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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首
八月七日是一个晴天,天气并不热,微微吹着一些风,院子里的桂花散发着清香,让人心情愉悦。
“快点儿!听说那边已经人山人海了,你磨蹭个什么劲儿,到时候咱们连他的一片衣角都看不到!还去个屁!”
“嘘,别急……”
“李四,做什么去?!”一个妇人提着一篮子菜从房门的转角两步走了出来,她看了眼房门外踮着脚欲走的李四,又抬眉撇了眼急忙躲在菜园子围栏处的王五,厉声起来,“你要去洛绍街心看杀人,是不是?小崽子,你敢去,看我打不打断你的腿!给我死回来!”
李四回过头,见他母亲怒火冲天看着他,他哭丧着脸央求道:“娘,赵六他们都去了,你让我去吧,就一次,那可是山青会的贼头!”
他母亲显然没有被他说服,撂下菜篮子扑过来要抓他,他怪叫了一声,青蛙一样弹跳了起来,豁出去了般,迈开腿朝门外疯跑了起来,嘴里高嚷着,“王五,快走!”
他跑远了,远远见他母亲追他掉了一只鞋,正一颠一颠折回去捡,王五也回头看见了,他们哈哈笑了起来。
王五嘿嘿笑道:“你小子,胆儿肥了,回去你娘不会打死你吧!”
李四也嘿嘿笑了起来,笑骂道:“还不是你这杂种,让你小声点小声点,不听,急得三慌子火燎腿样,叫的一头驴似的,生怕她听不见。”
“不急咱们就只能看他老爷子的人头了!”
“咱们本来就是去看人头的不是。”
“哈哈哈哈!”
他们笑了一会儿,李四又大咧着嘴,亮着眼睛,脸上十分期待的模样。
他边跑边大声朝落后了一点儿的王五喊道:“快点儿跑,真想瞧瞧他长什么样!敢打劫朝廷军队,不知道有多威风呢!快点儿,我一定要见识见识!”
“现在知道急了!”王五几步跟上来,像小牛犊一样,呼呼喘着粗气,接上李四的话道,“威风可不一定嘞!江北的老李说那陈总主长得歪瓜裂枣,头上没几根毛,难看得要命,街上的卯二叔又说他嫩黄瓜扭儿似的,像个女人,城南的歪嘴巴又说他力大神武,一拳头就能将人的脑花子抡出来!乖乖,你敢信?”
李四笑道:“信他个娘!老子要拿眼睛自个儿瞅瞅去!”
他们嬉笑着一路从黄泥小路疯跑到青石板街,又如鱼儿划水般在街上的人群里轻快地穿梭着,穿过一条街,有一条街,拐弯跑着,终于是到了洛绍街心,一看,果然已经人山人海,在洛绍街的菜市场,里里外外围了一圈人。
李四点起了脚尖,极力望过去,想看看里面的情景,人实在是太多了,光是人头攒动,一点看不见。
“见鬼!”他骂了一声,不由分说就开始挤,用手一个个掰开前面挡着的人的肩膀,王五则在后面推着他,嘴里嚷着,“大哥大姐,大爷大婶,让让!让让!有劳有劳!”
二人一路挤到人群最前面,视线豁然开朗起来,腰间横着铁栏杆挡住了去路,再不能前,他们顿了脚。
李四看见在不远处的地上放着一个大大圆圆的木桩,莫约一尺半高,是斩首台,边上有一个旗桩,上面插着一面酒越国的国旗,周围便空空旷旷,什么也没有了。
南边的街道没有人,有一些官兵把守着,李四想着囚车会从那儿来,他于是站着等。
此是正是正午时分,太阳高照,李四一路跑过来,早出了一身汗,现在在太阳底下,又心里激动,更是汗流浃背了,哗哗流着,他也顾不上,聚精会神地盯着南街。
太阳不断向西落下,正午过去了,囚车没有来。
人群躁动起来,有的懒得等,低声骂几句,回家去了,有的则跑到了不远处的茶点铺子喝茶,有的则大张着腿,一屁股坐在了街边的槐树下,一胆大性急地人朝里头的官兵喊了起来:“喂!怎么搞的?砍头的呢,咋个连鬼影子都没瞥见?!”
没人应,众人盯着他,他有些不好下台,只好又高声喊了几声,还是没人应,他于是咕哝着道:“散了散了,恐是出他爹的假告示了!”说着自顾走了。
李四皱起了眉头,边上的人陆续走了不少,他没有动,王五抬头看着偏西的日头,不耐烦道:“娘的,砍不砍啊,这是?”
