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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乱
行刑之地设在京城东面,当日三司之首御史大夫、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监斩,四皇子被迫同为监刑,十数位刽子手肃立在法场周围,数百受刑者按亲疏远近及长幼之序押跪在旁,此外几乎大半个京城的人都来了,禁军和羽林卫将法场围得水泄不通。
皇室宗亲及文武百官被安排在不远处的高台观刑,他们个个养尊处优,何曾见过这般场面?底下黑压压一片,窃窃私语与哀求哭嚎之声不绝于耳;他们高坐台上,鸦雀无声。
宫琰垂眸望着底下捆绑跪地的妇孺孩童,心有不忍,谢伤察觉到她的情绪,凑近道:“你身体不适,看不得便不看了,我请示父皇先送你回府。”
周围之人纷纷投来目光。
宫琰抬头,日光正盛,她的确晒得不太舒服,但眼看就要行刑,心里不安的感觉也越来越重,她不愿在此刻出头违背帝王旨意,更担心场下发生惊变:“不必。”
谢伤欲言,掌心却被握住轻轻捏了一下。
谢伤侧目,几息之后败下阵来,看向法场上的谢松。
少年今日换了身蓝色云翔纹锦衣,腰间只佩一枚白玉,长长的同色流苏发绳自银冠垂落,从里到外都透着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俊秀清雅,他冷眼旁观曾经手下官员的垂死挣扎,有人昂首有人麻木有人茫然,家眷挨挨挤挤地跪在他们身后,哭泣瘫软。而这一切似乎已彻底与他无关,牵不动他半分心绪。
少年不似从前的吊儿郎当,安安静静坐在那,恍惚间与六年前围猎宴场的少年重叠,身姿神态,一般无二。
谢伤不自觉握紧双拳,咬牙无声而缓慢地吐出一口气,直到那颗软化的心重新变得冷硬。
只是袖手旁观而已。
这些本就不是他应该插手的,谢伤想。
手被攥得很紧,宫琰顺着他的眼神看去,惊讶于谢松的变化,再仔细瞧,发现谢松身旁的小侍竟然是个熟面孔。
“阿伤,你看谢松身后那人。”宫琰蹙眉,“那个叫离殊的幕僚……他怎会在此?”
法场之上,无关人等一概退避,谢松已免国姓,如此场合,身旁不该有人才是。
谢伤敛眸,小声道:“父皇特许,他又遣散了所有幕僚和部分家仆,身边称心的仅此一人。”
宫琰微微讶异地睁大眼眸。
皇上?
说话间,午时三刻已到,李崇山掷下亡命牌,高声:“行刑!”
小儿哭嚎声,呵斥混着血肉撕裂声,头颅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人群中响起压抑的惊呼声,不少人都不忍地转身回避,这些声音听在青梧耳中,却比铮铮琴音还要悦耳,他轻抬起泛红的眼皮,遥遥望向头顶天光,许是阳光太盛,灼得双目刺痛,热泪无声淌下来,没入青石板中。
天底下没有什么比大仇得报更令人痛快,天理昭昭,谁也休想逃。
前方异动传来,有人喊“快抓住他!”人群中也炸开惊呼,禁军提刀就欲上前。青梧听见熟悉的嘶喊,猛然睁开眼睛。
被按住跪在第二排正中的班主原本浑身战栗,相当平静地迎接死亡到来,这些日他的审讯便没有停过,来的还都是大人物,一个比一个位高权重,其中凶险程度足以令他掉十个脑袋都不够,他也早接受了这个结局。
可当身旁之人温热的鲜血浸透他的囚衣,抬首,余光精准捕捉到一侧的离殊,男人正弯腰对那个传闻中的四皇子说些什么,察觉到他的目光,侧目望来。
那张无比熟悉的脸清晰倒影在班主的瞳孔,他忽然发了疯,剧烈挣扎起来,歇斯底里朝离殊大喊。
“是你!竟然是你!”“老实点!”“大人!大人我有事禀报!”“别动!”“小的知道那人是谁!”
