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妖变

　　远处传来雷声一样的轰鸣声，原本尚有微明的天色一下子暗淡下来——暴雨和潮水一起涌向这里。从她们所在的位置看去，潮水像是连绵不绝的山麓，层层叠叠的压制过来。

　　路小飞想要喊梦宁快跑，但声音发出来之后竟连她自己都听不见——潮水和暴雨的声音已经压制了一切，而梦宁仍然坐在礁石上恍然像是沉浸其中一样。路小飞只能自己奔向梦宁所在的礁石，但刚刚抬腿就被突如其来的水冲倒——

　　她站起来，屏住呼吸，在水中努力向礁石的方向走去——好在距离不远，她摸到梦宁的衣服，紧紧抓住。

　　她将梦宁向自己怀里扯，在她耳边喊道：

　　“我们快跑！”

　　她的声音刚发出来，不仅很快灌进去一口水，两个人还都被潮水卷起来。路小飞让自己略微稳住水中的姿势，她的头终于浮出水面，而她眼前看到的——

　　是那些刚才还在远处的层峦叠嶂，此时已经象绵绵不绝的铁骑，带着战吼冲杀到面前。

　　梦宁的水性比她好很多，伸手搂住她，让她略感镇定。但只过了片刻，从天而降的一股大浪，就将两人几乎直接拍到了水底。

　　潮水没有边际，千古不绝。

　　这样的话，来不及治水，她们两个就都要淹死在这潮水里。

　　路小飞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她将自己的手掌对准梦宁的后心，刹那间丹田中的全部真气清空，注入到梦宁的身体中。

　　只在那一瞬间，路小飞感觉到两个人突然腾空而起——梦宁抱着她一掌挥向潮头。

　　路小飞从来没有见到过那样的武学奇幻。

　　她们身下原本千军万马一样的汹涌海潮，整个平伏了下来；海潮下面的礁石，刹那碎为齑粉。原本是倾盆的暴雨，在她们身边竟滴水不能进；刚才只顾向前奔腾的浪涛，如今在四散奔逃。

　　天水两色，但那并不是暴雨中应有的颜色，而是在巨大的推力之下被迫隔开的一线。

　　虽然海潮不肯屈服，瞬间重新涌起，却在这一掌的余力之下被分成两片，化作一股单独的力量冲向她们。

　　她们两人借着梦宁一击之力被弹向江岸更远的地方——路小飞看到梦宁的面具已经不知道被冲到那里，还看到梦宁的脸上居然笑了笑：

　　“好办法，可惜你的真气只够那一掌。”

　　路小飞第一次看到那张脸在完整的笑，此前只能看到下巴上面嘴唇的弧度——那张脸完整的笑着时，像是一幅画突然的活了起来。造物主一定怀着特别的智慧和情感，把这个人的美搞得动人心魄。

　　看着那张脸，路小飞在空中勉强将自己转换了一下位置，然后就背部朝下的重重摔在了江岸上。

　　很疼，疼得她甚至窒息了片刻，但她对自己的身体很有信心，一切，都无大碍。好在摔的是她，不是正在紧靠着的那个美人。

　　那张她只看过两次的脸，如今几乎贴在她自己的脸上。梦宁的双手按在她的身边，似乎撑了一下又放弃，应该也没有了起身的力气。两个人的身体之间没有任何间隙，湿透了的衣服也都沾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每一次心跳也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暴雨无尽的砸在她们身上，只是潮水……应该已经远离了她们。

　　那些心跳声让路小飞心烦意乱，她想要像刚才在潮水中那样搂住对方，她的手不知在畏惧着什么，最终也没有抬起来。

　　“小飞——你刚才看到的，就是本门的内功。”梦宁先打破了沉默。

　　路小飞在雨水中睁开眼睛可以看到对方面部完美的轮廓，但对方嘴里永远说的都是她们交易的那些事。

　　“其实你武功恢复不了也没关系，可以像今天这样，我可以用内力来供养你，来保护你——”路小飞轻声说道。

　　“保护不了怎么办？”

　　“那就拼了命去保护，既然命都拼出去了，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路小飞调匀了呼吸，答道。

　　“你谁都想保护——”梦宁似乎还记得破庙里的事。

　　路小飞有意无意的伸出手，环绕着梦宁的肩膀。梦宁的长发沾着水，此时都覆盖在她的脸上和脖子上，缭乱着她的心绪和念头：

　　“我会保护我能保护的所有人——但我只是你一个人的路小飞。”

　　两个人许久之后才站起来，在破庙的禅房中，梦宁旁若无人的脱尽了衣服继续想着海堤的事——路小飞一点都不想看她，只是拿着两个人的湿衣服走到破庙的正殿，点起一堆火默默的去把衣服烤干。她在火边躺下，直到睡着——也一直未能，将那个人从自己心里驱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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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梦宁若无其事的换了一副新面具，昨晚那场事故似乎只是印证了她们两个人的身体都很好，在暴雨和海潮的肆虐之下，即未受伤，也未生病。

