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鱼之家

作者:匹萨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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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7 章


      “我看到小蔡哥哥在‘玩游戏’。”

      路灯像稀薄的岛,他从一个孤岛逃向下一个孤岛。蔡岛嘉的目光沿着马路一直向前,丝毫不敢回头,哪怕后视镜里只有拉长的尾灯,但他怕,怕阴魂不散的不止那句判词,还有朵朵状若天真的面孔。

      他把车仍在蔡家楼下,顾不上是否停进了划线区域,踉跄着奔向他最后的巢穴。

      “砰砰砰!砰砰砰!”

      猪肝色的大门被一阵猛拍,片刻后,门内传来蔡娟惊疑不定的声音:“谁啊?”

      “我!”蔡岛嘉喊道。

      门开了,他夺门而入。一路逃进自己的卧室,反手将门锁了起来。他如困兽一般在门内转着,找不到足够安全到可以坐下的地方。

      “儿子,发生什么事了?”蔡娟惊慌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是不是朵朵家里发现了?”

      “滚!别说话!”蔡岛嘉大喝道。

      “儿子!开门,你开门和妈妈好好说说……”

      拍门的呼喊没有断绝,就像一双手在他已经绷到极致的神经上继续拉扯,蔡岛嘉暴怒起身,抬起一旁的椅子用力砸向房门。

      “滚!”

      一声重响钉死在门上,回声像碎铁在屋内散落。蔡娟在门外尖叫一声,终于安静下来。

      蔡岛嘉气喘吁吁地坐到床上,双手抱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可能有人看见啊……”他喃喃自语,一半是安慰,一半是催眠。

      可是,她知道兰丽华庭。她说看见他玩游戏了。

      一瞬间,蔡岛嘉被带回那个夜晚——用垃圾砌出的堡垒、提着粮油的自己、脸色酡红的田永,还有那个正防备地蜷缩在角落里的流□□。回忆刚短暂地浮出水面,就被他强硬地重新按回大脑深处。

      对蔡岛嘉而言,这是比十三岁时溺死女婴更深的秘密。因为前者,他已经用三年时光“赎过罪”了,他们两清了,但后者,他仍未为此付出代价。

      他很确定,当时现场没有其他人。堡垒里也无处藏身。为什么苗盼弟会知道四年前的事?

      最重要的是——

      她手里是否还握有其他证据?其他——能够将他送往地狱的证据?

      蔡岛嘉的双手在他眼前不断颤抖,他用力握住其中一只,两只手一起抖了起来。

      “操、操、操……”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附骨之疽般的恐惧,起身猛地打开了房门。蔡娟跌坐在门前,还保留着被砸门声吓住的一丝茫然和深深的恐惧,她抬头朝他看来,但他已经从她腿上跨过,毫不犹豫地走向了大门。

      “儿子!”

      蔡岛嘉视若罔闻,开门走出了家。

      蔡娟在冰冷的地板上呆坐了一会,颤抖着摸出身上的手机,给姜胜拨去电话。

      蔡岛嘉重新坐上那辆黄色出租车,一脚油门开出,往一个他已经淡忘的位置而去。兰丽华庭,他已经多久没来过这里了?

      黄色出租车飞快地驶在空荡荡的马路上,二十分钟后,他看见了那片熟悉的住宅区。蔡岛嘉把车停在离小区大门还有一条街道的路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高楼。

      灰黑色的云层像搅拌未匀的水泥浆,低悬不动。大部分的窗户都熄灭了,还剩几十户散发着昏黄的灯光,在夜幕中碰撞。风不吹,云不动,天与地间像被什么生生拽紧,只剩微弱的远光灯一闪一闪,如幽灵的呼吸。

      他的目光透过层层障碍,飞到了小区中央那片粉红色的圆顶上。那是一个小区幼儿园,墙壁已经斑驳。但在四年前,只是一个堆满垃圾,被一个疯女人当做“堡垒”的地方。

      蔡岛嘉焦躁地咬着指甲,直到尝到一丝铁锈味。

      他分明确认过了,那附近没有监控,当晚值班的保安也去和工友吃火锅了。在那晚过后,疯女人彻底从世间消失了。“堡垒”里发生的事,本应天衣无缝。

      他知道不可能是田永那边出了差错,他和自己一样,都承受不起最后一根稻草。

      怎么泄露的,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最重要的是——之后怎么办。

      他掏出手机,在手机浏览器上打下“没有尸体能立案调查吗”几个字。网络龟速爬动,他充血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转动的圆圈。终于,一串搜索结果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他逐一浏览。

      就像他在少管所里学到的一样,必须有实物证据:尸体、DNA、目击证人等才能立案。谢天谢地,法规并没有更改。任何人都不可能找到尸体,所以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苗盼弟。她是活生生的实物证据,她的证言,或者手中的证据,都可以将他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紧闭的车窗在这一刻忽然敲响,蔡岛嘉打了个哆嗦,手机差点从手里飞走。他抬头一看,身着便服的戚迪弯腰站在窗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手忙脚乱地关闭了手机,将其塞进裤兜,然后才摇下车窗,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戚警官……你怎么在这里?”

