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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利刃
祝余药力捏的极好,且不知那副方子里头有怎样玄机,总之我在祝余涣手的叮咚水声中渐渐清醒时,并不觉疲倦,除了下腹仍在隐隐作痛,心中恨怒皆平,只是麻麻木木,有种暴雨方休,阴云未霁的凄凉死寂。
虽闭着眼睛,但能感知,我身上,床上,不知何时,被谁,已收拾得干爽洁净;外头秋光高爽,正筛过窗棂纱帐,明媚覆在脸颊;日在此位,应是申时。
我主依旧搂着我,缓缓拍着我背心,掌上熠熠生徽,柔柔过进我身体。
可是我的身体已经空了。
本来,那里不是空的。
那里有他的孩子。
他不要这孩子。
碑上谶语,我意图修正,眼下想一想,是否是我因情丧志,自作聪明...
滚滚前尘里,他本同木末孽缘已了,可破雪殿中,他又怎么不算自甘沉溺;翡台寒夜,他若非那一瞬犹疑,及时带我回来,木末又何以挟我令他,汤谷又怎至于消息断绝,业玄又怎会带兵驰援,死在禁廷墟上;他同木末本属情中私怨,可卷入银骑,事当两说,木末这才非死于他手不可;烛龙日前所求,不过为救其毕生挚爱,何况女娲之力,本不属我,道理当还;烛龙方法虽偏,心意却直,其擅专诡道,行事素来如此,我主又非新新识他,怎么从前任他惯他,却偏捡了这么桩事来严防死守,弄得两面难看...
环环因果,木末,业玄,烛龙,哪个他也不能把自己择得干净;若说是他自划孤城,自绝关系,也不算冤枉...
萧条如今时,我腹中子,他亲骨肉,更是他亲手所杀...
可笑我甚至有些同情木末,她巴巴地守着那个秘密,等了我主那么久,枕边床头,推心置腹,只换得他毫不犹豫的背叛,落得功败垂成,满盘皆输。
或许天地造物自有定数,或许...他既是将王身,便活该鳏寡命...
可我还是想问他一句为何,骂他一句混账。
可是问毕,骂完了呢。
难道我能同烛龙一样,走而不顾么;难道我有一划长河,一起法界的本事,自立一地么?
皎皎白蘖,簪在我顶;心前之骨,化丹在廷;持戒钿印,刻在我额...
我身体血脉,情绪心神,皆已赖其存在,如影之于形,不可分离。
只要此身不离大荒,千里万山,于他等同无距之距。
可我若不问不骂,难不成,只当昨夜一切太平,明朝依旧大妆严肃,当着大荒诸山,人间神骨之面,若无其事与他婚礼?
心乱如麻,我实已不知如何面对于他,实已不敢与他目成对望。
可他怀里偏生又是如此安稳熟悉,发间些味,如木曝于阳;掌上凉徽,如酷夏饮冰。
我心同我身,一裁为东西。心向怨恨躁郁,恨不能暴起刮他两掌,将他轰出楼去;身向安闲舒适,只欲更深蜷入其怀,一如最初之初。
不知所措,只得闭眼不动,佯作未醒犹眠。
可我思绪如麻时,心动更如鼓,并瞒他不过,我分明觉他手指轻压我腕,一动灵犀,「醒了?」,见我不应不动,脉上又接换了一只更为纤细的手,楼中没有别个,只得是祝余这忘恩负义之辈。
“月份小,不伤根本的,况乎这样情形吾不是头回遇见,药力拿的准的,尊上尽可放心。”祝余号了一会,信誓旦旦道。
呦!不就是把南边那座药田最肥的山头给了你么,这就“尊上”起来了...如今,那可是人间山头了,你已是人间的山大王,管我大荒之主“尊上”个什么来。我听她话中敬称畏态,只觉十成恶心。
「吾去将外头散了,省的他们吵闹,」他缓缓将我放入枕褥之中,轻手轻脚下了床,我额前碎发被他手指理了理,我分明觉察他指尖动作缠绵犹豫,闻见他发上清味若即若离,「卿身体有恙,明年嫁我不迟。」
他分明不想离开,灵犀之中,分明在等我将他拦住。
可我不拦他。
他在床头定定站了半斗烟的时节,才终究转身去楼。
待他气息确然出楼,发上木馨确然远了时,我才张开已经酸到极点的眼睛,允许强忍半晌的泪水肆意泼下。
祝余不知为什么,依旧赖着,我讨厌她,却理不出仪态来轰她,只得双手把脸捂了,背身对她。
“好了,”她竟在背后轻轻搡我,柔柔叹了口气,“宽宽心,可别学紫钟。”
还有脸说话!
