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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翎【加更大章】
回京的车有些颠簸。
“韩御医,怎么了?是昨夜休息得不太好吗?”谈潜光轻轻推了一下她肩膀。
“唔,”韩景妍揉揉惺忪的睡眼,“是有点儿。”
她能不困吗?
昨儿夜里苏清大瓜一个一个爆,惊得她大半晚上都在想宫里那些事,怎么睡得好?
“难怪。那也真是苦了你们了,昨晚上大家喝得太尽兴,难免睡不好,今天还要坐车,”谈潜光还以为她是宿酲未解,安慰道,“你这还算好的,之贤他们昨天不知道喝了多少,睡得死猪似的,还是张御医、阎医士他们把人送回来的。”
“嗯。只是,潜光姐,你为什么不和王医士坐一辆车啊?”
韩景妍顺着谈潜光的话说下去。
她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她的异常困倦,谈潜光就全自动想好了原因,太贴心。
“我不去,”谈潜光笑道,“他昨天晚上喝成那个样子,活该吃点苦头。我懒得管他。”
韩景妍从谈潜光的笑里看出几分促狭的味道,心想,平日里真看不出,谈医女也是个妙人。
“你要靠我肩上吗?或者我坐马扎上,你趟一会儿,兴许好受点。”谈潜光道。
说罢,她拿出坐垫旁折好的小马扎打开。
“谢谢,”韩景妍受宠若惊,“不必了,我还好。”
车厢狭窄,路又颠簸,要是坐马扎不知道多受罪,她也不愿谈潜光这么辛苦坐着。
方才谈潜光提起王之贤,她想着顺势和谈潜光说说她一直想托付的事。
“潜光姐,你和王医士……你们还回太医院吗?”
“为什么要呢?”谈潜光笑得淡然,“今年御医考核时间已经过了,就算回去,也只有当食粮医女、冠带医女的份儿,这不合算呢。”
韩景妍来到胤朝后,也知道太医院的晋升制度。
太医院里那些品目繁多的医女、医士,就像现代的规培生一样。
谈潜光曾是做到过御医的,她不愿意再回太医院当廉价劳动力,只能说明她清醒。
——规培生,狗都不当。
从道德的角度,韩景妍也确实无法再劝谈潜光回去再来一次“规培”。
她想起昨夜和苏清的夜谈,道:“倒也不一定是当医女、医士。太子殿下说,太医院现今缺个吏目,又说你们都是有功的人,她有心让你们补这个缺。”
“哦?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谈潜光一笑。
吏目是太医院里管文书的副职,不是出力的太医,更像某种后勤,但俸禄、地位都比一线的太医高不少——太医院也是医院嘛,这种事并不稀奇。
而这种文职不同于太医院的医士、医女,自然要求是男的。
王之贤也许能再回去,谈潜光却很难。
韩景妍想到这一层关系,不觉红了脸:“反正你们都是要进京领赏赐的,说不定就那样凑巧,哪个御医就想辞官归隐了呢?”
反正她看太医院里当差也是个让人心累的活,她常听好几个御医在当值时说过“好想回家”“不想当值”之类的话呢。
“有那样巧?”谈潜光一笑。
“你们先在京城看看也不迟。而且太子殿下敬贤爱士,说不定能为你们想到好去处呢。”
这橄榄枝未免抛得太扎眼。
但没办法,她也有她想在太医院做的事,这段时日相处下来,谈潜光和王之贤都与她颇为投契,既有她所缺少的胤朝医学知识,又不像张九、阎立等人那样排斥“离经易道”,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而且,我听说你和王御医以前不是想要重新阐发古籍里的脏腑解剖吗?在豫州所见终究是病人,和正常人不同,待我回去与太子殿下说,看看能不能和大理寺那边再协调商议……”
谈潜光微微蹙眉。
韩景妍似乎没意识到她无意中表现出的和太子关系匪浅的样子会给旁人留下怎样的猜测。
她就算是太子党,也没必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随即,谈潜光想到似乎听王苓说起过,韩景妍曾做过淳于文英的门生。
她以为自己明白了这层关系:曾经在太医院时,她便听闻淳于文英和那位废后交情颇深,那么韩景妍毫不犹豫站在太子这边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即便不考虑党争……
谈潜光叹了口气,严肃道:“韩御医有所不知,拙夫自几年前的一件事后,就不太醉心这个了。”
韩景妍有些讶异,又似乎没那么讶异。
在任城县与汝南县的几例解剖里,她发现王之贤虽对人体还算熟悉,称得上个手术解剖的熟手,但她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赶鸭子上架”式的抗拒。
他似乎对这个有某种心理阴影,尤其是对女性尸体。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因为最开始那具尸体是他的病人,他心里接受不了;后来,发现他对别的尸体、尤其女尸如此,她又想这是不是出于羞怯和“男女大防”观念。
听谈潜光的说法,似乎另有隐情。
甚至再天马行空一点,她曾经关于王之贤被人“魂穿”过的猜想是否会成真?
