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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康康不喜欢游舟了。
刚开始总盯着游舟的脸看,有时还上手摸,后来只抱着他的腿,不肯抬头看游舟的脸,再往后,甚至不愿意靠近游舟。
保姆带他到客厅来玩,保姆坐一个角落,康康坐一个角落,游舟另一个角落,要不是保姆偶尔说几句话,有点人语声,活生生三个陌生人。
游舟能感受到康康对自己的排斥,他坐在窗边想了许久,摸摸自己的凹陷的脸,大概想明白原因,没有强迫康康过来。
只是晚上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心里空落落的,身上有些凉,把空调调高几度,也没有缓解。
于是摸黑下床,扶墙走到康康的房间。
康康熟睡,睡姿乖巧,保姆在旁边的单人床上也睡着,游舟动作轻,没把人吵醒。
房间静谧宁适,空调的温度似乎比主卧更恰到好处,吐出的风和缓卷着他的睡衣,让游舟舍不得离开。
他在床边坐下,久久地注视着康康。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只是这样看着,他昏蒙而愁闷的内心就安定下来。
他又想到沈慈恩。
想沈慈恩对这个孩子的态度,想他对这个孩子恨到什么地步,这么久没见,恨意是否有所消减。
康康蹬了蹬床单,眼睛睁起一条缝,似乎要醒来,游舟侧目,微微俯首,耳发滑倒面前,他还没伸手抱起康康,康康突然啊地叫起来。
“妈、妈妈……!”
康康一个劲往后钻,挥着双手,还不停拍打游舟,一下就把游舟手臂排出印来。
“怎么了,吓到……啊!”
保姆利索爬起来,忽地被床边一道长发身影吓得跌坐在地上,“你、你谁啊!”
她赶忙抱起康康,往旁边躲。
康康一直喊:“妈妈!妈妈!”
游舟缓缓眨眼,半晌,终于意识到原因,放柔了声音:“是我。”
“游先生?”
游舟起身打开灯,白光一闪,康康捂住眼睛,保姆长舒一口气,声音还打着颤:“先生,你这大晚上的,一头长发,又瘦成那样,真是吓死我们两个了。”
保姆拍拍康康的背,告诉他:“是游先生,别怕别怕,康康。”
康康捂着脸,不肯看,还是小声喊着妈妈。
游舟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我回去了。”
他刚走,保姆立马把门关上。
脚步很沉,像是仍还拖着铁链,走了许久才回到主卧,他径直推开了盥洗室的门。
一面半人高的镜子,里面是一个黑发的青年,瘦骨嶙峋,脸上一点肉也没有,颧骨突出,眼眶深陷,唇毫无血色,背薄成一片,睡衣前后像是能贴在一起,整个人仿佛纸扎的。
他摸上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吓到康康了。”
生气吗?游舟并没有为此感到生气。他想,游婳当时或许也并没有生气。
“怎么了?”
徐庭岸不知何时醒来,正在他身后。
游舟关上灯,徐庭岸便抚着他的腰将他带上床。躺在床上,游舟说:“送康康回去吧。”
康康一直喊着妈妈,似乎缺乏安全感的时候这两个字就能让他感到被保护。可他真的知道“妈妈”是什么意思吗?应该是不知道。
徐庭岸:“好,听你的。”
他没问为什么,第二天送走康康和保姆时,才从保姆口中得到原因。
“昨晚上游先生不知道为什么坐在康康床边,康康要喝奶,半夜醒了,看见游先生披着头发,脸和手都只剩个骨头架子,魂都吓散了。”
徐庭岸看向康康,可能是他长相显凶,康康对他一直不亲近,他无所谓,但对游舟不领情,那无论如何也要送走。
回到楼上,游舟正在看窗外的鸟,他从后抱着游舟,吻他的耳垂,“康康脑子不好,他哪有什么审美,把他忘了,别放心上。”
“多好看,我们游舟。”
他说着,声音也有些发虚,游舟被他养得越来越不好了。
似乎他最初的目的已经实现,要游舟在他身边,要游舟不如意,可他心里却不觉得痛快。
康康回到秦续春家里,没闹着要回来。
徐庭岸很满意。
然而,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旧屋子要人气蕴养,一座百年老屋,历经风雨,却未曾缺失一砖一瓦,靠得不是师傅的手艺,是人气。
要是哪天人搬走了,挺立百年的宅子,一夕之间坍圮瓦解不在少数。
人也一样。
康康走了之后,秋水湾更加死寂。
因为忙碌,而游舟又确实如他所希望的那样温顺地待在家里,一步也不往外走,徐庭岸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
起初只是觉得家里格外安静,直到这天他突然意识到游舟已经快半个月没说过一句话,至少在他面前,一个字都没说过。
“游舟?”
他叫游舟,游舟似乎没有听见,徐庭岸又一连叫了好几声,游舟仍然没有反应,心急之下他大喊:“游舟!”