“你别碰我!”我转身一把将她的手打开,指着她鼻子骂,“前些日子要治死我时,不是很有骨气吗,不是还说什么要与故国共毁吗!那日若不是我拦着,”我看准时机猛地将她那受伤手腕捉了用尽全力一掐,纱绢上立即浸出血来,她痛得本能一缩,却终究没有多余反抗,“你这手就断了,神骨不可再续,你险些就别想再拿针,更加残废一些!你山阳不是素来规矩大得很吗,你就这样报恩!怎么!看来,一只手到底还是比不过一座山头,来得实惠,是与不是!”我咄咄历历,怪调挖苦,“祝余,哦不,景山君,你真会审时度势,日前还是‘国贼’,如今就是‘尊上’了?”
祝余脸色惨白,不知是疼的,还是被我骂得,直至她腕间血渍将袖子染透,也未出力挣脱,不置一词,一改当初言辞犀利的态度,终究只是两眼一红,豆大的泪水顺着莹白脸颊涟涟颊而下,却静悄悄不闻丁点抽噎,只是弱弱地说,“可是,吾又有家了。”
我忽然就没了脾气。
从头,我真正恼的那个,也不是她。
生杀予夺,他拿定的主意,谁又敢违抗呢。
她从丧家去国,到一山之君,不过是他一剑之下,一令之后。
眼下她在此守着,一定也是他意思。
何苦拿她撒气。
我将她撒开,屈膝团坐,把脸埋了,怕她看出我面上愧疚。
默默不知多久,总之她声音再度响起时,已然恢复清曼镇静,“何况,这码事情,就算摒弃恩怨,吾只做医者,也同意你家尊主抉择,佩服他果断,无愧于心。”
果然,他留她在此,必是教她劝说于我。
“医者不是救命的吗,”只是这话可笑,“怎么杀起生来,也理直气壮。”
“杀一救一,总是好过到时一尸两命。”她声音虽轻,却有十成坚决,仿佛经验之谈,有惨例在前。
“你未试过,怎知不行?”可是听闻一身一治,前头不行,我怎么就一定不行。
我一手抱膝,以身体为障,遮住祝余视线,另一手重重压在空荡小腹,蓄意放大那隐约的疼,直到疼地额头汗出,眼角泪下。
不知这孩子可有知识,他才刚死时,可也疼呢?
有多疼呢?是怎样疼呢?比煞妄阵如何,比弱水如何,比如今这疼,又如何?
直到身下隐约又涌出一点温热,我竟然有些高兴,那殷殷血液,是他存在过的最后残衣片缕;这股股锐痛,是他不甘一死的声声讨伐。
“你做什么!”祝余终究发现不对时,慌不择路,急欲阻我,“吾不能时时在这里,你若此时不珍重,后头有你受得!”