      “巡逻。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真巧啊。你来这里做什么?”戚迪把手搭在车窗上,看似随意的闲聊,眼神却在打量他车上的物品。

      他在说谎。蔡岛嘉第一时间想。

      这里离八里村几乎是一个东边一个西边,戚迪再怎么巡逻,也不应该巡到兰丽华庭来。更何况,他还穿着便服——但蔡岛嘉不敢问,没有老鼠会问猫为什么盯上自己,它们心中比谁都清楚答案。

      蔡岛嘉干笑着,在驾驶席上稍微坐了起来,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挡住戚迪的视线。

      “我以前在这儿工作过,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地,我老送我们老板来这里,现在建成小区了,还挺怀念的,路过顺便就来看看。”

      “哦,怀念。”戚迪说,“你去买了东西?”

      戚迪的目光落在副驾的红色塑料口袋上。蔡岛嘉的浑身汗毛都在那一刻竖了起来——那是他用来装□□的袋子。

      “是、是啊。”蔡岛嘉说。

      他可以想象自己脸上的表情有多僵硬,因为戚迪下一句说:

      “我看看呢。”

      蔡岛嘉已经快笑不出来了,但他逼迫自己依然把嘴角扬起,他能感觉到,空气比平时更快地剥夺了牙龈的水分。

      “就是一些吃的。”他说。

      “我看看。”戚迪再次说,并向他伸出了手。

      蔡岛嘉的手在戚迪的再三催促下,终于伸向红色塑料袋。他犹豫了一下,五指才穿过塑料袋的提手,慢慢将其递给伸入车窗的那只手。

      戚迪接过红色塑料袋,看了他一眼,在他眼前拉开了袋子——

      几包薯片和辣条。

      戚迪愣住了。

      “行了吗?”蔡岛嘉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他又看了一眼袋子里的物品,还是那几包薯片和辣条。

      “……看不出来你还挺爱吃零食。”戚迪用插科打诨的方式把袋子还了回去。

      “跑车要熬夜,我又不抽烟,就靠吃零食提神。”蔡岛嘉把红色塑料袋重新放回副驾,发动了引擎,“戚警官,没事我就先走了,还要跑车呢。”

      “……行,不耽搁你了。”戚迪终于从车窗撤回了他的身躯。

      蔡岛嘉踩下油门,装若寻常地从马路上开走了。他瞥了眼后视镜,戚迪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地望着他的车越开越远。

      他不敢停,不敢加速,生怕任何举动都会让身后的猫追上来撕裂自己。十五分钟后,黄色出租车急刹在一条无人的路边,蔡岛嘉跌跌撞撞地推门冲出,刚踏入草丛,他就再也忍耐不住,翻天覆地地吐了起来。

      超出身体承受范围的紧张和恐惧,通过剧烈的身体反应连接到现实。

      他想起就在离家之前,他怀着一丝不安,将车内所有不该出现的东西都扔进了后备箱,那瓶只用了一点的□□当然也在其中。他只是为了预防“万一”,却没想到“万一”真的发生了。

      戚迪出现在兰丽华庭绝不是巧合,这说明警方已经开始调查四年前的事情,蔡岛嘉几乎能看到横亘在自己眼前的万丈悬崖的阴影——

      这已经不是战或逃的问题。他根本没有了逃跑的选项。

      他只能——战,或者死。

      兰丽华庭对面的路口上,戚迪仍站在原地。一个小时前,他刚从医院离开,母亲已经熟睡,他本想利用这个时间来现场寻找遗落的线索,没想到这么巧,能撞见嫌疑人重返现场。他从兜里掏出一枚薄荷糖,剥开糖纸后扔入口中,不等糖果融化,先一步咔嚓咔嚓地嚼碎了。

      薄荷的清凉直冲大脑,暂时压倒了他对尼古丁的渴望。戚迪盯着黄色出租车消失的方向,越来越肯定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眼下他所缺少的,是将推测变为现实的证据。

      因为怀念重返旧地?别开玩笑了。

      戚迪明知他在说谎,却无法拆穿他拙劣的谎言,就像他明明看出了他不是在例行巡逻,也不敢开口问他真正的动机。那卷从爱好者手中借来的录像带,就算能修复出蔡岛嘉和田永的面孔,也只能证明他和田永在04年8月12日这晚,拖着一个诡异的行李箱出现在工地。