游舟这才慢慢转头,像是才听见。
而发现游舟理解不了文字是在一个夜晚。
白天他到弭平大山和老爷子见了面,让老爷子修改遗嘱,老爷子瞪眼,骂他过年也不知道回来看看他,然后叫律师来把遗嘱修了。
他高兴,回到家里,抱着游舟:“游舟……”
几度张口,几度合上,想起之前游舟问广山的话,最后沉气道:“我爱你。”
说了一遍,如此炽热的话便不再难以启齿。
他凑到游舟耳边说了好几遍,确保游舟听见,然后捧着游舟的脸,“说你也爱我,游舟,跟我说,我—爱—你。”
徐庭岸把语速放得很慢,游舟果然看着他的口型,模仿着张嘴,发出的声音有些含糊,但也基本能辨识出内容。
幸福感洋溢在面上,心窝里,徐庭岸喃喃真好,然而对上游舟的眼睛,却突然怔住,心底凉意迅速扩散开。
游舟在思考,我爱你是什么意思。
徐庭岸怀疑游舟的药损伤了他的听力和言语功能,带去医院照了头部ct,又做了不少检查。
结果出来,医生说是几大机能区出现了轻重不一的神经元死亡,导致功能退化,这种新型慢性神经退行性疾病目前只能保守治疗。
又说游舟多巴胺分泌过低,影响认知功能的治疗效果,建议带出去转转,不要成天闷在家里。
徐庭岸在医院坐了两个小时,游舟就陪着他坐了两个小时。
最后决定每天把游舟带去天寰。
早上他出发,游舟也出发,晚上他回来,游舟又跟着回来。
第一天在天寰塔一楼露面时,天寰私群里迅速传开。
之前游舟是游助理,现在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徐夫人,谁都忍不住好奇。
正是上班的时候,员工孜孜不倦投来打探的目光,连徐庭岸二人进了专属电梯,仍有人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电梯关门前,徐庭岸冷冷瞥了一眼,立马叫他们噤声,鹌鹑似的缩回头。
怕游舟无聊,徐庭岸安排了三个员工专门陪着他,守着他,也带去点活人气息。
起初这些人还试图和游舟讲话,发现怎么也不能让他说一句话,就自顾自和同事聊天,但慢慢地,游舟身上那种死寂在办公室里弥散开,又湿又黏,所有人像是被水裹住,都说不出话。
短短两个月,徐庭岸带着游舟换了三处住所,徐白轩动作越来越急躁,这符合徐庭岸的预期,他的目的就是将徐白轩逼上绝路,但游舟的情况又让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甚至躲躲藏藏。
如果是以前的游舟,聪明,敏捷,他大可以放心,告诉他情况,让他随机应变,可现在游舟连他的话都听不懂。
晚上睡觉的时候,游舟也不像以前那样安安静静躺着。
他开始喜欢捻东西,有时搓被套,有时搓枕套,徐庭岸把他的手按下去,游舟趁他睡着又抽出手继续,没几天徐庭岸就必须吃游舟的安眠药才能勉强入睡。
有一回徐庭岸梦到游舟消失,遍寻不得,惊醒过来,床边竟真的空无一人,他惊慌地冲出卧室,在大门的地方看见游舟。
门开着,游舟站在门口,不知道站了多久。
徐庭岸失而复得,庆幸地抱住游舟,埋首到他颈侧,又鼻尖对鼻尖,感受游舟的存在。
“外面很危险,不要出去,知道吗?”
他锁上门,牵着游舟的手,一步步带他回卧室,边走边说:“徐白轩最近应该要有动作了,他在珈州唯一一点资本也摇摇欲坠,坐不住了。”
回到床上,他问:“怎么突然把门打开了?”
他想问的其实是游舟是不是想出去了。
等了很久,游舟才说:“老鼠。”
“什么?”
徐庭岸下意识问。
“有老鼠。”
徐庭岸拧眉,这里的房价并不低,物业一直以专业细心闻名,整个住宅区都不应该出现老鼠,更何况家里隔日就有阿姨做清洁,怎么招了老鼠?
次日,徐庭岸就联系物业,请了专业人士来除鼠,但一周过去,物业通知他:“先生,您家里并没有老鼠,是不是看错了?我们小区的环境一直很好的。”
他只能把这个消息告诉游舟,然而晚上,游舟还是说有老鼠。
徐庭岸快要分不清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究竟是布料摩擦声还是老鼠吱吱在叫。
他整夜睁着眼睛,直到眼球泛起红血丝,一只温凉的手摸上他的脸,指腹贴着他的眼皮,帮他闭上眼。
然后,游舟拍拍他的头。
徐庭岸深吸一口气,把头埋进游舟怀里,那个清瘦的骨头突起的胸膛。
仿佛泡了暖和的温泉,整个人愉悦到颤栗。
然而也就这一晚,之后他想抱着游舟睡觉,游舟总是钻出去,迫不得已,徐庭岸故技重施,将空调降到十六度,游舟不得不接受他的拥抱。
招数实施的第三天,游舟发起高烧,徐庭岸被医生明里暗里痛批了一顿。
把游舟放在公司,也并不全然顺利。
徐庭岸安排去陪伴游舟的员工中有一个实在撑不住,冲出去找到陈嘉信,压低声音喊:“你换个人吧,我真不行了,你知道这一个月我过得有多痛苦吗?跟大白天的墓地没什么区别!”