“愿闻其详。”韩景妍认真道。
谈潜光沉吟片刻。
对于她来说,那也是个与美好无关的回忆。
那年他俩双双被太医院辞退,被迫回到任城县,以耕织为生,偶尔卖点药改善生活。
但王之贤在行医上一向是个痴人,仍念着以前所见脏器解剖与古书上不同的事,想着怎么搞尸体来看,或者和谈潜光合著一本勘误古籍经义的医书。
那时节年丰岁稔,万事太平,没有瘟疫给他创造“用武之地”。
道德感又不允许他干出挖坟偷尸体这种事。
如何解决呢?
倒还真给他找着了路子——观刑。
一个刽子手来他们医馆看过几次病,他又私下里给了对方些钱财,将自己的想法说与他。
对方想了想:“你要看刚杀的尸体脏腑?主要是那犯人家属多要来收尸,我怎么好给你把人剖了,何况又没到复审的时候,最近哪有什么死刑犯……”
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错了,最近还真有一个快要行刑的,至于家里人……我想那家里是不会有人收的。就在五日后。”
王之贤当然是要去的。
“你去吗?”他问谈潜光,“我想着刑场血腥,你不去也是好的。”
谈潜光道:“行医还能怕血腥?我既然要和你一起写医书,我怎能不去‘眼见为实’?”
刑场观者如堵。
很难想象任城县居然有这么多人口。
他俩来得早,站在最前面。那些零零碎碎的、难听至极的谈论钻进他们的耳朵。
“犯的什么罪?居然不等秋后审就剐?谋逆?”
“得了吧,咱这点儿大地方还能有人谋逆!——不过也是恶逆的大罪,杀夫呢!”
“呸!定是不要脸的货伙同奸夫、谋杀亲夫!”
“那也没看见奸夫一起行刑啊?”
“那就是没抓到奸夫呗!没有奸夫,那疯婆娘敢这样反了天?”
“唉,你前头胡言乱语,这儿倒是说了个准的,你不知道,她真是个疯的!不止杀了她丈夫,连她公公一起杀了,街坊都看到的,豁,多吓人呐。”
“连公公都杀,呸,真不要脸……”
王之贤涨红了脸,在谈潜光耳畔小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杀女人,我们马上回去。”
他捂住谈潜光耳朵,想回头挤出一条路回去,奈何来得实在太早,周围都是人,一时间竟完全动弹不得。
“不必了。”谈潜光颤声道,“我想看看她。”
谈潜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她想看见什么?她也不知道。
那个女人看着并不像旁边或尖嘴瘦颊、或肥头大耳的男人口中说的那样,有什么疯病。
即使周围那样多的人,接下来要面对那样恐怖的事,她也还是很淡漠,没有什么疯狂的神色。
她大约的确是疯了。
不然何以解释这样的情景下,她还是如此平静?
后来的画面太血腥,声音太凄厉,王之贤实在不忍谈潜光看,一边将她的兜帽扯得更低了些,挡住她双眼,一边捂住她的耳朵。
那种恐怖的声音渐渐平息。
她大约的确是死了。
刽子手有些疑惑。
按照先前的承诺,他本以为王之贤会凑得更近、至少离行刑的地方很近,可是王之贤虽早早来了,就在人潮最前面一排,却远远站在一边,并不近前。
片刻后,他剖开受刑者的胸腹,将心、肝、肺、肠等割下,提着从最前面一排前走过。
并不纯是为了给王之贤看。
杀夫这样的“大罪”,流程里就有提着受刑者的内脏示众。
提着人心人肝,他没有什么心理波动。行刑只是他的工作。
不过他显然还记得对王之贤的承诺,特意把那些还带着血的心肝肺肠放在王之贤面前的刑台上,不时用铁棍翻动两下。
“你没有说过是凌迟。”王之贤颤声道。
刽子手感到有些奇怪:“你说要看新鲜的脏器,不是凌迟的犯人,谁能给你剖开看?”
就算是斩首弃市的,也没有剜心剖腹的待遇。
他还以为王之贤早就知道是凌迟。
总没有浪费一次机会的道理。王之贤只好强忍着不适,随着刽子手的翻动,细细看那些脏腑。
“欸,怎么是个女流?”旁边一个观刑的看客发现身旁戴着兜帽的谈潜光是女子,好似同情心突然短暂回归,“女人怎么来看杀人?姑娘,太血腥了,不要看了,多吓人啊!快回家去吧。”
旁边另一人就没这么客气,嗤笑道:“哟,是夫妇一起来看吗?老弟,那你可要好好振振夫纲,别让你老婆也成了那种疯婆娘!”