李四没好气道:“我哪知道?”
王五想要去喝碗水,看李四聚精会神,显然不想走,也怕囚车等他一走就来,正纠结着,突然听到有人高声叫他们:“李四!王五!”
是赵六的声音!王五回头看,从众多的脑袋缝中,看见了赵六,他高高扬起了手,叫道:“这儿!”
“出来!咱们别看杀头了,三哥在东边的麦子场里搞到好东西了!”
王五:“什么?!”
赵六:“出来再说!”
赵六的话显然对王五很有吸引力,他于是撺掇李四道:“走,别再这儿干晒着了,同三哥儿玩去。”
见李四不为所动,他又道:“也没什么好看的,手起刀落的事。”
李四也纠结起来,脸晒得脸也有些发疼了,嘴里也干,可是他想再等一会儿。
他一定要看看那让人闻风丧胆的陈总主到底长什么样儿,于是他朝王五笑道:“张三这小子一定又干“好”事了,你先去吧,我待会儿再来。”
又贼笑道:“好东西记得给哥们留点儿。”
王五见李四执着,也不勉强了,跟着嘿嘿贼笑两声,点头道:“行,那我走了。”
他说着拨开人群,嘴里乱叫着:“来,让让,让让,诶!大伙儿都各回各家去吧!看这样子是没得看喽!让让!”
人群被他推搡开,发出不满的啧啧声,他熟视无睹,一路撞了出去。
远远看见了蹲坐在一家油铺子屋檐下啃黄瓜的小白脸赵六。
他笑着一个箭步过去,勾住他的肩膀,眼疾手快地将他手里的黄瓜劈手夺了过来,掰成两截,将他咬的那一截仍然扔给了他,拿着手里剩下的半截,咔咔就开始咬着吃,边吃边含糊道:“娘!喝死我了!”
赵六叫了起来:“老王贼子!岂有此理!”说着作势跳上来打他。
王五边笑边怪叫着跑了起来,赵六拿着手里的黄瓜往他背上狠狠一掷,被他一扭身躲了,没打着。
他两个飞腿赶上王五,扑住他的背,俩人摔在了地上,赵六一伸手便往他腿间捏,笑道:“叫爷爷,不然捏爆你的子子孙孙!”
王五配合着叫了起来:“六大爷,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王五说着要动。
赵六又使劲,语气佯装恶狠道:“老实交代!你是哪个派门的小贼?江云派还是风啸派?”
王五呜呜叫起来,道:“大爷饶命!小的不是贼子……”
“还敢狡辩!一定是那山青派的漏网之鱼,狡猾!”
赵六说完从腰间拔出一把花剑,挥舞了起来,高叫道:“陛下亲赐的斩妖除魔剑,特派我赵爷爷来斩了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贼子!”
他刚要那剑往王五背上戳,不料王五趁着他撇身让人的当口,一个翻身推开了他,顺手抢了他的剑!往他肚子上轻轻一刺,又一刺,笑着呼呼跑了起来,叫道:“让让!山青会的贼子卷土重来啦!小贼们、拐子们、富商们快快躲好了,杀你们来啦!”
赵六一骨碌爬起来,拿出腰间另一把花灯剑,跟在王五后面,追着叫道:“贼子!哪里逃,看剑!”
他们在街上乱蹿着,众人皱着眉头闪开,街边卖菜的老太太听见他们高叫打闹,一阵风似的飞将过来,急忙护住她的菜篮子,斜着眼嘟哝着:“这些野小子!”
太阳不断偏西,有的卖菜的已经收拾收拾推着车回家了,仍然有一群人围在洛绍街心的铁栏杆外围,不死心。
李四有些心灰意冷,心里又惦记着王五赵六他们,踌躇不定起来,神情苦恼,一张脸晒得红红的。
他仰面看了看西边即将落水的太阳,咬咬牙,还是没走,来都来了,回去也逃不了他娘的一顿打,多等一刻说不定就来了……若是他走了,人又来了,那他白挨了打不说,肠子都要悔青了。
不走!他一定要亲眼看看山青会的陈总主长什么样。
他皱着两条眉毛,盯着那个树桩子,若有所思。
会不会是越狱了,那神通广大、诡计多端的陈总主暗地里集结各方贼子,逃掉了?