我一弹指头,起了个结界把她拦住。
我生平本少亲朋,始终只有一个我主,可是眼见要另得一爱,同这孩子才刚相识不到半日,便没把他留住。
我巴不得他恨我、罚我,到我梦里质问我。
至少,不要让我觉得,他几乎没有来过。
“那怕什么,我是他娘,没留下他,是我没用,”我静静看着祝余在结界外张牙舞爪,手上越发加了力气,越疼我越分明知道他来过,浑身疼的打颤时,我却几乎笑出声来,“我乐意。”
祝余惊慌失措了好一会功夫,终究镇静下来时,低下头去深深吸了口气,“你住手,吾就告诉你为什么不行,”她正了正受伤手腕上的缠裹,“也算归还你这一手之恩,从此你要死就死,吾绝不管你。”
一手之恩,非一山之赐,我立即明白,接下来她要说的,一定是我主不要她说的。
我没拆结界,只是把手拿开,搭在膝上。
“神妖殊途,强相结合,必涸而无后,这是寰宇大律,违背不得的。”她一字一顿,谆谆说道。
心口仿佛被这话狠狠摧了一掌,那八个大字又阴云一般拢上心头。
“寰宇大律不是都刊在碑上,”我冷哼一声,“我怎么没听过有此一条。”
“正因碑上未书,山阴山阳,也曾到处覆辙,直到紫钟死后,山阳铁条禁绝神骨与妖族婚姻;东方浩渺,统共只出了你家尊主同山阴、同幽冥之主一神一祇,且直至大劫俱未婚姻,原先没在这上头吃过亏,自然不晓得个中厉害。”
我默默不语,等着她拿这“紫钟”的事来说教。
“紫钟之主,苍梧,曾居翡台,为禁廷卿相,是山阳三军前任大帅,现主人间萧山。苍梧武功冠绝,力足撼山,化形时恰逢破雪殿的顶修好,正愁怎么吊起来,他一手将那顶举了放上去,震撼昆仑数百年。他之所缺,在于不大聪明,幸亏身边有个机敏非常,脑子十足灵光的紫钟为他持戒。尊...木末见他俩搭得圆满,便教苍梧挂帅,紫钟拜将,做军师定策辅佐。后来一次,事情我记不清了,总之是跟赤甲擦蹭了,紫钟受了重伤,吾被苍梧薅去医治。她那回的确伤了根本,内丹有些裂隙,很难补圆;也就是那回,她对自己伤得怎样心中有数,醒来头一件事,就求吾,说想给苍梧留个孩子,吾才知道他俩从来就是一对。当时,山阳山阴,神祇与妖族相许之事不算新鲜,却也不得十二高阁和尊...和木末赞成,就是因为涸而无后,可求不得者反而更求,私下研究出了许多下流手段,诡道禁方。吾见紫钟可怜,心中恻隐,便应了她,可不应不要紧,一应之下,钻研之后,吾总算明白,为何此道当禁。妖身孱微,神祇力强;以妖之躯,孕育神祇骨血,无异于欲以柴笼封盛野火,所以很难受孕,纵使用了邪法受孕,胎儿也必会在母体之内蚕食其丹,吸吮其徽,剥削其体,以求保全自身;纵使如此,凭一妖之力,纵使掏空耗竭,也很难将孩子留到足月;终究不是早早流产,便是一尸两命。”
“吾既知个中逆天机理,自然劝紫钟放弃,先顾惜己身,她内丹如吾尽力,好好调理之下,并非没有补全之机。可是紫钟却告诉吾,她先前已经丢过两个孩子了,吾才晓得,她也不免是那求不得而更求,不惜行邪施禁者,其中之一。那日我诊其脉,发现她竟已然又怀上了,她说本来已经放弃,是得了吾之承诺,才做最后一搏的,吾心中再不情愿,再不赞成,也知这事确然有吾一诺之因,只得尽力帮她,那个孩子,也确然成了开天辟地以来,头一个神妖结合生下来的。”
“所以前车其实未覆,你确有办法。”
所以这孩子本有机会,只是我主,不肯与我商量。
“生下来,却没活了,七日而夭。”祝余连忙追上话头,“能生下来,一方面是因为吾始终照看,一方面,吾深知凭借紫钟当时身体,决绝挨不到她女儿足月,故提前三月,将孩子强催了下来;可是妖育神子,岂止母体遭殃,孩子缺乏给养,更是先天不足,加上早产,若非吾时时尽力看顾,莫说七日,一日也活不过去。说到底,还是强而求之,倒反天罡,必食恶果。紫钟本来身上有伤,怀孕时已经艰难非常,第三月起就只得卧床不动,生产时更是凶险,伤了根本,山崩难止,已然命在旦夕,吾实不知她是如何撑着那一口气的,总之她女儿死后,她吊着那口气也终于断绝,立即丹散身销。她这一死不要紧,她死时是夜,翌日天明,破雪殿里多了一枚帅印,翡台之上丢了一位青神,禁廷之中少了一位重臣。天下生灵,再也没有一个见过苍梧,好在碑灵没有报丧,山阴一时不知此事;否则就冲陆吾那性子,一旦知我山阳青铠无帅,昆山大劫,怕早就...”祝余双目骤然一红,又蹙着眉头强忍下去了,“直至大劫起,尊...木末强召全部神骨聚于破雪殿上,吾等才又得见他,匆匆一面,只是觉得,他仿佛更傻了些。”