“弟妹,你看到没有,这就是那种不检点的女人的下场……”
王之贤气得面红耳赤:“滚!滚,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哟?怎么还骂人呢……”
谈潜光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沉默着回到了家中。
“抱歉。”王之贤沉默半晌才说出一句话。
“没事,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之后便是更长久的缄默。
“她的脏腑,我当时没有看,你看了的,是什么样的?”谈潜光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句话,“和男人的一样吗?”
她知道王之贤以前在一场瘟疫里,解剖过不少男尸。
“是一样的。”王之贤道。
原来是一样的。
当然是一样的。
那些旧书里说的男女脏器不同、女子天生弱于男子的谬论,都是放屁。
…………
现在的韩景妍就像当时的谈潜光一样沉默。
片刻后,她像自言自语,又像反问:
“凌迟?”
说罢,她自己笑了。
谈潜光当然能看出,她的笑并非是那种全无心肝的看客一般的笑。
她很生气的时候,没有怒容,反而会笑。
也不是怒极反笑,而是太荒诞,所以只能笑。
凌迟?
原来是凌迟,当然是凌迟。
原来一个疯妇杀夫要凌迟。
韩景妍记得,今年春的时候,大赦天下,牢里有个前都察院右都御史的幕僚放了出来。
一个小幕僚,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可那段时间,京都满城风雨都是关于他。
那些议论偶尔也飘进韩景妍的耳朵:“太好了,他可算是放出来了。”
听着太医院男同事们的议论,韩景妍好奇道:“他是谁?做过什么大事吗?”
“哎哟,你可不知道,他的画,真是冠绝天下!”
“是啊,真是个旷世奇才!可惜前几年他得了疯病,把他老婆杀了,最初判的死刑,后来查实他是疯了,才关进监狱里。太可惜了。”
后面的,韩景妍没有听。
因为她走了,她不想听。怪恶心的。
他们可惜的甚至不是他妻子的性命,而是他的“才华”。
更可怕的是,她那几天甚至听到有些女子也感叹那人才华可惜。
真奇怪,那个姓徐的幕僚有再高的才华,和她们有什么关系?
据说,他在监狱里还写信告诉亲友,说他是怀疑他妻子不贞才杀了她。
如此看,他那疯病是真是假,还两说呢。
他可以靠着假的“有疯病”得到原宥,杀了妻子,不但网开一面,逃避了死刑,还只需坐几年牢就碰上大赦天下放出来。
同样有疯病的妻子杀夫,就要凌迟处死。
韩景妍笑。
她甚至可以想见,这个“旷世奇才”的画家也许会名垂青史,他的“疯病”会成为一种人们“惋惜”他才华的美谈,他的妻子会成为衬托他个人悲剧与艺术气质的元素。
甚至更绝一点,后世会“选择性遗忘”。
才华向来是男人的赎罪券。
他们的才华、事功,可以成为其道德污点甚至暴力罪行的抵消物。
社会愿意为这样的“天才”网开一面,构建一套“疯病-悲剧天才”的独特叙事,忘记一个鲜活的生命曾殒身在他刀下。
——当然,仅限男天才。有才华的女人杀夫,就不是这样了。她可以想见,一个女天才杀人,面对的会是怎样截然不同的评价。
一个男人虚幻的艺术生命,当然比一个女人的真实生命更重要。
原来是疯了?
原来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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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提到的两个故事都是真实历史改编,原型会写在作话后面。
本来想推一下自己的两本预收,但感觉在这章的章末实在不合适,下章章末推吧,大家有兴趣的也可以看看那两本预收。】
案:
①杀妻的姓徐幕僚:原型是徐渭杀妻,对,就是那个历史书上开创大写意画法的徐渭,齐白石说“恨不生三百年前”为徐渭“磨墨理纸”,郑板桥曾刻一印自称“青藤门下走狗”(青藤是徐渭的号),现在还有很多纪念他的地方,后世历史评价非常默契地或淡忘、或美化他的杀妻行为;
更荒谬的是,因为他写过一些女性角色塑造得还行的剧本,文学史上经常夸他“有平等思想”、代表了当时的“女性解|放”思潮,夸一个杀妻男有男女平等思想,荒谬到让人想笑;
②谈潜光、王之贤遇到的这个事件有真实历史原型,就是王的原型之一王清任《医林改错》中记载的一件经历:
“至嘉庆四年六月,余在奉天府,有辽阳州一妇,年二十六岁,因疯疾打死其夫与翁,解省拟剐。跟至西关,忽然醒悟,以彼非男子,不忍近前。片刻,行刑者提其心与肝肺从面前过,细看与前次所看相同。”
有作一定程度改编。
【因为这章比较长,所以下章今晚更一半,大概更1k2左右。写这种沉重的我总容易提笔凝滞,甚至写得自己很难受,因此昨晚犹豫良久,最后还是决定这章多写1k多字,停在这个结尾。我还是想给大家呈现更完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