突然爆发的求生欲让他拼命哀求反抗,却被刽子手暴力拽着跪直,拖到前方血泊中。直面生死的极致恐惧让他毫无形象地蠕动,布满血丝的双目死死盯着上首之人。
“是他!是王爷身旁之人!”男人嘶哑的声音传遍整个刑场,他怒目圆睁,恨不能把这个害他走到如今这步田地的人拖入地狱,“小的在黑市见过他!是他把蛊毒卖给我!蛊毒来自何处我完全不知情!!”
谢松垂眸对上那双猩红疯狂的眼睛,瞳孔狠狠一颤。
离殊默默攥紧袖中暗藏的匕首,目光寸寸紧盯身前的少年。
一旁的林琮文猛然抬首,眼神惊愕地在班主和离殊身上打了个转,什么都想通了。
刽子手向监斩官示意,三位老臣面面相觑,似乎都拿不定主意。
见人不信,班主又喊:“小的有做过画像!已经招供了!小的不想死!小的只是下手重了点,纵然有错也错不至死啊大人!小的绝没有通敌叛国!”
李崇山沉声:"本官从未听说过什么画像?画像在何处?"
“草民、草民不知道画像在哪,但草民真的已经招供了!”班主慌忙道,“它、它肯定是被哪位大人收走了!”
“垂死挣扎,满口胡言!”李崇山掷下他的亡命牌,“时辰到,行刑!”
腿间黏腻一片,班主却什么也顾不得,无比狼狈豁出去大喊:“小的字句属实!若有半分虚假,不得好——”
颈骨咔嚓断裂,混着粘稠的噗嗤声,血肉飞溅,头颅随之滚落,“咚”地砸在地面上,那声音厚重沉闷,却清楚地在众人耳中炸开。头颅骨碌碌滚入血泊,最终停在林琮文身前,睁着欲裂的血红双目正正对望着他。
纵横朝堂几十载,视人命如草芥的老臣,也不由得心悸,他挣扎往后挪动一寸,布满丘壑的皮肤上满是脏污混着血水的冷汗。
“把它挪走!”他下意识命令。
回答他的是头顶高高扬起的刑刀。
暴力拖拽和班主之死彻底撕开了这位老臣体面的伪装,他脸色发白,唇瓣哆嗦着,抬头朝上首同僚望去。在律法与死亡面前,他与班主没有任何区别。
刑部尚书拿起刻有他名字的亡命牌:“昔日同僚一场,临死之前,本官给你一个机会,林琮文,你可还有要招供的?”
林琮文目光缓缓落在谢松身上,眼神有一瞬的怔忪,他第一次面见这位皇子时,还是个小员外郎,紧张得说话都冒汗。当年少年也是这般清正模样,稚气未消,站在他身前问:“可愿跟随我?”
六年,一切都变了,偏偏这位“心狠手辣”却给予他权力地位和全部信任的小主,还是当年模样。
“没什么好说的。”林琮文移开目光,哑声道,“是本官识人不清,着了小人的道,连累王爷。”
“本官问你可有事招供!”刑部尚书扬起声调,沉声,“林琮文,你害了林家满门,如今知道真相,却还要执迷不悟,简直愚不可及!”
林琮文冷笑,之前他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下等人的死,连立案都不可能、眼看着就要翻篇的小事,竟然会牵扯出南疆细作。蛊毒一事全权由班主处理,他身居高位,又怎会在意那些孩子如何被控制被折磨?
殊不知正是对人命的漠视,葬送了自己和在场数百条性命。
林琮文曾经对此毫不知情,此刻知晓问题出自那个幕僚,也无力改变结局,更不可能开口捅破。
“莫要以为我不知你打的什么算盘。”林琮文不愿多言,“我已招供,动手吧。”
刑部尚书:“你!”
