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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溪兄妹喜相逢
竺城有一种鸟,只择冬时出现。
啼声婉转,时常拂晓时分扰人,故名“啄梦使”。
秦碧泱曾与她笑谈,这鸟儿顽劣,非但啄人手指,尤喜叼走女子鬓边簪花。
这鸟儿果真恼人,围着她的手指挨个“啄”,不见消停的。
棠溪昭意识渐转清醒,费力睁开眼皮,想瞧一瞧这鸟儿是何模样——
生得那叫一个俊呐!
浓眉舒展,长睫垂似墨蕊,眼波沉凝,更显幽深如渊海。
闻予濯捻着剔指签,小心翼翼为她剔去指缝污泥,动作轻柔,像捧着一盏易碎的宝贝瓷器。
在人间当惯了王爷,来地府倒赶着伺候人?
想问问他怎的也跟着下来了,棠溪昭一开口,却只蹦出艰涩的一个字,“你……”
闻予濯猝地抬眸。
四目相对的刹那,幽眸霎时绽开晶亮光芒,这几日的阴霾纷杂,统统流溢四散。
他放搁下剔指签,用温热厚实的大掌,圈住棠溪昭布满伤痕的手。
“阿昭……你终于醒了。”
目光一改往常沉静之态,像是温柔翻涌的春湖,溺得人心跟着羞怯微颤。
“既是醒了,为何不唤我?”
清冷嗓音有些耳熟,却未熟到即刻辨出何许人也。
待那人走到榻前,看清其容貌身姿,棠溪昭吓得险些惊坐而起。
裘四!你为何在此!!
闻予濯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温言解释道,“竺城生变后,我托人请了江湖圣手‘琅骨先生’。谁曾想,这名动天下的神医,竟是裘四公子……应邀至此,他便一直待在医营,钻研祛除疫病的法门。”
棠溪昭眨巴眨巴眼睛。
“不错,我们现下所在之处,正是竺城外的医营。”
棠溪昭又眨巴眨巴眼睛。
“侍郎夫人有怀翊悉心照料,昨日已然清醒,只是身子虚弱,需得好生将养几日。”
不待她再度眨眼发问,闻予濯又紧着道,“救你之人,此刻不在营中。晚些时候,他自会来见你。”
裘四见他俩这心灵相通,似有密术传话的死模样,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王爷,您‘把脉’良久,可曾把出了乾坤?”
闻予濯这才松开手,起身将塌边位置让出。
裘四本就生得冷眸薄唇,时常神情寡淡,倘若不笑,自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凝神把完脉,他扫了眼面色苍白的棠溪昭,又看看护卫一般守在旁侧的闻予濯。
“骨头碎了挺多根……所幸棠溪姑娘奇身诡体,迥非常人,想来不多时自会痊愈……我现下便去煎一剂药。”
“有劳琅骨先生。”
闻予濯郑重一揖,权算作这几日裘四与阎王抢人的感激之情。
裘四拱手回礼,临出帐忽又顿住,回头望向闻予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王爷,您自个儿莫忘了用药。”
棠溪昭一听,澈亮的眼珠瞬时将他锁定,带着无声的质询。
“无妨,些许风寒罢了。”
闻予濯复又坐下,捻起剔指签,意欲再寻她未净的手指。
棠溪昭却默默将手缩回被褥,倔强地摇了摇头。
“此行仓促,未带元霜。医营之中,也无女子服侍。你伤得重,还需静卧一两日方能动弹。只剩两指未净,索性让我为你弄了便是。”
还是摇头。
闻予濯倒也不勉强,唇角扬着抹极淡的弧度,将剔指签放回原处。
“渴……”
“琅骨先生先前吩咐了,你醒后必得先入汤药,再进茶水。且再忍忍……”
棠溪昭喉间干涩,只得伸出舌尖,舔了舔燥裂的嘴唇。
见她这副莫名可怜的模样,闻予濯哽堵许久的心头,终是溃堤。
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
极度克制下的柔情之举,狭着缱绻情思与失而复得的虔诚。
还有那近似失神般的喃喃低语。
“小骗子……言而无信。”
-
翌日晨间,帐帘猛掀,唐怀翊单臂抱着秦碧泱大步踏入。
“阿昭!阿昭!”
秦碧泱笑靥如花,挥舞着两只包成大白粽的手。
“泱儿?!”
棠溪昭被灌了几碗汤药,能似往常一般说话,气色也好了些许,此刻正倚着软枕半坐。
闻予濯端着碗药粥,一勺勺细细吹凉,喂到她唇边。
唐怀翊点点头算作招呼,又自顾自坐下,手臂一紧,便将秦碧泱牢牢按在腿上坐着。
一手紧箍其腰,一手钳制肩头,令她如何扭动挣扎都逃脱不得。
引得一记低声狠啐,“混账!我是手废了,又不是腿断了!”
棠溪昭偏头躲过唇边的粥勺,担忧的目光胶在大白粽上。
“你的手……怎会如此?”
“嘿嘿,”秦碧泱晃了晃大白粽,笑容里带着傻气,“不想总是拖累你嘛……”
原是那晚,鬼泣谷异响不断,棠溪昭迟迟未归,秦碧泱一直惴惴不安。
她爬到一块巨岩旁,捡起两块碎石,反复敲击并歇斯底里地呼救。
管它喊来的是鬼是神,能救她们便好。
喊到喉咙嘶哑,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手心攥着石头,敲到虎口震裂,满手破皮渗血。
没了棠溪昭在身边,她愈发感到冷,冷得钻骨噬心。
每每冷到意识模糊之际,她便举起石块,狠划掌心。
划的口子,一道比一道长,一道比一道深。
流出的血,一次比一次多,一次比一次红。
她只是不停地敲着,敲着……祈祷这无人的死谷,能冒出一个救她们的神仙鬼怪。
到最后,双手已然血肉模糊,敲石的动作也愈来愈缓慢。
意识沉入黑暗前,秦碧泱还在想——兴许阿昭神功盖世,能将那蟒妖抽筋剥皮,逃出生天。
就是自个儿这般模样下了地府,怕是要成了一个,日日在忘川河边敲石头的小鬼。
“呸呸呸!什么小鬼,你可是小福星!别说这些不吉利的!”
