹人混沌。从屋顶往下摔，声音清脆，惊醒两人。

　　沈期轻笑：“继续说？”

　　短暂怔愣里，归鱼羡下定决心般挺直了背，揪住沈期的圆领往下一拽。

　　沈期唇角笑意还来不及收，被她力气带得一个踉跄。归鱼羡盯着他，侵略性极强，她吐字清晰：“花椒酒，你敢不敢喝？”

　　沈期被她扯的气息有些乱，呼吸滚烫。沈期声音很稳，他几分挑逗，几分认真：“你能喝？”

　　秋夜谧谧，天气极冷，这冰凉瓦檐上却温存。月光流到了树叶上，银晖淌过两人浅色的衣衫。整个剑阁仿佛都被打湿，月华清浅润如酥。

　　归鱼羡不要命的喝了一整瓶酒，她冷着脸喝酒，一直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

　　在这兵荒马乱的人世间，带着诀别的心思。她突然说：“我在家等你。你活着回来。”

　　“好。”

　　“沈约回……”

　　“嗯？”

　　“我头晕。”她使唤沈期。实在和她平日里那幅清冷的样子不一样，平生几分逗趣的意思，沈期压着笑回：“嗯。”他假装没听懂。

　　“你……哎？”

　　沈期一把把她打横抱起，抱得稳稳当当。足尖轻点，轻功飘逸，从屋檐跃至阶上扶桩，沈期小心着把人放下来，撑着她站直。

　　“很晚了。回去睡吧。”他克制着碰碰归鱼羡的脸颊。

　　“哦。”归鱼羡和乖往身后的扇门走。

　　“归鱼羡。”

　　沈期突然叫住她，归鱼羡立马转过身看他。

　　沈期只是想说：“记得关窗，夜里凉。睡之前喝点水润一润喉咙。”

　　沈期退身要走，风吹扬衣袍。他的衣角突然被归鱼羡用力揪住。

　　沈期垂着眼睑，眼底含着一点亮光，他在一角纸灯笼下站着，神情平常，面容在昏暗灯光下显得越发高深莫测。

　　不是他见不得光，是她想做的事见不得光。

　　沈期抬步向她走近，归鱼羡不自觉往后退一步，手上却没松。

　　“小徒弟，”他俯下身，明知故问的平视着她的眼睛道：“你想干什么？”

　　“我……”归鱼羡躲避他的视线，不自然地道，“我……”

　　“我来问你，安庆绪他……”她话不敢说完，抿着唇把皮里春秋又吞回去。

　　沈期哑然，无奈。

　　“我想让你，睡个好觉。”她及时找补。

　　沈期忍俊不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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