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客栈

　　“老板，那位客人曾经因为车辆失控导致了一对夫妻死亡。”庄渐意把自己查到的档案递到寂未面前，面色有些沉重，“那对夫妻是宋经理的父母。”

　　跟她想的一样。

　　寂未神色不变，翻开面前的档案文书。

　　于辉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十多年前是个货车司机，婚姻美满，父母健在，还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可这一切在那场车祸之后全都发生了改变。

　　他被判决服刑两年，这两年间，父母受到刺激相继离世。他始终无法原谅自己，得知父母因他去世更加愧疚，出狱这十多年以来，他每天都在自责，甚至已经没有办法正常生活。

　　在精神极度崩溃中，他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十多年间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最后精神不济，忘关煤气导致煤气泄露，等到他妻子回家时，人已经去世了。

　　那场车祸终结的，不只有宋朝的幸福家庭，就连于辉也断送了一生。

　　他的执念会是什么呢？
　　被悔恨困住一生的人，执念大概率会和那场车祸有关。

　　或是想得到救赎，又或是想得到赦免。
　　不论哪一个，都和宋朝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对宋朝这样的人来说，不论原谅与否，都是一种折磨。

　　庄渐意安静站在一旁，等待寂未的决定。

　　档案文书被合上，座椅中的人沉默了很久。

　　“带我去找于辉。”寂未站起身，把文书递还。

　　临近傍晚，天色渐暗，即将到鬼魂的活动时间。

　　庄渐意敲响于辉的房门，里面没有声响，她们就静静等待。

　　许久后，里面终于有了一点响动，门被打开，里面的鬼很颓废。

　　看到她们，于辉只是问：“有什么事吗？”

　　“您好，客栈需要登记客人的执念，您之前状态不好，暂时没有登记，您现在方便告诉我们吗？”庄渐意和声道。

　　寂未盯着于辉的脸，他愣怔片刻，灰暗的眸子里满是疲惫，下垂的视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后侧身给她们让出一条路。

　　这是愿意说了。

　　庄渐意心里松了口气。

　　“我想和一个人道歉，得到他的原谅。”于辉坐在沙发上，他搓了一把脸，低下了头。

　　他再次回想起那段回忆：“十八年前，我去外地送货的路上，突然就失去了意识，手脚就跟不受我控制了一样，朝着旁边那辆车就去了，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撞了上去。”

　　“最后，那辆车整个被撞翻，我也受伤晕了过去，后来听说里面的两个人当场就没气了。”

　　那时候他时时刻刻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是他疯了，惊恐之下出现了幻觉，才会出现了那种离奇的感觉。

　　不管怎么样，他成了一个杀人犯，害死了两条人命。

　　于辉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用手捂住眼睛：“他们还有一个年纪很小的孩子，因为我成了孤儿。”

　　他想和那对夫妻道歉，想和他们的家人道歉，可他知道不论怎么做，都换不回他们的命。

　　后来于辉一直有在找那个孩子，想要赎罪，却没有找到。

　　寂未听着他的话，眉头紧蹙。

　　假设于辉没有精神错乱，而货车也的确没有问题，那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用某种手段操控了车。

　　宋朝父母的离世，或许根本不是意外。

　　客栈置于洒金余晖，似血残阳间，如同老旧的泛黄照片。

　　一个人站在连廊中，面对着落日，远远看过去只能看到个黑影。

　　垂落身侧的指间夹着笔，无意识摩挲着。

　　他像是站在一副巨大的画布中，慢慢融入其中，成为这幅画里最不起眼，却最别致的角落。

　　寂未让庄渐意先回前堂找阿九，自己隔着走廊看着那道背影，不知看了多久。

　　是宋朝先转过身体，看到了那个一直在他身后的人。

　　身后霞光万道，连廊中被投下金光，她的面容清晰可见。

　　他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不过短短一瞬就换上无懈可击的笑容：“是有什么事吗？”

　　她罕见的欲言又止，和他对视片刻，走到他身边停住。

　　原本是想找出句安慰的话，话到嘴边却觉得词不达意，没什么意义。

　　“我刚刚去见于辉了。”她索性说。

　　宋朝闻言愣住，强撑起来笑总是容易觉得脸僵，他缓慢松开了唇角。
　　还真是没有一件事可以瞒的过她。

　　他低声道：“你猜到了？”
　　“嗯。”寂未淡声回答。

　　他们并肩站着，迎面是绚烂美景，心中却压着沉重的乌云。

　　地上的光被连廊的阴影隔断，切割成一个个金色格子。

　　“是想劝我吗？”宋朝侧过头去看她，嗓音温和。

　　“没有。”她回答的很快，视线向下移，没有看宋朝，“他说当时自己突然失去意识，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直直撞上了你父母的车。”

　　身旁的人呼吸产生了短暂的停顿，也选择了转头，不再看她。

　　“他不是恶鬼，没有撒谎。”寂未继续说。

　　宋朝定定看着远方，喉咙发紧，说出的话艰涩沙哑：“寂未，失去生命的不是我，我没资格替我的父母原谅他。”