李崇山瞥了眼谢松身后的小侍,此案是他主理,当然不疑有他,如今见老姜头言辞激烈,也琢磨出不对来。
刽子手的刀悬而未决,姜尚书的眼神死死锁定他,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然而林琮文像是失去了所有心气,脸上惊惧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释然。
班主所言画像一事,恐怕连这个刻板迂腐过了头的李崇山都不知,但刑部为皇上肱骨,必定是得了皇上暗令,要逼自己供出离殊,刺激他谋反,从而名正言顺置四皇子于险地。
究竟是何等恶意,连已经成为庶民的亲儿子都不放过……头顶骄阳正烈,林琮文只觉脚底生寒,他深深望了眼上首的少年,眼里复杂莫名,最后无奈闭上眼睛。
谢松眼睁睁瞧着刀锋落下,鲜血四溅,惊叫声迭起,而后随着刑部尚书一声沉喝:“此人疑似南疆细作,来人,把他拿下!”
冰凉坚硬的长匕抵上喉颈,肩膀被一股巨力扣住,死死往后拖,有人尖叫有人起身喝止,无数刀枪对准了他和他身后之人,场面再次陷入混乱。
一丝鲜血缓缓从匕首渗出,谢松恍然回神,他唇角勾起,道:“我一直在想,皇上为何要我监刑,我最后的价值又在哪里。”
他淡笑偏头:“……原来是你啊。”
原来并非无妄之灾,原来我身边的确潜伏着南疆的细作;原来,那个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人,是你。
“藏的很辛苦吧?”谢松语气平静,“你六岁进宫,母妃收留你时你还剩半口气,她走那日,是你跪在我身前认我为主,发誓要永远效忠我。而今时过境迁,我也不再是皇子,你就如此对待自己的主人?”
离殊握着匕首的手没有丝毫颤动,他冷声道:“昔日主仆一场,我不杀您,您也莫要逼我。”
谢松又是一笑。
“林琮文精明老练,是最令我满意的官场老狐狸,只可惜自视甚高,手段也狠,从不把底下的人放在眼里。如今被那个惨死的可怜人牵扯进来,又遭遇满朝攻讦,也算自食恶果。当然,我也并不无辜。毕竟拉拢人的手段着实不光彩。”谢松说,“你很聪明,知道藏在哪里最安全,但经此一事,你离开远比留在我身边更有价值。我也给过你机会——”
“为何不离开呢?”
离殊眼神阴鸷,抵在颈侧的匕首往里半寸,血流的更快了:“闭嘴!”
他扬声道:“备马,放我们走,否则,我杀了他!”
禁军投鼠忌器,不敢冒然上前,空气中满是粘稠的血腥气,在阳光下逐渐散发出恶臭的味道,谢松环顾一周,目光在高台停顿数秒,不知想起什么,倏地笑了出来。
离殊死死押着他,目露警惕。
“为何不离开呢?”少年眨眼,再次问出遣散家仆后对他说的那句话,他遗憾一摊手,真诚道,“皇上不会让你死的,与其拿我一个庶民做筹码,不如把刀架在你自己脖子上。”
“毕竟你现在的价值,比我大多了啊。”
离殊微愣,而后手筋一麻,紧扣谢松的那只手下意识松开,紧接着被他猛的往后一推。
无数刀枪逼近,看似混乱,可落在离殊眼中,那些刀枪所指的方向是如此准确清晰。谢松没有说错,禁军想杀的并不是他!
少年长身玉立,眉眼弯弯站在刑场中央,他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无限倒退之际,那双散漫清透的眼神深深望着他,仿佛在透过他,看向某个熟悉的怀念已久的人。
形势危急容不得他多想,离殊迅速掏出一枚玉骨吹响,转身夺去身旁刽子手的长刀,眼神凶狠,招招见血疯砍。
人群忽然发生暴乱,三侧高台及附近楼阁凭空多出几队黑衣人,与此同时潜伏在各处的暗卫也纷纷现身,现场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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