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侯

作者:树下听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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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魂梦四1


      浓重的腥臊气裹着草料的微尘,在黎明的昏暗里凝滞。重三的扫帚刮过石板地,发出干涩的“嚓——嚓——”声,每一道扫动都十分用力,像要把地上看不见的什么东西,用力抹去。角落里那匹叫“乌云”的老马,打了个悠长而湿漉漉的响鼻。

      重三把杂物扫到角落的簸箕里,放下扫帚,目光落在老马身上。那马通体乌黑、四蹄雪白,因此得名“乌云”。它的腰背微微塌陷,那里曾驮过无数趟沉重的镖货,带上许多伤痕。

      重三伸出手,手指陷进马颈浓密而纠结的鬃毛里,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梳理。指节刮过硬硬的毛根,带下细碎的皮屑和草末,簌簌地飘落在石板缝积年的污垢里。马厩的顶棚破洞漏下几缕青白的天光,灰尘就在那微弱的光柱里无声地浮沉、旋转。

      “师哥!重三师哥!” 喊声由远及近,带着清冽和穿透力,打破马厩里的寂静。

      重三的手停住,指尖还埋在乌云的鬃毛深处。他没有立刻应声,只是侧耳听着那脚步声在空旷的院子里踢踢踏踏地响过来,最后停在马厩门口。

      “重三师哥!” 声音更近了,是刚升上来的小趟子手,叫小七,嗓门亮得有些刺耳,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生猛劲儿,“贺姨喊集合了,晨练马上开始!”

      重三这才“嗯”了一声,松开手指,最后拍了拍乌云的脖颈,老马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手臂。他走出马厩,院子里已经站了七八条汉子,个个精壮,或打着哈欠,或活动着筋骨,口鼻间喷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里纠缠片刻便散了。

      镖头贺姨一身利落的靛蓝劲装,像一杆标枪般立在众人前面,腰背挺得笔直,手里拎着那条油光锃亮的牛皮鞭子,鞭梢随意地拖在地上,像一条盘踞的、随时可能弹起的毒蛇。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在重三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锐利如刀,刮过他沉默的脸。重三垂下眼皮,走到队列最不起眼的边缘位置站定,目光落在自己鞋尖上。

      “都给老娘精神点!” 贺姨的声音炸开,洪亮得震得人耳膜嗡嗡响,“骨头缝里的懒筋还没抽出来?看看你们这副熊样!软脚虾似的!真遇上剪径的强梁,指望你们护镖?指望你们护个屁!老娘的棺材本都得赔进去!”

      鞭子在空中虚虚一甩,发出“啪”一声脆响,惊得几只早起觅食的麻雀扑棱棱从墙头飞走。

      “扎稳了!下盘!下盘是根!根没了,你就是风里的烂草,水里没根的瓢!腰挺直!没吃饭吗?还是昨晚上钻哪个粉头被窝里掏空了身子骨?老六!你那腿抖什么抖?昨晚上做贼去了?”贺姨的吼声一句接着一句,鞭梢时不时点着某个动作走形的伙计,像驱赶一群不听话的牲口。

      重三随着口令,一丝不苟地蹲着马步。汗水很快沿着鬓角流下来,滑过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脚下的尘土里,砸出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他能感觉到贺姨的目光不时地扫过他,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审视,又似乎藏着点别的什么。他一如既往忽视,将注意力都集中在酸胀的大腿肌肉上。

      时间在汗水和喘息中艰难地爬行。终于,贺姨一声断喝:“收!”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直起身,捶打着酸痛的腰腿,院子里响起一片粗气声。贺姨把鞭子往腰间皮扣里一插,动作干净利落。她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目光再次扫过一张张疲惫的脸,最后定在重三汗涔涔的额头上,脸上那层严厉的冰壳瞬间融化,嘴角向上扯开一个爽朗的笑容,声音陡然拔高,洪亮道:“饿瘪了吧?快,滚去伙房!今儿有肉!衔书,你可别又慢吞吞地,这群家伙可不会让你。”

      重三抬起眼,视线撞上贺姨的笑脸,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重三沉默片刻,声音平板得脚下磨得光滑的踏石,他一字一顿地纠正:“贺姨,我叫重三。不叫衔书。”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方才还响着的松骨头的咔吧声、低声的抱怨都消失了。伙计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两人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远处几声模糊的鸡鸣。

      贺姨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冻住了,还维持着上扬的弧度,但那笑意却僵在嘴角,显得有些古怪。她看着重三那张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汗水滑过的脸,眼里的光闪了闪。新来的小七,那个愣头青憋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小声问:“贺姨,师哥明明叫重三啊?您为啥总叫他‘衔书’?”