棠溪昭听得心惊肉跳,若非两人没凑在一处,真得立即捂住她的嘴。
这般口无遮拦,定然吃罚——唐怀翊扬手,在她臀上不轻不重拍了一记,惊得秦碧泱身子一颤。
“……”
秦碧泱咬牙切齿转过头,狠狠剜了他一眼。
谁知后者不惧反傲,低声凑到她耳畔,“往后再敢胡言乱语,罚数加倍。”
“咳……”
医营帐子不过几尺之地,依闻予濯的耳力,尚能听清二人暧昧往来,遑论榻上的“千里耳”?
虽是听得真切,但棠溪昭参不透其间的旖旎机锋。
若全然懂了,此刻早已潮红满面,一头闷进被里。
“琅骨先生特意叮嘱,用药不得耽误。怀翊,莫忘了秦姑娘喝药的时辰。”
摄政王的逐客令,岂能不懂?
待姐妹俩匆匆说了几句体己话,唐怀翊不由分说,抱起兀自挣扎的夫人,径自回帐去了。
闻予濯惦记的,哪里是秦碧泱用药的事儿。
分明是扰了棠溪昭吃粥的时辰。
细细煨了半个时辰的药粥,再耽搁下去,怕是要凉得失了药性。
“你何苦赶她走?我左右是咽不下这苦粥的。”
棠溪昭并非愚笨痴傻之人,闻予濯方才的心思,明眼人都瞧得透。
免不得置了气,倔强地埋头不语,瞧都懒得瞧他一眼。
这会子才发现十指干干净净,显然是闻予濯趁她入梦之际,偷偷为她剔净指缝。
“我已让董信备了些罄州风味的蜜饯,待你喝完这粥,我便扶你去邻帐寻侍郎夫人说话,如何?”
棠溪昭这才勉为其难点头答应。
不多时,粥碗终于见了底。
闻予濯给她喂了两颗甜津津的蜜饯,又为她穿上小袄,一手揽住她的腰肢,正欲将其从榻上抱起——
“闻叔!您老多少知点分寸!”
身形高阔的男子,掀帐而入。一双剑眉直压鬓角,双目含星,炯亮逼人,端的是一眼江湖侠士的派头。
“……哥……哥哥!”
棠溪昭又惊又喜,那夜救下她与秦碧泱的人,果真是他!
棠溪晖朝妹妹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提着食盒信步而进。
含笑的眼眸,在触及闻予濯不识好歹的臂膀之时,瞬间凛为冰霜。
“晖儿,回来了。”
闻予濯仍未收手,反倒笑眯眯地与棠溪晖搭着话,“鬼泣谷之事,可探查清楚了?”
着实欠揍得很。
棠溪晖不作理会,只凑到塌边,拨开闻予濯为老不尊的爪子。
“伤成这样,不好好躺着,起来作甚?”
“哥哥……”
棠溪昭一把拽住他犹带寒气的衣袖,水灵灵的眼眸,盯着他打量个遍,仿佛要将他看穿似的。
“……真是你?”
棠溪晖顿觉心头一酸,失笑地捏了捏她微现血色的脸庞。
“不是我,还能是谁?难不成你还有别的哥哥?”
鬼泣谷冷寒,棠溪晖见到雪地里昏死的人儿,霎时发怔,觉得好生熟悉,却又不敢认。
印象里妹妹总是上天下地,活蹦乱跳,双颊粉润,身子骨壮得跟头小牛似的,小病大疾都不曾害过。
何曾有过这般了无生机的模样?
他当时怕极了,往年闯荡江湖,刀剑悬在脖子上,他都不曾这样害怕。
“呜……” 重逢的喜悦倏尔褪去,棠溪昭的纤长眼睫扑闪扑闪,眼眶顷刻泛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也不回来看看我和阿娘…呜呜……就跟,就跟这世上没你这人似的……”
她哭得愈发伤心,泪珠连串连串地掉。
晶莹不断的泪珠,烫得在场的两个男人,心都揪得发疼。
“阿昭,是……是为兄错了……”
棠溪晖为妹妹拭去眼泪,但日日习武的他,指腹早已粗糙似砂砾。
又不曾论过儿女情长,下起手来更是没轻没重。
抹了两三下,棠溪昭白皙的脸上,便浮出几道红印。
闻予濯在旁看得眉头紧锁,连忙掏出袖中丝帕,凑上前将莽汉挤开,动作异常轻柔地替棠溪昭擦去眼泪。
好不容易等小祖宗心绪回稳,这才正儿八经叙旧。
“哥哥那晚,怎会恰在鬼泣谷?”
棠溪晖略略叹息,看了眼闻予濯,这才缓缓道来。
他十三岁离家远游,途中结识裘四,二人作伴浪迹江湖多年。
此番裘四应召前来罄州,他自然同行,时常也充当左膀右臂,帮衬着干些活计。
裘四很早便察觉,竺城之祸并非疫病所致,倒似某种奇毒作祟,只是苦寻病源无果,更无应对良方。
后来听闻鬼泣谷凶名,棠溪晖便不顾裘四阻拦,时常只身入谷,采些奇花异草回来,以供钻研。
那一夜,他正是入谷寻草,听得秦碧泱敲石作响,才得以前来赶走巨蟒,将两个倒霉鬼带回医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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