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期告白

　　一周后，二十五所贴片机的中标通知书下来，项语跟采购部对接，互审合同走流程，提生产申请开始备货。
　　伴随着既定的拜访工作，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重庆的盛夏，有四大火炉之称。从六月中旬开始，连续小半个月38、9度的高温天气。项语一到户外五分钟内，西裤衬衫全身湿透，偏偏不能像女士一样穿凉快的裙子、露脚趾的鞋。每天最舒服的时间是晚上回到家冲个热水澡，躺床上吹着空调，喝着冰啤。
　　躺沙发上也一样，就像此时。
　　毛晓毅还在吃凉面，辣椒放多了，辣得他直喝水。项语已经吃完，躺靠在沙发里看他吃，像是被辣着的小猫，伸出一截舌头。真猫梨花可没这样，占据着沙发另一头，他的脚贴在人家身上，热烘烘、软乎乎。好在空调开得足，梨花并不嫌热。
　　中航技工集团有一台点胶机，四月初的时候说是五月份启动招标，结果又推迟了，电话里说六月份也不一定。项语约对方见面，因对方出差一再推后。因为联系人只有这一个技术员，他想找其它渠道了解项目情况，却没找到。以前其它同事对接过两个项目，分别在一年前和两年前，但没有中标，他给当时的甲方对接人一一打电话，结果调岗的调岗，离职的离职。眼看着已经七月初，项语心里着急却没有办法。
　　下班前，他又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打电话，或许是被他弃而不舍的精神打动了，虽然语气犹豫，还是答应明天可以见一面。
　　明天想必不会有太好的消息，这个技术员叫俞茂学，三十岁左右，负责技术调研，对设备是认可的，所以创世杰才在调研报告里。和项语的沟通，也很顺畅。在四月份联系时态度还算和气，六月份再联系就不见了，不管是真出差还是假出差，总之态度变得冷淡，这里面肯定有事。是什么事呢？
　　第一道关，眼瞎耳聋。
　　项语拿起手机打开人脉表，这两三个月以来，在他的刻意收集下，人脉表逐渐扩充起来。根据别人的喜好，有一起打篮球的，有一起钓鱼的，有一起野外烧烤的。基本都是中电集团、航天集团体系里的关系，而这次要攻略的是中航技工集团的项目，第一次对接，所以一片空白。
　　该从哪突破这个困局呢？
　　项语大脑突然灵光一闪。
　　他给几个关系较好的人分别发信息，问有没有在中航技工集团有认识的人，同学、前同事、朋友、亲戚等等，明面上没有人认识，但是隐藏在冰山下的关系，就不一定了。
　　美国社会心理学家斯坦利米尔格伦在1967年通过一些实验后得出结论：他把这个结论称为“六度分离”。也就是说，从理论上讲，平均只要通过5个人，就能与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任何一个人发生联系。
　　项语在书上看到这个理论，现在打算亲自验证一下。
　　半小时后，有了结果。
　　中电集团何主任的侄子何东，说他有两个同学都进了中航技工集团，不过一个在南昌，另一个在重庆。
　　项语立刻打电话过去，说明自己要对接的部门和项目。何东的同学不同于何东在设计部门，而是在生产部做跟产的工艺技术，不过才刚刚转正，没什么话语权。项语笑道自己就是想找个领进门的人，顺便了解一下组织架构，完全够了。
　　于是何东把电话、微信都推给项语，又亲自打电话跟同学说好明天有时间可以去见。
　　项语随后加上对方微信，自我介绍并和对方约好明天上午十一点见面。
　　项语不知道为什么要叫六度分离理论，不应该叫六度联接吗。看，这不就联接上了！

　　项语终于不再如驴拉磨般原地打转，取下蒙眼布看到出口，忍不住微微得意起来，他的脚一下一下拍着梨花的肚子，梨花不满，回头咬他。
　　“不是说，狸花猫都是渣男，有无数个家，这家伙老实吗？”
　　毛晓毅坐在电脑前，准备直播。
　　“没有吧，它都不出门的。”
　　梨花已经跳起来和项语的脚扛上了，露出尖牙和利爪，时刻准备着进攻。
　　项语也不示弱，抬起一只大脚压迫感十足，“是吗？不会晚上趁你睡着偷偷出去？”
　　毛晓毅很肯定，“窗是封的，门是关的，它真的不出门。”
　　“……那它还挺老实。”
　　毛晓毅侧过头看着他俩，“嗯，它不一样，它大概是被上一个租客遗弃的，我来的时候，它就等在门口，饿得皮包骨都不走。”
　　项语放轻动作给猫顺毛，“好了，你是好猫。”显然并没有安抚到猫，于是又说：“绝世居家好猫，不是渣猫。”
　　梨花昂着高贵的头，翘着尾巴，转身找毛晓毅去了。项语仿佛听见它从鼻孔里喷出一个字：哼！