      没有证人,没有证物,没有亲属报失踪——即便他知道蔡岛嘉谋杀了流□□的可能性有99.9%,也无法立案调查。

      薄荷糖碎裂的声音戛然而止。电光石火间,戚迪忽然想起,最初引起他怀疑的——是那栋楼,而非蔡岛嘉个人。一个被偷拍却不敢向警方求助的出租车司机,和五个看似普通,却在红外探测器掉落时表情不一的一家人。

      “……靠。”

      他咽下了剩余的薄荷糖,那股寒意顺着喉咙漫向四肢。

      城市另一端一个不起眼的小公园里,寂静无声。长椅和扭腰器排在昏黄路灯下;风从灌木间掠过,沙沙作响。第一滴雨落在扭腰器的黄漆上,摊成一朵圆斑;第二滴砸在单杠,“嗒”地回音清脆。随即,密点成线,八月的第一场雨渐渐成型。

      蔡娟呆坐在秋千上,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巴蔓延,雨中的世界已经模糊。但她甚至忘记抬手去擦。

      脚步声由空场尽头逼近,带着一丝急促和烦躁。蔡娟呆呆地抬起头来,看见姜胜撑着一把蓝伞从路灯下现身,雨水从伞沿接连不断地落下。他的脸色和脚步声一样,都写着厌烦。

      “有什么事?快说吧。”

      蔡娟的眼泪霎时就出来了。尽管经历了无法原谅的背叛,但现在,除了这个和她一起赋予儿子生命的男人,她不知道还能求助于谁。

      她哽咽着,抽泣着,顺序颠倒地将这几天的事情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但姜胜并没有听完,几乎是“绑架”两个字出现在他脑海中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惨白,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一般,猛地后退了一步。

      “别说了!”他低声呵道,“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我是不会帮他的!”

      “可他是你儿子啊!”

      “那又怎么样?难道我还能替他去坐牢吗?”姜胜压低声音,不安的眼神四下张望,唯恐被别人听去,“我劝你也别管了,他已经没救了!”

      “他怎么没救了!他是你儿子!是你唯一的儿子!”蔡娟的声音骤然拔高,她哭着喊道,“是你说他有男子气概的,如果不是你——”

      “关我什么事?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所有钱都带回来给了你,教儿子是你的责任,他如今变成这样,完全是你一手导致!而且——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他有男子气概,你不是也说,他如果生在古代,能当个将军吗?!”

      愤怒和心虚让他逐渐忘记了压低声音,蔡娟则哭泣着反驳,越来越大的雨吞噬了他们的互相指责。跷跷板轻轻晃了两下,就被雨压沉,像低头认输。

      “反正我不会再管了!你别跟我说,我不想听他做了什么!”姜胜怒声道,“我不会报警,这是我为你们母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以后无论他是死是活,无论你要陪着他发什么疯,都不要再联系我了!我不会接的!”

      他转身就走,走得很快,从伞上滑下的雨幕很快淹没了他的背影。

      “姜胜!”蔡娟哭着喊道,“他是你的儿子啊!他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啊!”

      他走得更快了,最终完全消失在大雨之中。

      雨一颗颗砸下,像加了铅,迅速把蔡娟按倒。她滑了下去,膝盖在污水里“扑通”一声,跪出一圈浑黄的涟漪。

      她的视线早就被雨水和泪水模糊,浮现在眼前的,是第一次发现儿子虐待宠物兔贝贝的情景。

      “今天下午……我看见儿子把装着贝贝的笼子放到水里。”

      那是一个夜晚,她把姜胜拉到房间里,怀着不安向他讲述了自己看见儿子将装有兔子的笼子反复浸入水中的画面。

      那时他们以养鱼为生,家里永远都有鱼鳞的腥味,别的女人都不爱和她来往,怕染上腥味。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她是家中长女,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妹妹,忍耐已经化为她的本能。

      “那有什么,长大了就好了。”姜胜脱下带有鱼塘腥味的衣服,疲惫地在床上坐下。

      “要不要和他说说?”她犹豫道,“你是爸爸,你去说比较好。”

      “说什么说啊,男孩皮点好,胆子大,以后顶天立地的。大了就好了,不用和他说什么。”

      丈夫脸上不耐烦的神色加重了,于是她压下了不安,勉强笑着附和道:“……也是。我们儿子可惜没生在古代,不然去从军,说不定能当个大将军。”

      “只是一只畜生”,那时候,她安慰自己。

      直到儿子被捕之前,她都还以为,从头到尾只会是畜生。怀着这样愚蠢而恶毒的自欺欺人,她以为就能让罪孽风干。她错过了一个又一个将儿子引回正轨的机会,直到最黑暗的果实在她的视若不见中结出,再也没有了回头的机会。

      “啊——”

      她仰头发出悲怮的哀嚎,指缝死死收拢,却只攥住冰凉的雨和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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