陈嘉信劝他再忍忍,有双倍薪酬,那人龇牙咧嘴:“别说两倍,十倍我也待不下去了,都快憋出病来了,你行行好,让我回去打工吧。”
陈嘉信叹气,推门进来,“游先生?”
他叫了好几声,游舟才意识到喊的是自己,徐徐抬头。外面的吵闹游舟也听见了,但没听懂是什么。
“快到下班时间了,我带您去找老大。”
游舟正思考着这话是什么意思,陈嘉信已经搀着他的手臂,将他扶起来。
徐庭岸卡着点结束会议,刚出来就有一份文件递上来,送文件的员工说:“徐总您先过目,要是有问题我再反馈给经理。”
徐庭岸看看腕表,露出一个标准的浅笑,道:“下班时间了,你先走,我看完给李经理送过去。”
员工乐呵地走了。
他靠在会议室门框上翻阅了几下,徐白轩不停使绊子,为了处理琐事,前段时间天寰险些连正常的生产经营都进行不下去,现在缓过来,徐庭岸直接成立了并购小组,要强行收购徐白轩入股的汇鸿。
但寰宇在航运上早已经一家独大,为了避免引起注意,还需要一个稳妥的计划。
陈嘉信带着游舟过来,似乎有话要说,徐庭岸眼里只看得见游舟,朝他挥手,道:“等我两分钟,我去交代点事情。”又给陈嘉信使眼神,让他看着点游舟。
并购事项是目前他最看重的事务,单独开辟了一块工作区,就在同一楼层。
到了下班时间,并购小组的人收拾着东西,三三两两闲聊,声音不小,遮住了徐庭岸的脚步声。
有人想要蹭车,有人抱怨腰酸,还有人说:“我刚听见老张从楼上下来,受不了那位了。”
“你看群消息,说是快把他逼出抑郁症来。”
“早上你们没看见吗?那位真的是……像个活死人,也不知道徐总图他什么,脸都凹陷成那样,身上一点肉也没有,看样子在床上也不会叫——”
他话音未落,身下的椅子突然被人拖出去,发出刺耳的拖地声,“谁?”
一转头,就看见徐庭岸面目阴沉,登时脸白如死,“徐、徐总……”
徐庭岸把椅子拖到墙边,那人哆嗦着要站起来,但腿软又有椅子硌着,好几次没爬起来。徐庭岸抓着他的衬衫衣领,手臂一举,把人直接拎起来。
左手的文件拍打那人的脸,徐庭岸道:“你被开除了。”
一松手,那人直接瘫软滑到地上去,徐庭岸余光一扫,其他人纷纷脸色发白,紧闭着嘴,李经理闻讯从内间办公室跑出来,一看情形,顿时也两腿发软,“徐总?”
徐庭岸把文件丢给他,“并购组重新选人。”
没给李经理开口的机会,他径直转身。
游舟在不远处站着,玻璃墙一览无余,滑轨门大开,他什么都看见了。
徐庭岸稍一停顿,大步流星走过去。
他怕游舟听见了那些话,抚着游舟的肩头,想要开导他,然而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像是看进一潭死水,无波无澜。游舟一瞬不瞬注视着前方,却不是看他,那双眼睛根本没聚焦。
徐庭岸一肚子话又咽回去。
游舟看见了,但或许没看懂,他不知道听见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徐庭岸刚才的举动叫做生气。
只是一具躯壳行走在世上,灵魂早已经去了远处。
“我们回家。”徐庭岸牵起游舟的手,游舟便跟着他走。
徐白轩最近又和缅北那边有所往来,估计死心不改,保险起见,徐庭岸将游舟带去了另一处住所。
夏天雨多,车速很慢,开了快一个小时才在车库停下,徐庭岸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又侧身去解游舟的。
游舟闭着眼,徐庭岸轻声喊他,游舟慢慢睁开眼,眼里却没有什么情绪。
哪怕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也没有一丝好奇或者疑惑。
八月,暴雨夜。
刚睡下,徐庭岸接到李管家的电话,说他在门口。
徐庭岸轻手轻脚地起身,给李管家开了门。
他靠在门口:“给老爷子当说客来了?”
徐白轩一直想联系老爷子,被徐庭岸阻拦,始终没能成功,今天白天老爷子在山脚放鸽子,被徐白轩找到机会。
李管家:“我来关心关心游先生。”
徐庭岸扫他一眼,“进。”
李管家进屋,向四周打探几眼,想到游舟应该是睡着了。
“我听说游先生的情况了。医生怎么说?”
徐庭岸捏着一支没点燃的烟,没好气道:“医生说他很好。”
“我听说的却不是这样。”李管家将目光从紧闭的卧室门上收回来,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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