　　项语在这里，毛晓毅直播便继续读书。他时不时在在屏幕后偷看项语，从进门到吃完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半小时前抱着手机时而紧凝神、时而皱眉不语，看来事情不简单，能让项语哥为难的得是什么事呢。这会儿终于舒展了眉心，顺脚跟梨花打了一架，问题解决了吧。
　　今天的项语哥……有点不一样，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幼稚。
　　啊！难道是谈恋爱了？都说恋爱中的男人会变得幼稚。
　　毛晓毅不能一心二用，他眼睛看着书，但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白纸黑字糊成一团，嗓子完全哽住也读不出来。他的心和脑被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完完全全占据着。
　　过去一个月，项语工作忙碌，经常早出晚归，两人虽不能每天见面，也保持着每周都会一起吃两顿饭，打两次篮球。最近两次见面像今天这样，因为天气太热，饭后不下楼，毛晓毅直播，项语会留下待一会儿。他似乎很喜欢听毛晓毅读书。这样日常的相处，这样平凡的幸福，毛晓毅很喜欢，他真切的感觉自己不再孤单，他默默地喜欢着一个人，那个人对他也很好。就这么过一辈子吧，他贪婪的想。
　　这么快就要结束了吗？

　　小王子要走了。

　　“对那朵花儿也是这样的。你如果爱上了一朵远在某个星上的花儿，那么，你观望星空时就会感到甜美，因为天空中所有的星星就像是争奇斗艳的百花。”
　　“对于水也是这样。你给我喝的那水，像音乐一样动人，因为它使人想起辘轳与井绳发出的响声……你想起来了吧……它是多么甘甜呀。”
　　“今后，每到夜晚，你要看看星空啊。我的那颗星星太小了，我没法给你指出准确的方位。这样更好，我那颗星星，对你来说，就是群星中的一颗。因此，你就会更爱遥望星空啦……所有的星星都将是你的朋友。”
　　“当你夜晚遥望星空时，因为我住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因为我在那上面会发出笑声，所以，对于你来说，这不就等于所有的星星都会笑了吗！你呀，你拥有天上那些会笑的星星！”

　　项语哥当然会谈恋爱，会结婚组建家庭，会有自己的孩子，他会成为丈夫，父亲，甚至爷爷。
　　但他不再会是自己的谁，就只是项语哥。他们中间横亘着他的爱人和至亲。
　　他们之间就是地球和星星之间的距离。
　　那么遥远。
　　无能为力。
　　毛晓毅狠狠掐住大腿内侧的软肉，拼命把眼泪逼回去。他明白，这一切都明白。
　　他会送上自己的祝福，他会的。
　　只是，他已经先一步嫉妒起那位得到项语的爱的无名女士。

　　项语不明白毛晓毅怎么突然间连语调都变了，小王子要回自己的星球去，这么令人难过吗。真够感性的，看来此刻，晓毅的蓝色性格占据了主导地位。
　　毛晓毅关了直播坐着不动，他走过去摸摸他的后脑勺，安慰道：“所有的星星都将是你的朋友。”
　　毛晓毅：……
　　“放弃一棵树，你会拥有整片森林。”
　　毛晓毅：……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毛晓毅终于扑哧一声笑出声，笑得泪花都出来了。
　　他把额头抵在桌子上，无奈地说：“项语哥，你好烦啊。”

　　第二天上午，八点五十，项语到中航技工集团大门口，门卫室旁边设有简易招待室，有三四拨人或在等人或在谈事。
　　原本该先见何东的同学，了解情况后再见俞茂学，但是先约俞茂学在九点，后约的何东同学在十一点。项语先打电话给何东同学，问了几个要紧问题后，联系俞茂学说他到了。
　　十分钟后，俞茂学出来，说现在厂里在审核保密资质，不方便进厂，就在门口招待室聊一下。两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项语不打算开门见山。
　　“俞工上个月出差，怎么样，很辛苦吧。”
　　俞茂学却不打算迂回，“还行。你过来是具体有什么事？”
　　“两个事，”项语见状，从包里拿出一盒蒸汽眼罩，“我最近因为加班多，眼睛不舒服，找到这个蒸汽眼罩，休息的时候热敷一会儿，挺好用，我给你送一盒过来试试，用得好我下次再带。”
　　俞茂学推开，“不用，我们肯定不能收东西。”
　　项语保持微笑，又放到俞茂学面前，说：“首先，这个没几十块钱的东西，之前咱俩沟通技术经常是晚上九、十点钟，我想着你也经常加班看电脑，就是个好物分享，真的不要多想。”
　　看得出俞茂学不再那么坚决，项语以退为进，“如果这样你都不收，那我下次真的不好再找你了。”
　　俞茂学接过来，扶着眼镜看了看，包装盒上没有项语公司的LOGO和宣传，似乎相信了好物分享这个说法。
　　“这是蒸汽热敷的，你中午午休的时候可以敷一个睡一会儿，下午眼睛要轻松很多。”
　　俞茂学勉强点点头，“那就谢谢了。”
　　“别客气。”