“后头事情,你在秋集上应有耳闻,吾等被你家尊主挨个揍趴,禁廷卿相全被丢进怨瘴,皆入了魔;吾等几个不是官身的,一身修为灵徽,助他三铸混天法界,废了半数,眼下承情也好安抚也罢,总之又做了人间的山大王。”
我一时不知做何表情,如何反应。
缘来我同他一处,真会令他无缘子嗣。
他那八字命书,我只当我终会成絮果之一;缘来因由里面,也有我一份在。
早知不还女娲之力了,真是平白折腾。
其实烛龙当初亲近我主,又何尝不是带着打算,图借我主之力,一雪夺山之耻。
此时留住烛龙,将来哪日,他俩也为了旁的什么又要闹掰时,我又拿什么挽留。
细细一想,他一切亲众,或许从头就不存善因。
就像木末,从头就是一段非常孽缘。
就像业玄,从头就拜将银骑,而将为帅死,几乎常为确然。
就像他的孩子,从头就不是我能承载孕育的。
碑上所刊的话,岂有不应之道理。
可笑我还以为真能动荡神骨命书。
只待我哪日一死干净,命书也算应全。
小泉闭关那些日子,本来还想着,以后要在楼中再添两间屋子的,连朝向陈设,都想好了的。
就像玉匠他们家里一样,他们家总在添儿女,大的都婚嫁了,小的还在吃奶,竟日乒乒乓乓的,热闹得很。那天我拿了那冠的样子夜扣其门,里头两个孩子正在罚站,我出来时多余问了一嘴,大的那个说不服气给小的喊叔叔,将小的揍了,小的那个拿腔拿调地说大的不孝,大的听不得“不孝”二字,两个缸大孩子眨眼又扭打起来,我在长辈出来前,连忙溜了。跑出老远,还能听见两个孩子被竹条揍得哀嚎震天。
我也想要给他那个热闹。
我也想知道,我俩儿女,头上丝绦,颜色几何,眉鬓之间,可有红印。
我也想见见,一向少于情绪,疏疏凉凉的他,被儿女气得冒烟的模样。
我也想见见,他提剑执棋的手,拿着竹条教训儿女的模样。
可惜,因为他爱的是我,命里便注定没有这些。
“这码故事,你先同我主说了,对吧。”
祝余点点头,“你家尊主并不许我将这些说与你知道,但你才刚骂得对,这事确然未同你商量,是吾拿人手短,有负你恩。吾同你说这些不为旁的,只为两者,一来,你知你家尊主考量,须革除误会,切勿因此与他生嫌;二来劝你一言,此言吾当初也劝过紫钟,她不听,后来是那样结局;如今吾原封劝给你,求你听上一听,实在不听,吾不在时,也别拿自己发疯:两心相许,无限光阴,已是极大幸事;至于孩子,有则迎来,无则罢了;若两情坚贞,难道会因差个孩子便散了;若同床异梦,儿孙满堂也牵绊不住。”
我知她拳拳善意,但她无所爱,无所畏,自然可以衔来满口道理;可是局中人,情中心,根本不是道理可以降服。
她不知而我知,紫钟之所以执着留后,是怕自己死后,没人为她那个傻子持戒,或者怕非亲非故之灵存着歹心,骗得戒印,图谋不轨,害了苍梧。
她不畏而我畏,我之所以想要这孩子,也不是愁什么我同我主情坚与否,我只是不服碑上命书,不忍他终究落得一个孤寡南面之情形。
可是这些,我看着祝余真诚的眼睛,犯不着与她争辩告诉。
不过这故事里头有什么要紧的,他山旧事,为何他不欲我知;我若不知,又岂会不怨他恨他。
必是我漏了什么,漏了什么他宁肯我怨他恨他,也决绝不能打通的关隘。
可是我漏了什么呢...
等等!
“你刚刚说,如欲以妖之身,孕育神祇骨血,必经非常办法图之,是什么非常办法?”
祝余脸上作出个极其厌恶的神采,一面连连摆手,“总之不是寻常男女居室,腌臢下流得很,劝你别问,听了恶心。”
我顿时气喘如牛,却怎么都差了一口,只是觉着,有一样残忍至极的答案,呼之欲出,我再度抱紧小腹,只觉得那里有一种比煞妄阵,弱水心还要残酷的疼痛遽然生发出来,“这孩子多大了。”
“两月多个七八日吧。”
果然。
果然。
集上听闻,女娲之力,一在滋润繁衍。
“祝余...我同我主,可没有用什么旁门左道。”
“吾知道吾知道,”她生怕我误会她骂我似的,“吾同你家那邋遢桃树皆猜想,应是你身具女娲之力的缘故,”她面上又挂出些钻研格物之兴致,“直至昨日之前,你身上并无任何不适之感,是否?”