      “放你娘的狗臭屁!”贺姨的笑声陡然炸开,比刚才更高亢、更响亮,“老娘爱叫啥叫啥!你小子才来几天?毛长齐了吗?就敢管老娘的闲事?‘衔书’怎么了?‘衔书’听着多文气!比‘重三’这破石头名儿强一百倍!老娘就乐意这么叫!你管得着?啊?!”

      那洪亮的笑声在空旷的院子里横冲直撞,带着一种强横的、不容置疑的蛮力,似乎要把刚才那片刻的尴尬和疑问冲散,扫进角落的灰尘里。

      伙计们也跟着讪讪地干笑起来,有人推搡着小七:“听见没?贺姨高兴叫啥就叫啥!少多嘴!”小七摸着后脑勺,一脸茫然和委屈。

      重三的目光却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贺姨那张笑得肆意张扬的脸上。贺姨收住了夸张的笑声,脸上依旧是那副爽朗豪迈的神情,她大手一挥,驱赶着众人:“都滚去吃饭!再磨蹭,肉渣都没了!”

      人群哄笑着朝伙房涌去,重三慢吞吞地跟在人后。伙房里弥漫着浓郁的炖肉香气和蒸腾的白色水汽,长条木桌旁挤满了人,筷子敲击碗沿的叮当声、咀嚼的吧唧声、高声的谈笑混作一团。

      重三端着粗瓷大碗,坐在角落里一张条凳的末端,碗里是和他一样沉默寡淡的素菜和糙米饭。油腻的菜汤里漂浮着几片蔫黄的菜叶,他将饭粒和菜叶搅成一团模糊不清的糊状物,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下去。

      “衔书。”贺姨端着碗,挤开两个伙计,一屁股坐在重三旁边。看了眼他的碗,露出果不其然的笑,把自己碗里的肉按到他的碗里,说:“快吃吧。”

      重三看着碗里的肉,低声说:“贺姨,我吃素。”

      贺姨仿佛没有听见,吩咐说:“下午把趟子手的功课给老娘再做一遍,刀架子底下那摞旧账簿,按老规矩,该抄录的抄录,该归类的归类!手脚麻利点,别磨洋工!”

      “嗯。”重三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的声音,他端着碗,转头把肉夹给小七。

      “还有,”贺姨看在眼里,没说什么,继续道,“小七,后头库房顶上那片瓦,昨儿夜里风大,好像吹歪了几片,看着悬乎。你吃完饭爬上去瞅瞅,该换的换,该修的修,别等下雨天漏得跟水帘洞似的,糟践东西。”

      “我去啊?”小七发出一声哀嚎。

      贺姨斜眼睨着重三一副那副油盐不进、沉默如石的模样,她忽然伸过筷子,闪电般地从自己碗里夹起一块油亮亮的肉,“啪”地一声,丢进了重三那几乎空了的碗里,汤汁溅起几滴,落在桌面上。

      “光吃草能长膘?跟个痨病鬼似的!给老娘吃了!”她粗声粗气地命令道,目光却紧紧锁着重三低垂的脸,像是在期待什么。

      重三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碗里散发着浓烈荤腥气的肉块。胃里猛地一阵翻搅,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直冲喉咙口。他强行将那阵不适压了下去,继续将肉夹到小七碗里。然后沉默地站起身,端着碗走向门口的水缸去清洗。

      贺姨看着他瘦削挺直的背影消失在伙房门口喧闹的人影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碗里剩下的饭菜,忽然觉得索然无味。她重重地把筷子拍在桌上,也走向水缸,将里面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一股脑倒进了泔水桶。油腻的残渣溅起,在桶壁上留下难看的污迹。她盯着那些沉浮的秽物,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支摘窗的缝隙,在账房地面上投下几道狭窄而明亮的光带。重三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条凳上,伏在布满刻痕和墨渍的榆木桌案前,在粗糙发黄的账簿纸上誊写着那些枯燥的数字。

      直到日影西斜,将窗棂的影子在屋内拉得长长地,他才终于落下最后一笔。他缓缓站起身,推开账房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径直穿过渐渐安静下来的后院。夕阳的金红色余晖涂抹在院墙、马厩顶棚和晾晒的衣物上,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暖边。他绕过伙房,那里飘出晚饭的炊烟气息,脚步却毫不停留,沿着一条小径,向后山走去。

      越往上走,人声越是稀薄,最后只剩下他自己的脚步声踩在落叶和碎石上发出的单调声响。山风开始变得猛烈起来,呼呼地吹过,拉扯着他单薄的衣衫。他爬上了后山最高的那块裸露的岩石。岩石被西斜的太阳烘烤了一天,还残留着一点余温。他抱着膝盖坐了下来,将下方整个小镇尽收眼底。

