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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裂
群臣面面相觑，战战兢兢，段蕙脸色发白，深深伏地，不敢言语。
赵道德感受到他凉飕飕的语气像是锋利的刀子割了来，顿时只觉头发发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道：“回陛下…娘娘…娘娘确实凤体微恙…恐风寒未愈，惊扰圣驾…故…故命老奴等在此恭迎陛下凯旋。”
高洋怒极反笑：“好！好啊！好一个凤体微恙！”
就在高洋的怒火即将失控时，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响起：“父皇！父皇！”
只见小小的太子高殷，在乳母和侍卫的护送下朝着高洋的马前奔来。
他穿着杏黄色的太子冕服，满眼都是兴奋和孺慕。
“父皇！父皇！儿臣高殷，恭迎父皇凯旋！父皇万岁！”
这声稚嫩却满怀仰慕的呼喊，瞬间打破了凝滞的气氛，高殷又脆又亮的声音此时像一汪清泉般，瞬间浇在高洋的心上。
高殷跑到马前，跪地叩首，双手捧起一个精致的护膝：“父皇！儿臣代母后请罪！母后…母后连日在佛堂为父皇祈福染了风寒，太医说怕过了病气给父皇，才不敢近前。”
“但母后亲手给父皇缝了护膝，说北地苦寒，怕您膝盖受寒，熬了好几夜呢！母后心里一直记挂着父皇的！”
这护膝确实是李祖娥缝的，只不过还没有送给他，就发生了元善见之事。
聪慧的高殷早就察觉到父母这段时间的异样，便特意让绿鬟偷偷拿了来，以缓和李祖娥和高洋之间的矛盾。
高洋满腔怒火被儿子这纯真炽热的话语和他手里的护膝冲得一滞。
他低着头看着护膝上熟悉的针脚，看着高殷那张像极了李祖娥眉眼的脸，看着儿子眼底毫无保留的崇拜和担忧，便情不自禁地也想起了他和李祖娥曾相处过的朝朝暮暮，心里的那丝柔软也渐渐涌了上来。
他眼底暴虐之色稍褪，怒火稍熄，神色也缓和了许多，竟弯下腰，一把将高殷抱上了马背，让他坐在自己身前，看着儿子乖巧的模样，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带了两分柔软：“那朕的殷儿…也想父皇了？”
高殷拉着他的战袍，用力点头：“嗯！可想可想了！母后也天天念叨父皇呢！她说父皇是打坏人去了，说父皇可厉害了！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对了！父皇，母后还特意给您做了一件新披风，用的都是顶好的料子！摸起来可暖和了！母后一心就盼着父皇平安回来呢！”
高殷的话抚平了高洋心里的戾气。
高洋接过护膝，感受着怀里儿子温热的身躯，看着他那乖巧可爱的模样，心里不由得也安慰起自己来，她还是记挂着自己的。
于是心里的那股委屈憋闷不知不觉便也散了些许。
正在气氛稍缓时，一名不识眼色的官员突然扑到御驾前道：“陛下神威盖世，扫荡胡人，实乃万民之福！然陛下龙体为国之根本，今见圣颜微恙，臣等心如刀绞！恳请陛下保重龙体，移驾龙辇，勿再辛劳鞍马。”
这本是寻常马屁话，放在平时，高洋心情好些会赏，或者不屑一顾，但此刻却正撞在他的枪口上。
他本就因为李祖娥的故意缺席而极度不满，神经正处于极其敏感的时候。
高洋平生最恨就是别人瞧不起自己，这人的微恙、保重等字眼让他瞬间觉得就是在讽刺自己无能、需要人照顾！
更可恨的是，这些字眼又让他想起了那个和他犟着气、躲在城楼上、以凤体微恙做借口不肯来见他的女人！
高洋刚刚因为高殷而缓和的神色立刻又变得铁青，眼里刚刚压下的暴戾又再次涌上，他猛地勒住马，望向那官员：“混账东西！朕驰骋沙场，区区小伤算得了什么？！尔等无能之辈也配妄议？你这是在诅咒朕吗？！来人！”
“把这聒噪扰驾，诅咒君王的狂徒给朕拖下去斩了！首级挂城门三日，看看朕需不需要坐那娘们唧唧的破龙辇！”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那官员哪里知道一句奉承之语竟会召来杀身之祸，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声求饶。
众人闻之大惊失色，高殷也被高洋突如其来的翻脸，吓得脸色发白，紧紧缩到他怀里。
车马辘辘而过，两旁的人皆俯跪于地，那人被拖走时的惨叫与求饶让所有人都面如土色，颤栗不已。