　　说自己不曾怨恨这种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宋朝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圣人，没有大度到可以原谅所有人，害死自己父母的人在自己眼前，他实在做不到说一句原谅。

　　于辉再怎么可怜，他的父母都永远留在了他六岁时的那个夏天。
　　伤害已然存在，无论如何都弥补不了。

　　她默然半晌，缓缓道：“你父母的死可能有问题。”

　　赵媛的死亡时的古怪情景，孙孝亚不知从何得到的骨刀，以及宋朝父母的死亡，这些都太过不寻常。

　　也许是她多虑，总觉得这几件事中存在着某种联系，却苦思不得其解。

　　听到她的话，宋朝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看向寂未。

　　“你是说，我父母的死，是有人故意预谋？”他嘴唇颤抖着，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父母一辈子与人为善，从没有和人结下怨恨，怎么会有人故意谋杀？

　　寂未看向他，神色复杂，话语却清晰：“如果没有猜错，他有可能不是人。”

　　凶手操控了于辉的意识，杀死了宋朝的父母。

　　宋朝身上也有太多的谜团，比如他和那枚戒指之间的关系，也许就是凶手对他父母动手的原因。

　　“这件事我会让阿九证实，让于辉尽快入地府轮回，不需要你出面。”她道。

　　于辉的执念是对自己破坏了一个家庭的愧疚悔恨，所以他无比希望知道宋朝过得好不好，想要得到他的原谅。

　　只要他们可以证明他的确被操控，他的执念大概也就能消解了，这样就不再需要宋朝的宽恕。

　　他在夕阳余晖中深深望着眼前的人，轻声对她说：“寂未，谢谢你。”

　　谢谢她，没有逼着他原谅于辉。
　　谢谢她，告诉他这一切。

　　简单的几个字，在此刻却好像有了其他意义。

　　寂未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随后避开他的视线往客栈里走。

　　宋朝静默过后，抬脚跟了上去。

　　真相是什么样的，他还是该自己去知道。

　　前堂的案台里，庄渐意已经告诉阿九要做什么了。

　　见寂未他们进来，阿九扬着头，说：“这件事倒是不难，不过只有我自己能进去。”

　　寂未对此没什么意见，转头去问宋朝：“你要去吗？”
　　宋朝点头。

　　徐至檐和阿九不知道宋朝和于辉之间的关系，听到寂未主动问，不由惊了一下。

　　“老板不是不让宋经理掺和鬼事了吗？”徐至檐略微低头，悄悄跟庄渐意咬耳朵。

　　庄渐意向来是个嘴严的，摇头装作不知道，轻声对他道：“你要去问问老板吗？”

　　徐至檐直起身子，一下子就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那我可不敢。”

　　两个鬼说话间，其他三个就已经离开前堂。

　　由于记忆回溯对灵力的限制性，阿九只能提取于辉的记忆，把那段回忆进行重构，然后进入其中查看有没有灵力残留。

　　寂未和宋朝没法跟着进去，只能在一旁等待。

　　不多时，阿九就从里面出来了。
　　三道视线直直落在他身上，等着他的答案。

　　阿九被他们盯得心里发毛，不自觉咽了下口水，对寂未道：“的确有灵力残留的痕迹。”

　　他在车辆失控的时候查探于辉的魂灵，发现了灵力残留。

　　果然如此。

　　“所以，我真的是被控制的对吗？”于辉站起来，面部肌肉因为激动开始抖动，他双眼泛起泪，喃喃道，“我真的没有想害他们。”

　　十多年来搞不清的真相摆在面前，心里的石头落地，他却没有丝毫欣喜，悔恨逝去后带来的是无尽的悲哀。

　　他的家毁了，那对夫妻的家也毁了，哪怕知道了真相，过往的一切也都回不去了。
　　解脱过后，只余迷茫和空荡。

　　寂未对他说：“于先生，执念已解，你可以准备轮回了。”

　　于辉回过神来，仰着头去看自己面前的男人，问：“我想见见那个孩子可以吗？”

　　他还是想看看那个孩子过得怎么样，即便这场悲剧是由旁人操控，可他也没有办法摘得干干净净。

　　那个因他而失去双亲的孩子，于辉还是想见见他。

　　寂未扫了一眼宋朝，示意阿九先回去。

　　阿九对于她过河拆桥的行为很是不忿，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心不甘情不愿地出去了。

　　她张口想要拒绝，身旁的人却先她一步开口。

　　“于先生，那些对于他来说，都已经是过去了。”宋朝眼眸半垂，隐约可见眼周泛起的红。

　　他努力克制情绪，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于辉苦笑了下，没有再强求。
　　也是，对于那个孩子来说，最不想见到的，应该就是他了。

　　宋朝看到他的神情，静默良久后，终究是不忍。

　　“他过得不错，好好去轮回吧。”他偏过头，留下这句话。

　　这样的结局不是于辉想要的，他也被那场车祸困住了半生。

　　留下的这句话，已经是宋朝能给予的最大的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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