要是逃掉了,会回来复仇吗?山青会还能东山再起吗?他这样想着,心里莫名有些激动。
之前热切期盼出现在南街的囚车,现在竟然有些不想看见了。
太阳彻底下山了,空气中刮来了凉风,吹走了燥气,东边的半个大月亮挂在了蓝天上,几颗朗星点缀其中,天渐渐黑了。
逃走了!一定是,他对自己说,瞥去最后一眼,他反身,像王五一样高叫着:“让让,让让,都散了吧,贼头一定逃走了!”
他刚走出几步,就听见了咕噜咕噜的车轮子的声音,他猛地回身,高跳起来,瞥见了南街口的尽头一团黑影,是囚车!
“来了!”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人群瞬间嘈杂了起来,推搡着,纷纷朝南街口看去,真的来了。
李四将挡在他面前的人强势地推开,往前挤着,嘴里骂道:“滚滚,滚一边去!”
“小姐!小姐!不要去了!”李四被人推开了。
他转头看见一个穿着十分讲究的人,眼睛红红的、咬着牙要挤到前面去,嘴里边不相信的嚷嚷:“陈给事中怎么可能是贼子,他那么温柔的人,一定是搞错了!”
后面的丫头拉扯着她:“诶呀,小姐,黄家嫂子还在家等着我们呢,快回去吧!”
李四皱眉躲开她,没有理会。
他重新挤回到了刚才的位置,手撑着铁栏杆,人并不多了,有官兵出来吆喝着他们,疏散人群。
天也晚了,凉风呜呜的刮着,晚上杀人阴气重,一些人害怕,又有官兵催促,磨磨蹭蹭就走了,一些胆大的没走,松松散散围一圈。
囚车徐徐走来,李四不自觉将身体前倾着,急切地想要看清楚车上人的模样。
月光朗朗照下来,照着囚车上的铁网反着青黑的光。
囚车越来越近,李四借着月光,看清了,皱着眉头,慢慢瞪大了眼睛。
他有些失望,又恍然震惊起来,怎么会,大名鼎鼎的贼头陈总主怎么会长着这样一张温柔平静的脸,太不可思议了!
李四呆着看他越来越近,急切地想要说话,想要发问,一扭头,便看见刚才还在叫着的女子推开人群,低着头,手背擦着眼睛,踉跄着跑开了。
边上有人小声说了起来。
“他?是不是搞错了?”
有人肯定道:“就是他!没错,他之前在刑部当过给事中,我还给他送过文书,错不了。”
“他还在中央当过值?”
“是啊。”
“藏得真深啊。”
“可不,要不人家是山青会的总主。”
众人咂着嘴唏嘘起来:“果然人不可貌相啊,长得这样俊俏,心思这样毒辣。”
“说是山青会杀人不眨眼,我咋个就没见过,也没怎么听旁人说过。”
“人家背地里干事,连你都知道了,还混什么?”
又有人笑道:“得了吧,你有几个钱?人家弄你,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吧。”
一人笑道:“你要他弄你,也简单,拐个妇人孩子来就是了。官府不知道,他们人就来了,官府知道了,你恐怕已经死无全尸了。”
“他们连这个也杀?”
“杀呀!专杀这个,杀得厉害,咱们酒越国现在谁还敢买人卖人,拐子都快杀绝了!”
“他们要不是去打劫军队,失了算,全都丧命于广柏小平原,朝廷恐怕也难得剿灭。”
“这陈总主说是这么精明……看来也是命该如此。”
“我看是杀多了人,遭了天谴了,也是该死了。”
这里应一句,那里答一句的功夫,囚车已经到了近处。
李四的听着他们讲话,右手边突然站了一个人,高大的身躯在地上留下庞大的阴影,有极强的压迫感。
李四不禁仰头看了他一眼,十分硬朗威严的脸,没什么表情,似乎在出神。
李四回了头,他看见囚车打开了,里面的人顿了一下,走了出来。
匀称的身形,年轻干净的脸,衣服是朴素的白色,一尘不染,神情很平静。
可是李四看见了他反剪在身后的双手不自觉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李四恍惚了,他一定有些怕。
可是他的脚步没有停,走得很稳当,慢慢走到了行刑场中间的树桩前,看着这低矮的树桩。
他犹豫了一会儿,跪下了。
一人着短装,拿着刀,上了行刑场。
李四看见他弯腰从旁边的桶里,用毛巾洗着刀,风一吹,李四闻到了浓烈的高粱酒的酒香味。过了一会儿,他的肚子便受了刺激咕噜咕噜叫了起来,他饿了。
他分神有些地想,待会儿该去哪儿吃饭,回不回家,还是去王五家的柴房凑合一晚。
那刽子手洗完刀,边双手作揖,向那位端坐在监斩台身着青袍官服的人请令。
李四回过神,看着那刀,也有些紧张起来。嘴里吞着口水,只是他一下午滴水未进,吞起来,干巴巴的噎喉咙,他于是张大了嘴,呼出一口气。
这时他看见那跪在地上的人抬起了头,望着天空出神似的,张了张嘴,说了什么。
李四耳尖听清了,抬头了头,看了看天,眨眨眼,又无趣地低下。
右手边高大的人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低低的,像是自言自语:“他说了什么?”