高湛骑马随于身旁，精致的脸上面无表情，握着缰绳的手背却握紧了。
他下意识抬眸往城楼上望去，却只看到那一袭远去的背影。
高洋自回来后，依然没有踏足李祖娥的寝宫一步，和先前的工作狂模式不同，他开始不顾身体，松懈朝政，日日饮酒，夜夜笙歌，脾气也是开始暴虐无常。
一些老臣劝谏不成反被杖责，便开始托人请她前去劝说。
李祖娥也终是下定决心，端着药羹来到他宫殿时，高洋正蒙着双眼和三四个嫔妃玩乐。
殿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颓靡的喧嚣。
他领口微敞，正醉意朦胧地摸到她面前，笑着直道美人，李祖娥瞧见他那副颓丧憔悴的模样，紧紧抿着唇没有作声，直到赵道德在一旁小声提醒道：“陛下，是皇后娘娘来了。”
高洋一怔，取下蒙眼的布，脸上顿时浮现一丝狼狈，妃嫔们也纷纷俯跪在地。
丝竹之声也停了。
高洋冷笑两声，带着嘲讽道：“呵…朕当是谁？原来是朕的皇后啊。”
他转过身去不再看李祖娥，其实是不想让李祖娥看自己这么狼狈颓丧的样子。
他以为自己可以用征战和杀戮来宣泄愤怒，可是心里的那股气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暴虐失控。
他以为自己可以用别的女人忘记她，但是发现得到的只有更深的空虚和孤独。
可是他绝不会承认自己的脆弱。
“皇后娘娘不在自己宫里清修，屈尊降贵到朕这乌烟瘴气的地方来做什么？”
他冷嘲热讽道：“是来看朕的笑话？还是…那些老东西们劝不动朕，又把你搬出来了？嗯？”
他的语气虽然是冷冰冰又阴阳怪气的，但是高洋感觉自己在看到她端着药羹的那一刻，心里的气似乎小了一些。
可是李祖娥沉默不语的态度很快又激怒了他。
高洋一扫酒樽，怒道：“滚，都给朕滚出去！滚！”
刚刚还玩闹作乐的伶人乐师被吓得纷纷退了出去，有个薛嫔没反应过来，呆了两秒就看见高洋双目圆瞪，如同魔鬼般的吼道：“还不滚？等朕宰了你吗？！”
薛嫔被吓得脸色苍白，连滚带爬地请罪出去了。
赵道德也连忙带着内侍都退了出去。
惟有李祖娥，站在发疯的高洋面前，毫无惧色，手端药羹，就那样面色平静地看着他。
殿内只剩下两人，安静地可怕。
高洋避开她的眼神，冷冷道：“你为何不走？”他的眸底满是嫉妒和愤怒，夹着一丝丝委屈：“你不想见到朕，不是吗？”
李祖娥垂着眸，把药羹放下，特意避开了这句话道：“臣妾只是听闻陛下连日操劳，龙体欠安，又兴致颇高，恐伤了元气，所以亲手熬了这碗安神滋补的药羹。”
高洋的态度让她心里也生了一丝委屈：“陛下若觉得臣妾碍眼，臣妾这就走。”
她说罢还真就屈膝一礼，就要离开。
高洋本来还以为她主动前来多少会哄自己两句，没曾想她竟是这副冷淡疏离的模样，倒不是来求和的，只像是来给他再添一把火的。
她是不是巴不得自己被气死？！
高洋怒火盈胸，满腹的委屈彻底爆发了，怒吼道：“李祖娥！！你给朕站住！！”
他又气又急，三两步挡到李祖娥面前，咬牙切齿道：“是！朕操劳！朕兴致高！朕不眠不休的打仗！朕殚精竭虑地治国！朕他妈的还要忍着心痛看着你为别的男人肝肠寸断？朕不找点乐子，不把自己灌醉，朕怎么活？！怎么熬过这一个个漫漫长夜？！你说啊？！”
李祖娥怔在那儿，高洋却越说越激动，眼眶猩红，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哽咽：“你心里只有你的故人！你恨我！你怨我！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好！朕成全你！朕滚得远远的？朕找别的女人！朕喝酒！朕寻欢作乐！朕把自己折腾死！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朕死了不就正好如了你的愿，正好去地下陪你的元善见？！你还送这劳什子药膏来做什么？！假惺惺！虚伪！！”
李祖娥被高洋这番突然爆发的滔天怒气和浓烈委屈冲得后退半步，她看着高洋此刻眸里燃烧起来的怒火，混着那滚烫的、几乎要溢出的水光，一颗心也像是被烫到了一样，这些日子的委屈也瞬间击溃了她假装平静的外表，眼泪瞬间也涌了上来，她动了动唇：“我…”
她忍住眼泪，颤着声音开口：“你就是这么想我的？你觉得我希望你死？”
“难道不是吗？！你为元善见伤心落泪！为元善见和朕冷战数月，对朕不闻不问！朕九死一生从战场凯旋，你却连面都不露！你把朕当什么了！你就是巴不得朕死！好给那个该死的元善见偿命是不是！！”