　　梦宁一早就去找莫星言，和她说自己有了新的方案，只是过程中有一处难题需要莫星言帮忙。

　　她带着莫星言来到自己昨天观潮的地方，随手拿了一根树枝，在地面上画出了潮口的地理形态——在距离潮口北侧的山上，恰好有一处两丈长的巨石。

　　“其实垒石之危，只在合围——”

　　莫星言很快看明白了梦宁指出的问题所在——按照这一构想，如果没有合围的困难，只是发动人力用砖石砌好防潮堤，保持一个比较大的开口，大约半个月就能完成，而且基本不会有风险。

　　真正的风险在于如何将这个开口封上。在附近山头的那块巨石当然就成了天然的巨垒。只是那块巨石宽为两丈，重何止数千斤。虽然可以依靠众人之力牵引从山上运到潮前滩，但无论多少人都不可能再将巨石准确的放置在这个为合围准备出来的缺口上。

　　“我可以。”梦宁说道，但随即一笑：

　　“不过要在我丧失内力之前。”

　　昨晚那翻江倒海的一掌之后，梦宁想到了武术家较之常人的特殊之处——可以在短暂的一瞬间发挥出巨大能量从而完成很多普通人都做不到的事。

　　莫星言看着那块巨石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画师神功，无人能及，在下不足以望其项背。如果与合围之处距离很近的话，在下或者可以勉力一试。”

　　围海建堤的工程，从这一天正式开始。

　　优贾帮自初唐的隆兴之地潮前滩，由此将展开奇瑰的新章。

　　人生之所以有希望，有期待，归根结底的原因是在于有变化，又总有一些不断努力的人在促成这些变化。

　　路小飞那双眼睛深邃透明，即便是梦宁这样成精的狡狐也总是看不透。但她至少看得清，无论前面的命运是万丈深渊，还是繁花似锦，只是在当下，路小飞甘之如饴。

　　临时据点的搭建即将到尾声。

　　渔民们疏浚了潮前滩到渔村的两条水道，从此可以直接从渔村坐船出海。感激的渔民加入了潮前滩海堤的筑堤工作，大大弥补了两京俳优们水性的不足。除了闭合处，筑堤工作已接近完成。

　　鳌龙楼前期清理工作基本到位，只待资金到位，就可由匠人进行全面整修。

　　然而，路小飞传递给每个人的希望不止于此——她告诉身边的所有人，不仅可以在钱塘有个家，总有一天还能回到洛阳与长安的家里。路小飞曾经说的话每一句都已经兑现，包括仙人的传说在内——而路小飞自己的信心，只是来自于那个戴着面具，总是显得无所事事的单薄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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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朔元年，冬月。

　　在钱塘的冬日到来时，临时据点终于可以住人，南渡的俳优可以安然度过这个冬天。而潮前滩山头的那块巨石也通过滚木运到了合围处附近，莫星言已涵养生息多日，准备今天就完成合围。

　　梦宁每天的早餐都是路小飞端到那个废弃的禅房里，而这一天的早餐不再是几个月以来的蒸饼，而是变成了一碗面条。

　　“定居点今天正式开火，我们现在可以做饭了。”路小飞笑得格外绚烂。

　　梦宁恍然发现，这个女孩子的笑容与关照，几乎是这半年以来维持着她能够正常生活的全部内容。

　　自从下了龙船之后，梦宁吃饭的样子就变得很怪——

　　她对着碗筷毕恭毕敬的注目合掌，仿佛自己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

　　路小飞知道，这个人只是饿出了心理阴影。

　　眼前路小飞煮的这碗面条，清清白白的汤中略带几丝深绿的野菜，表面连浮油都没有，与她昔日在洛阳的山珍海味完全不能相比，但梦宁相信——这已经是当下路小飞竭尽所能搞出的东西。

　　她恭敬行礼，拿起筷子吃了第一口。

　　然后擦了擦眼睛，似乎被热气熏出了眼泪来。

　　“吃完后就去潮前滩吧——莫女侠一会儿也过去。”路小飞自己什么都没吃，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人，直到她吃完了最后一口。

　　路小飞收拾完碗筷，两人准备走出破庙时，看到有一个格外漂亮的年轻男子倚着破庙的门口望向他们。

　　熟悉的一张脸，正是在扬州“六合”酒楼与颛顼柒一直在攀谈着的那个男子。

　　美貌不亚于女子的五官，一脸讨好的笑容，结合倚着门的那种独特的姿态，怎么看也像是……某种卖身不卖艺的职业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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