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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相望不相闻2
明道堂前,梧桐树下。
富闻谦步履匆匆转过廊角,脚步却倏然一顿。
但见江月明背对着他,闲闲坐在幽凉石阶上,身上那件矜贵的烟白外裳随意褪至腰际,内里的素纱中衣被薄汗微微洇透,依稀勾勒出清秀的肩背脊线。
她全然未觉身后有人,正微侧着头,一手挽着散落鬓发,另一手拎着半截清甜甘蔗,与身旁的侍女们言笑晏晏,声口轻松。
他驻足片刻,凝在眉宇间的焦灼不觉便化开了,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原以为旧事重提,她总该有几分黯然,或独坐沉默,或凭栏蹙眉。却不想,她竟这般浑不在意,在这梧桐荫下啃着甘蔗乘凉,一身斑驳日影,满庭闲适自在。
他当即便欲上前,目光却无意掠过那截松松环着外衫的纤细腰线,整个人瞬间便如被烫着般,赶忙移开视线,下意识停在浓密树影里。
“失策了……”他指尖微蜷,暗叹一声。
早知此般闲适光景,他便合该着仆从通传才是。如今尬在这当间,是进也不是,退更不是。
他无奈按按额角,随即快步闪身,不着痕迹地隐在高大的朱漆廊柱后,开始盘算如何自然现身。却听得廊道那头陡然爆出一片惊叹:
“哇!主子!您当年真一个人打翻了八个?!”
“那些护院个个虎背熊腰,您瞧着文文弱弱的,怎么做到的!”
“是呀是呀,快仔细讲讲!”
江月明被几个粉衫侍女团团围在正中,利落地啃了口甘蔗,“哎,区区八个护院算得什么?某当年抄着一根扁担从江家后宅东头打到西头,未尝败绩!若非那时饿了两天肚皮,气力不济,早从正门打将出去咯!”
她笑意粲然,潇洒一挥手,尽是不羁英雄气。侍女们听得眼睛放亮,立时围的更近,一时间打扇的打扇,捶腿的捶腿,都忙缠着她快快细说。
江月明却哈哈一笑,先卖起了关子,“你们这么想知道,不妨先猜猜为何那起子人,残冬腊月将我锁进祠堂,却连供奉先祖的长明灯都不敢留一盏?”
“这……”侍女们面面相觑,想了片晌也未想通。
江月明就知她们猜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将手中甘蔗潇洒一挥,道:“那是因为,你们家主子我向来脾气爆不好惹。他们既敢关我,那便等着阖府上下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那几个月里,江某闲着也是闲着,便把翻墙跳窗、撬锁砸门的事统统干了一个遍!最后啊……”
她说着啃了一大口甘蔗,“他们见打也无用,骂也不听,索性一合计,直接把江某锁进那高挑梁的祠堂里,可又真怕某撒起疯来,连祖宗牌位都一并点了,竟是连个烛台都不敢留!”
“怂死他们啦!”
她嚼着甘蔗,笑谈那帮鼠辈的狼狈。廊柱之后,富闻谦却觉一股寒气自心底直贯顶门,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瞬间凝滞。
她……挑着扁担打翻八个壮仆?
苦寒冬日锁入祠堂……撤尽烛火?
他急忙侧首去望那道坐在阶前的单薄身影。
她正坐在斑驳光影里,拎着甘蔗讲得眉飞色舞,豪气干云。可他默然听着,紧扣朱漆廊柱的指节却寸寸僵硬泛白。
这样一副清瘦柔弱……轮廓快要模糊在光影里的身躯,当年到底是陷在怎样绝望崩溃的境地里才会爆发出那般骇人的力量,逼得她执起扁担,选择以命相搏……
他呼吸骤然一滞,猛地攥紧手指,竟不敢去细想。
“皎皎……”
无尽的愧疚与愤恨霎时如潮水灭顶,几乎冲垮他素日引以为傲的克制,催得他几欲从柱后夺步而出。
去告诉她,告诉她当年并非无人惦念,曾有一纸婚书,满载少年赤诚,只为她而来!她的世界,不该只有至亲的背叛与算计,她还有他可依,他愿与她风雨同舟!
正当他心潮澎湃,就快迈步冲出柱影时,那畔蓦地传来一阵清脆笑语,像冬日里兜头泼来一大桶冰水,毫不留情掼在他狂热纷飞的思绪上,将他瞬间拉回现实。
是了……
他是富参政,她是江宰辅。
此刻的冲动,于礼不合,于理……不通。
他怔立片晌,终是一拳砸在了朱漆廊柱上,只恨当年未能去截停那顶送往李府的花轿。
他就应当在南下赴任的路上调转马头,策马狂驰,不管不顾冲到街前,将她从那顶吃人的花轿里抢出来,转首拽起她的手便跑,什么礼法纲常,世俗教条,教它们统统见鬼去!
他只要她!
可若真当如此……
他想着,却背靠着冰凉朱柱,无力垂下了手。
两人的境遇未必会比今日更好罢?