“...是。”
果然。
果然。
果然那时,中殷就瞧出来了。
“八九不离十,”祝余捏着下巴啧啧两声,“好神奇,必是那股灵徽护着你呢,”尔后又做惋惜神情,“听闻昨日是幽冥之主不速而来...若非如此,还真未可知...你家尊主想必正为这事自责不已,那臭桃树说,他知你有孕后,一直苦图万全办法,生怕你若知道了,纵使难受也强忍着,才暂不告与你知的;如今出了差错,他心里必然也十分难受,若你千万有恨,也该恨幽冥之主掳了你剥走女娲之力;你若再怨恨你主,他未免十成冤枉...”
可是...不是他掳走我的,我主将我护的很周全...
不是他掳走我的啊。
祝余后面的话,一概变成嗡鸣,忽远忽近地,听不真切了,我只是看着她两瓣嘴唇一张一合,又忽然大惊失色,拼命锤那结界。
也怪,那结界分明无形无色,怎么我嗓子一紧,转眼便忽然染了一层猩红,满铺在虚空,祝余的脸在后边好像蒙了层红绡,搭上她那慌张模样,看着怪荒谬的...
怪道他夜夜守着我,却不肯与我贪欢。
他也想要这个孩子的。
女娲祇髓已散,他大抵一早就猜得了。
而烛龙是何性情,他太清楚了。
怪道他对烛龙严防死守。
前看三步,多算五章,独独没有把我这个狂妄自大,敢悖天命的算进去...
也是,他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偏要掺和他同烛龙这码事;他并不知,他命中之局,早就被那阴碑定了;而那阴碑,却又偏偏阴差阳错教我看过。
是我自以为是,偏去搅局。
是我,是我亲手还了女娲之力;是我,是我亲手断送了这个孩子。
我知我主太甚,这下烛龙就算跑到楼前长跪不起,他也断无可能与他修好的。
我可真是一箭双雕,既废了他挚友,又断了他子嗣。
面前那层猩红,什么时节又变成稠红了...
连祝余的五官,同她背后的窗棂竹影,爽美秋光,也已经糊在里头,看不清了...
我心口为何这样烫,喉咙为何这样甜,唇齿为何这样腥...
若非我徒劳争求,本来至少可以留住他的孩子的...
本来至少可以存一的...
真是可笑。
真是荒唐。
真是狂妄。
昨夜我听烛龙诺言凿凿时,还洋洋得意,以为我终究有望为盾,横截在他与命书之间;谁知我竟然是刀,竟然是那把亲手将他身边裁剪得无亲无朋的利刃...
怪道我在他身边最久...
缘来,我才是他命中最煞,我才是阴碑那猩红书法里面,最毒绝狠戾的一笔...
只见眼前那抹稠红越漫越广,越涂越深,如妆奁翻落,胭脂满屏,眼前能见渐渐只剩这一滩艳红,一时那艳红似乎又忽然开始凝结移动,书成:“众叛亲离”四个大字,匾额一样凭空而悬,不时落下一两点滴,形同泣下,态若嘲讽...
不是的!我不知...
不对,我明知...
我欲抬手将那红字抹了,可指头力气全无,怎么也不听使唤,低头看时,却见两手正死死扣在床檐,仿佛同那木料嵌死了,指甲都劈了大半,如同两手新染蔻丹...
而那红屏之墨,仍然不停撕开我的身体,开到荼靡般一口一口喷溅在上,更增其彩,更添其艳...而我只能睁眼看着,如囚徒见判书,驳不得,辩不出...
这床被褥也是,原本那么干爽轻薄的,怎么也像刚从茜素染缸里捞上来似的,拖泥带水,又湿又沉地压在身上...
可这泞淖之源,偏偏也是我的身体,汩汩红潮挟着我最后残余的体温,越发不可收势,自深处决堤、洪出,搅得满床肮脏凌乱...而我只能困在其中,如瀑下之石泥,挣不脱,聚不拢...