      暮色四合,镇子里次第亮起了灯火,星星点点,蜿蜒如河。镖局的院子缩在镇子边缘,像一块不起眼的灰色补丁。远处官道上,偶尔有晚归的商队车马拖着长长的影子,慢吞吞地移动着,车铃声在寂静的黄昏里断断续续地飘来,显得异常渺远。

      记忆中,他曾烧得一塌糊涂,呼吸都扯着刮得肚子疼,视线模糊摇晃。贺姨背着他,沿着那条官道疾行。并不宽阔的背脊随着急促的奔跑剧烈地起伏着,汗水透过衣衫,湿漉漉地贴着他的脸。
      耳边是粗重的喘息,还有贺姨嘶哑焦灼的声音,一遍遍穿透夜色:“大夫!大夫救命啊——!”

      一盏昏黄的油灯在桌上摇晃,蛾子见了光就扑,投下幢幢影子。贺姨那双惯握刀柄、长满茧子的手,拿着沾满褐色药膏的棉布,小心翼翼按压在他的伤口上。

      动作很轻,轻得甚至有些颤抖,与她握刀挥鞭时截然不同。可每一次按压,都带来尖锐的刺痛,让人忍不住打颤。贺姨报复似地拍他一巴掌,骂道:“谁叫你不知天高地厚非要去骑乌云,这下被摔了吧。不长记性的东西,疼死你活该!”

      那骂声一句比一句狠,可落在他身上的力道,却是更轻了。

      还是贺姨,推过来一碗热气腾腾、浓郁甜香的汤水。汤色深红,里面沉浮着饱满的桂圆和红枣。她托着下巴,笑着说:“快喝,今日是你的生辰,就该喝这个,赶明儿身体健康,事先说明白了,甜掉牙也不许剩。”

      昏黄的灯光下,贺姨似乎年轻很多,眼角的皱纹也被抚平了。见他迟迟不动,贺姨催促着:“快喝啊,傻啦?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喝了。”

      那些记忆零零碎碎,似乎是他的记忆,但是他总没有实在的感觉。贺姨总是叫他衔书,但他明明记得自己叫重三,一种莫名的违和感,仿佛有两种记忆被人揉成一团,强硬地塞进他的脑袋。

      贺姨是个雷厉风行,赏罚分明,也讲义气,按时给弟兄们发饷银,谁家遭了难,她总会第一个掏出钱来,又是送药又是送粮,对他也格外偏爱。如果不是心里强烈的违和,他并不想伤害贺姨。
      夜色彻底吞噬了山峦的轮廓,山下的灯火显得更加明亮。重三抱紧膝盖,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仿佛这样就能填补心里那阵令人窒息的空洞。

      直到山下镖局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几声模糊的呼唤,穿透沉沉的暮色,似乎是喊他回去吃饭。重三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踏进镖局后院时,伙房门口那盏风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大门敞开,里面人影晃动,碗筷碰撞声和伙计们的声音混在一起。重三没有进去,准备绕过门口,走向属于自己的那间靠墙角的、低矮的小屋。

      “衔书!” 贺姨的声音从伙房门口传出来,她端着一个粗陶大碗,碗里腾腾地冒着白汽,挡住了她大半张脸。她几步就跨到了重三面前,一阵甜甜的味道袭面而来,里面有桂圆、红枣、还有老姜和红糖。

      “喏,”贺姨把碗往前一递,碗沿滚烫,“刚熬好的,趁热喝了,驱驱寒气。瞧你那脸,冻得跟石头似地。”

      重三垂着眼,没有去接那碗,说道:“谢谢贺姨,不用了。”

      贺姨端着碗的手僵在半空。腾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只能看见她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

      “叫你喝就喝!”贺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拒绝后的恼羞成怒,“哪那么多废话,老娘熬了半天的!”她几乎是蛮横地把碗又往前怼了半分,滚烫的碗沿几乎要碰到重三的胸口。

      重三猛地抬起头,他的目光第一次直直地撞向贺姨的脸,穿过那氤氲的白色蒸汽,在那片模糊的热气之后,他看到的不是往日的蛮横或爽朗的脸,而是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某种极其复杂、极其沉重的东西,那里面有急切,有焦灼,有某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哀求的期盼,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无法言说的恐惧。

      重三的心一动,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接过糖水,说:“我会喝的,劳烦贺姨。”

      他端着碗离开原地,依然能感觉到背后一注视线牢牢粘在他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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