朝廷命官当街劫持新妇,私奔潜逃,等待他们的,恐怕是……
灭顶之灾。
他低着首,指尖死扣着廊柱漆身,在一片朱红暗影上刻出几道深浅印子,才堪堪将满腔痛楚尽数抑于这高阔柱影之后。
廊道那头,江月明讲至兴浓,忽地揽衣起身,将褪至腰间的外裳重新披在肩头。
有个年纪稍小的侍女怯生生问道:“主子,您这般激烈反抗……他们岂不是更要变本加厉?”
江月明闻言,眼波微转,神采却不减反增。她将啃了半截的甘蔗背在身后,笑吟吟反问:“这世道若待你不公,你自己若不出头,还指望老天爷开眼替你主持公道?”
“这胜利从来就不是等来的。我那时就算磕头磕晕在列祖列宗面前,又有哪位先祖能掀了棺材板出来,替我教训那帮不肖子孙?”
“但主子……”小丫鬟声音更低,“您折腾那么多次……最后不都……还落得一身伤。”
“话可万不能这般讲,”江月明立在青石阶上,扬手一挥,“若无前头九十九次的失败,怎会迎来第一百次的成功呢?”
“局部的败绩,从来定义不了终局。”她挥着甘蔗,宛若挥动执掌千军的羽扇,“我们要的,是全局的胜利。你们看,如今我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与你们说笑风生。这,便是最好的胜利呀!”
她拿着甘蔗将自己夸张一比,侍女们皆被她逗得掩口轻笑。
“主子,您这说得跟打仗似的!”
旁侧立刻有人接口:“诶,咱们主子那可是真打过仗的!当年祁王作乱,主子便是圣上钦点的巡查使,威风八面!”
此言一出,侍女们更是雀跃:“对呀!主子,都说您当年‘双令压王’,将乱臣贼子当场正法,快与我们讲讲!”
江月明见推辞不过,便将甘蔗背在身后,于阶上踱起步来,气势十足。
“好!那今日闲来无事,江某便与你们仔细分说分说这桩旧案!”
“话说那是熙宁五年的端午,江某还只是礼部一小小侍郎,却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她一副拿腔拿调的说书先生模样,富闻谦隐在廊柱后,不由被她语间的生动引去了注意。
“想那祁王老儿,平日作恶多端,趁着洪水囤积居奇,大发国难财,更起兵发难,教霁州百姓民不聊生——”
她一边讲,一边挥着手里啃了半截的甘蔗,行止间神采飞扬,大有指点江山的睥睨之姿。而那根权杖似的甘蔗上……还刻着她深深浅浅的牙印。
富闻谦瞧着不禁摇首,轻笑出声。
她啊,就像是长在绝壁峭崖的太行花,扎最坚韧的根系,开最灿烂漂亮的花,总能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照进他的心底。
有她在,好像也没恁般凄苦难熬了……
他索性收回目去,倚着廊柱便当起了她的听客,听听她还能讲出什么了不得的惊天之语。
果不其然,在她一通添油加醋的胡侃后,忽地重重一叹:“唉——不止如此,他还私德有亏,逼婚朝臣。”
她将甘蔗在掌中愤愤一拍,“你们看富大参知是何等的神仙人物,霁月光风,终然洒落。当年科举高中,不愿娶他那女儿永泰郡主,一代英才就此惨遭贬黜。”
“所以——”她语调陡然拉长,“无论为公为私,江某都不可坐视不管,理应匡扶正义,为民——”
她讲着倏然一个转步,回身却无意瞥见廊柱后有片衣角正随风飘动,声音不觉便是一顿,“除害”两个字直接噎进了嗓子眼里。
这颜色…质地……
她几乎瞬间认了出来,脚下步子生生滞在原处。
富…富闻谦?!
午后她的那番土匪式“绑人宣言”还言犹在耳,这会儿又教他偷听见自己装模作样说书,夸他“神仙人物”??
这,这也太……
江月明当即又想低头寻个地缝缩起来,但奈何青石铺地,平平整整,哪里有什么地缝可钻!况且——
她身后的侍女们正满眼期待,等着她把后面的英雄戏码讲完呢!
搭台唱戏,绝对不能先垮!
电光石火间,她灵机一动。手中甘蔗径直指向那片衣角,将声音扬高,带着十足的戏谑硬接了下去——
“当然,也为咱们这位无辜被贬,如今却只得躲在柱后听墙角的富大参知,讨个公道!你说是不是啊——富希成?”
富闻谦躲在廊柱后,正暗自失笑于她那句夸自己的“神仙人物”,却蓦地被她点名抓了个正着,慌乱间低眼一瞧,便知是被自己漫出柱影的袍角给出卖了。
他赶忙整整神情,掩袖轻咳两声,缓步从柱后转出,将话说的是坦然又无辜:“江相明鉴,臣并非存心窥探。”
说着他稍一抬眸,见她仍旧一脸没好气地用甘蔗指着自己,手上却不自觉理了理微敞的襟口。
他心间一乐,又故意学起她方才夸张的说书腔调,有模有样道:“实是臣行至此处,忽闻堂前风雷声动,金戈铁马之气扑面而来。原是江相正挥斥方遒,忆往昔峥嵘岁月。”
“臣一时听得入神,竟忘了通传,还望江相——见谅。”
语罢他款款合手行礼,蓝袍翩然,端得一副温其如玉的君子模样,好似方才那躲在柱后偷听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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