李四懵了一会儿,扭头看他,回想了一下,耸了耸肩,重复道:“他说,这样抬头就能看到深蓝色的天和灿烂的星空,确实很幸福。”
他说完也没再看边上的人,周围也没人作声,这无厘头的话,众人并不在意,也没听清。
他们的关注点都被刽子手手里的刀吸引住了,心跳打鼓,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却仍是忍不住伸长了脖颈。
李四看见穿青袍的监斩官扔下了一块令牌,声音不大的道:“斩!”
刽子手拿着刀走近跪着的那人,道:“得罪。”
便伸手将贼子的头颅按在的树桩上,让他的右脸紧贴着”树桩。
松开手,见他安分没有动,退一步,站远了些,调整一下方位,便高高举起了刀。
只听得风声吹着街边广玉兰树簌簌作响,石板街上的叶子咔咔的被吹着走,远处有不太清晰的人的声音传来,一切都是那么安静。
李四盯着那把刀,见它忽然寒光一闪,他猛地转了头,闭着眼。
他听见了刀砍在骨肉上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然后是重重的撞击在树桩上的“噔!”,那刀一定深深剁进了树桩里,他想。
他睁开眼,感觉到边上那模糊高大的阴影轻微摇晃了一下,只一下,就站定了。
边上的人群嘴里发出着“哈”“呵”“啊”的奇怪声音,像是被吓到了,轰然一致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风吹了起来,有些凉意,李四闻到了浓郁的血腥气,盖过了酒香,他的肚子又叫了起来,却是想吐。
他低着头推开人群跑开了,跑了不远,又站住,忍不住偷偷往后看了一眼。
他看见树桩被血染红了,月光下那些红血闪着怪异的光,源源不断地沿着树桩往下流,怎么也流不完似的。
地下的青石板上全都是血,晕开好大一片,他诧异,一个人竟然可以有这么多的血!
那人的头颅还放在树桩上,身子也还跪着,仿佛只是睡着了,他反绑在后面的手腕上似乎有什么在闪光。
李四微微眯起眼睛,才发现是一个玉镯子,戴在他白净的手腕上,莫名适配。
风呼呼吹起来,吹落下许多小小的金黄色小桂花,掉落在了树桩上的血泊里,掉在那人闭着的眼睛前。
吸引来了一只白色的小蝴蝶,落在花瓣上,又轻轻落在树桩上,突然黏住了似的,奋力震起了翅膀。
李四看见它飞起来了,在那人的鼻尖歇了会儿,又飞走了。
生的和死的……他扭过身子,不敢再看,风不断地将血气吹来,钻进他的鼻息。
他跌撞着走,心底里一阵阵冒上寒气,死亡的气息,阴冷的,鬼气的,偏偏又混合着桂花的清香,干净的、温暖的。
李四再也抑制不住,软着腿,撞翻了边上的菜篮子,扶着那推车,哇哇就干呕了起来。
他呕出两口酸水,仰起头,擦了一把眼泪,见月亮高照在蓝天上,银河流转,星斗满天。
他看着陡然出了一身冷汗,迈着一双软腿,狂跑了起来,嘴里惊声高叫着:“王五!王五!你在哪?!赵六!”
静静的夜空中回荡着他有些发抖的声音,无端的瘆人,他一路叫着,眼里飞出些眼泪,他边擦边跑,脑海里不断浮现那人的样子:平静的淡色眸子,顺从的跪着的身子,还有被鲜血染红的素色衣裳……他一路跑着,跑回了家。
他母亲见他回来,拿着根赶鸭子的棍,就要来打他,又见他满眼是泪,斥道:“哭什么!看见了什么,野得家也不回了?!让你别去别去!”
他见他母亲拿着棍,气呼呼作势来打他,他也没躲,站着直喘气,良久后摇了摇头,木着道:“娘……不好看……”说完眼皮一翻,就“砰!”一声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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