“你！”
李祖娥颤着唇，泪珠也在眼眶里打转：“我何曾盼着你死？！”
她也被高洋这番满是愤怒和委屈的指控和疯言乱语激起了怒火，委屈的泪水也滚滚砸落：“是！我是怨你赐死了他！他…是我旧时故交，早就已成前尘往事，你为何非要耿耿于怀！他…他究竟有什么错！他如今不过只想做个闲散宗室，是你容不下他！你就那样…那样毁了他！”
她捂住脸，背过身去，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你让我怎么面对你？如何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可是你是我的夫君，是我孩子的父亲，也是我在这深宫里惟一的依靠，我们同床共枕数十年，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我又不是蛇蝎心肠，又岂会盼着自己的夫君去死？”
“既然你这般猜忌我，不愿见我…我…我走就是了！”
李祖娥说完哭着就往殿外走。
高洋感受到她言语里的恳切、委屈和伤心，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瞬间涌上心头的惊慌压过了那团本来熊熊燃烧的怒火和妒意，他的身体本能已经快过理智，三两步冲上前一把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不，不许走！”
他紧紧将她抱在怀里，他不敢再逼问了，也不敢再问她的心里究竟都有谁。
他终究还是害怕了。
怕他们之间的裂缝再也无法补救，怕他们之间的情意彻底破裂。
怕她再也不理他，怕她从此对他只有仇视和恨意，怕她再也不肯以真心待自己，再也不肯多看自己一眼。
他想着，她还愿意端着药羹来看自己，还愿意和自己吵，自己闹，而不是像个冷冰冰的木头一样看着自己发疯。
那么，她的心里便是有他的。
至于到底有多少，他此刻已经不敢再逼问、再追问了。
高洋将头埋在她的脖颈处，压低了声音，却终是没有忍住，流露出了一丝哽咽：“别走。”
“阿娥。”
他所有强撑着的理智，什么君王威仪，什么男人尊严，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此时此刻只流露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不安，自卑和敏感如洪水一般朝他涌来，让他几欲窒息。
在他人面前，他尚且可以用暴虐、用戾气、用残酷的手段来遮掩内心的脆弱。
可是…
可是在李祖娥面前，他只想让她看到最真实的自己。
他不想做她眼里的暴君、做高高在上的帝王，他只想做个真实的、有血有肉、也会难过、痛苦和悲伤的人。
“你别恨朕。”
“朕是嫉妒，朕是不甘，朕是害怕。”
李祖娥看不到高洋的神色，只能听到他那混着痛苦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响起，带着脆弱的哽咽：“朕…朕嫉妒你的心里有他，朕害怕朕的江山不稳，朕害怕…朕真的很害怕…从小到大，所有人都欺辱朕，瞧不起朕，可是朕想证明，朕想证明朕可以做的比所有人都好。”
“朕看到你为了他痛苦、为了他流泪，朕的心也要碎了。”
“阿娥，你是朕的妻子，是朕最爱的人，最信任的人。”
“是朕想对你好一辈子的人。”
高洋的泪渗进李祖娥的心里，缓缓融化着那层坚冰，她的眼泪也不知不觉滚落，砸在高洋的手背上，高洋将她转过来：“阿娥，你别恨朕，好不好？朕会做一个好君主的，朕会做一个明主，朕要坐稳这个位置，朕要让天下人都看到朕有多厉害…”
李祖娥此时心里的那股气早在高洋的这番话里消泯，她看着高洋此时脆弱的像个孩子一样，看着他似醉非醉的模样和眼底似乎要将自己淹没的委屈和情意，心里涌上了一丝怜惜心疼，又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疲惫感。
“子进。”
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叹息的唤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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