真讨厌,这可怎么弄得干净...
「妆若!」
怎么不听声音,眉心一暖,就得了意思...
是谁在唤我?
眼前红屏骤然崩碎,见一美子,白须缃目,毁去一切垢业,劈开万种烦恼,明光一般向我疾步而来,一把将我从腥泥血潭中拽出,死死拢在怀里。
此灵我应知识,只是一时记不起来了。
他应该非常要紧,非常要紧啊,可是我怎么记不得了。
他怀里干燥清爽,一头雪缕就那样垂落在我心前颊上,发间些味,煞是好闻,煞是熟悉。
可惜,这样一个美人,脸色却这样难看。
我欲抬手展他眉头,却见我满指浸血,一时又不想弄脏他的脸,半途收了力气,却被他接住,甲烂肉劈的指头就那样在他宽阔掌心摊着,他看着那手,想握又不敢握。
他应该是十分紧张我。
因为他生了好大的气,一双眼睛都迸出明光来;屋里还有个人,那个人的手断在地下,她正抱着手臂在边上痛得打滚儿。
这个人我应该也认识,她好像很不错,也很可怜。
好像她没有害我,也没做什么错事。
我想出声替她求情,他满头银丝立即雪瀑一般降落在我心前,将耳朵凑给我,可是我喉咙里一直发堵,嘴里全是甜津,什么也说不出来,一张嘴那雪瀑上就沾一坨红泥,仿佛一盏白瓷描花了红釉。
这可怎么办,这多难洗。
他应该是个极其厉害的,怎么抱个我,还发起抖来了。
又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头发很乱,不过好像我也认识的。
怎么我一概想不起来,头疼,好头疼。
别的倒罢了,可是这个抱着我生气的,应该非常要紧啊,怎么连他我都不记得了呢。
我好像做了件千分万分对不起他的事。
我这样害他,他还如此紧张我...
怕不是有点痴罢...
那个邋遢的过来号我的脉,我其实有点嫌弃,可是我如今浑身也没有比他干净,只好不嫌弃了。
这个邋遢的跪下了,说了几句话,最后又说什么,“她了无生意,何苦强留。”
抱着我的,非常好看,我却非常对不起的,更生气了,真吓人,他眼中明光一辗,那个邋遢的直接吓得僵了,一动也动不得。
谁了无生意,我吗,我有的,我还要跟他认错赔罪啊;我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说不出话。
我那么对不起他,他还这么要紧我。
我都不好意思看他,我真混账。
不赔罪,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对、对不住,”这是我的声音吗,好难听,且我一开口,他发间的血更多了,都纠结成缕了,又沿着那一缕一缕上洇下滴,我更觉得对不住他了,“真、真对、不住。”
好了,虽然没想起来为什么对不住,还弄脏了他头发,这罪好赖是赔了。
「不要出声,」他垂下眼睛看着我,又不生气了,忽然变得非常镇静,眼睛里面骇人的明光熄灭了,换了一样温柔至极的色采,淡淡清清的珀色双眸里,仿佛盛了一抔旧水,又深又凉,「吾偏要强求,卿莫怨吾。」
真怪,我分明做了天大对不起他的事,他从头到尾,都一点不恨我似的。
是他在同我说话吗,好玄妙,他嘴唇都没动一动,我却晓得他的心声。
他凌空向那鸡窝头怀里一勾,指尖多了几缕细细的冰凌,掌上浮起柔和浑厚的玉色光芒,统统加在我身上。
那个邋遢的,也长吁短叹地跑来我身边,同他一齐摆弄我,可是我浑身也不大灵光,不大觉得出他们在做什么。
我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容易,有些轻松,就好比...一树花,招摇开过,又惨惨败过,结了满枝苦果,眼下果子终究也落了。
这树终究只逢一春一夏,一荣一枯。前事已书罄,可以忘后来。
我只知,先前我在他身边时,总归是不好的;后头,我就不掺和了。
没了我,总要好些;总不会有谁,再做出什么比我更对不起他的事来。
明年夏至,但愿更有他花开落,予他好景漫长。
我这一树,就到此罢。
下雪了。
满窗飞白,是我眼睛花了么。
非他头上雪,确实是下雪了。
真怪,已是落雪时节么?
也不怪,我这一程,是该有一场大雪来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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