　　俞茂学直接进正题：“点胶机招标延期，是公司有其它考虑，现在还没有个具体的说法。不过设备上还是要上的，这个你放心。”
　　项语点头，“有其它考虑，怎么讲？”
　　俞茂学：“也许会和其它设备放在一个包里采购。”
　　项语：“如果放一个包采购，其它设备是我们也生产的设备吗？”
　　俞茂学：“这个不确定呢，到时候采购部会联系你们。”
　　项语点头，转向下一个话题，“俞工你最后写到调研报告里的是哪几家来着？”
　　“市面上技术过关的那几家都写了，我们是调研过的都会写进去。”
　　“招标的时候也都能来参与吗？”
　　“对。”
　　“美瑞、恒阳、华思、decon、创世杰”项语把品牌一家一家说出来，向俞茂学确认，这几家都在。
　　项语又问：“咱们评标是什么规则？”
　　“最低价中标。”
　　“价格的话，创世杰还真不是走最低价路线的。”
　　感觉差不多了，项语最后问能不能帮忙引见一下领导，他去报个道。
　　俞茂学：“下次吧，最近不方便进去。”

　　可以明确感觉到俞茂学说话说一半，不愿说太多，更不愿帮忙引见领导，他的上级领导是工艺主任。防备心很重，项语并不在意，一周后他可以以送眼罩的理由再次约见。不管见不见，态度如何，拿人手短，这是一定的，一步一步来。
　　十一点钟，何东的同学江建木出来跟项语见面。
　　刚毕业的人，也因为何东的关系，明显单纯、热情许多。项语同样先送出小礼物，很快两人在角落里小声交谈起来。
　　项语先从俞茂学问起，他在工艺部比较受领导重视，上个月出差是去做供应商实地调研，至于具体是哪里就不清楚了。工艺主任是杨林，四十岁左右，爱钓鱼。工艺部长是赵飞鸿，很强势，有点说一不二的架势，经常跟生产部长吵起来。工艺部归生产副总管，也姓赵，赵东强。
　　项语又问点胶机项目情况，这一问，大吃一惊。
　　江建木是跟生产的工艺技术，这个项目他不参与，特意打听了一下。据说公司会新接一个生产订单，量很大，上个月提出新的规划，点胶机和贴片机组合，贴片机只贴片，用点胶机点胶，这样能提高生产效率，满足新的生产需求。而且，不是一套贴片机加点胶机，是三套。他们现在的车间放不下新规划的产线，到时候会整体搬迁，新车间就在老车间的旁边，下个月装修完成。

　　贴片机也有点胶的功能，先点胶，后贴片，是一体多功能机。这样操作，设备的效率自然就降低了，所以把点胶和贴片分开，分别用两台设备完成。在项语所知的军工领域，还没有单位这样组合使用过。以前的项目如果有产能要求，顶多是增加贴片机。可是贴片机比点胶机贵将近四倍，所以这个项目的预算有限。
　　一套设备，按550万预算，三套，1650万。
　　项语难掩心中的激荡，瞬间瞪大眼睛。
　　这个俞茂学，什么“跟其它设备”一起打包招标！这个设备明明是主设备。他做调研，不会不知道创世杰有贴片机，而且技术上很有优势。
　　项语马上问道：“这个项目预算大概多少？”
　　“一千多万吧，具体的不清楚。”
　　“有没有什么厂家去你们车间交流，或者试机？”
　　“就是那个……”江建木扶着脑门儿想，“……美瑞是吧？是叫美瑞吧？”
　　“对，是叫美瑞，都谁去交流的？”
　　“有个女的，还有个姓刘的技术，挺专业的。”

　　项语确定，就是美瑞的代理商凯特瑞林的夏云燕，姓刘的技术，他在客户处见过一次，将近五十岁，听说是从美瑞本部工作十多年回国的，确实专业。
　　这个夏云燕确实厉害，二十五所的项目占尽先机，这次又是，贴片机加点胶机的方案，说不定就是夏云燕提给客户的。他还没能进客户的门，说不好竞争对手已经把客户从上到下都搞定了。
　　他还有时间翻盘吗？
　　上次有齐英做商务保驾护航，有秦年在国外恰好帮他搞定客户儿子的问题。这次呢？他一个新手村的，碰上老魔王，还没开战，心态上先跪了。
　　靠！这叫什么事！
　　还有他折腾、翻盘的机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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