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请留步

　　她们所处的这片山峦，名为铁山岭，乃是环绕长安城外的一片连绵小山脉，虽不是巍峨险峻，却也是山道崎岖，林深树密。

　　自古是匪类盘踞，埋骨无数的地方。

　　方才那匪寨，便是依着这山路边的一处险要而建。

　　山风略小处，隐约可见山下远处长安城模糊的轮廓。

　　许观玉二人现下行走的荒僻山路向上蜿蜒的更深处，就是长安城外人人谈之色变，避之唯恐不及的乱葬岗。

　　眼看就要彻底走出这片山林，踏上更靠近人烟也更为荒僻的路径。

　　一直沉默，任由许观玉牵引着的齐俊生，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无关紧要又莫名萦绕于心的事，他脚步微顿，突兀，喃喃开口说。

　　“我们，我们在荟英楼的包袱还没拿......”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仿佛他还停留在某个短暂安稳的梦里。

　　许观玉正盘算接下来的路，闻言猛地停下步子，脸上有丝错愕。

　　她无法理解齐俊生在这种境地下怎会冒出这个念头，目光上下打量着浑身狼狈，被打的脸还未消肿的齐俊生，又回想那恐怕被官府翻了个底朝天的荟英楼。

　　她语气带着有些被气笑的意味：“你要去哪？”

　　齐俊生瑟缩一下，意识到自己说了个多愚蠢的问题，他立刻闭上嘴。

　　许观玉也懒得再理会他这突如其来的痴语。经此一打岔，她心中因一家人而产生的暖意也散去。

　　二人沉默行走。

　　齐俊生闷闷想开口说些什么。

　　一声凄厉惊恐，属于孩童的尖叫声就从不远处的一片密集枯林丛后传来，打破这份寂静，伴随着野兽的低吼和撕扯声。

　　许观玉看向声音来源之处，松开了攥着齐俊生的手。

　　齐俊生也被这声音惊得抬起头。

　　枯木丛后，一头饿得眼睛发绿的野狼，正将一个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的孩扑倒在地，獠牙毕露，即将朝着孩童的咽喉咬下！

　　许观玉人在途中，左手已反手拔出背后那把长刀。

　　她冲至近前，借着前冲之势，手臂猛地一挥！

　　刀锋掠过饿狼脖颈。

　　硕大的狼头便与躯体分离，滚落在地，无头的狼尸抽搐几下，重重压在孩童腿上。

　　许观玉看都未看那狼尸，甩落刀上温热的血珠，还刀入鞘一气呵成。她一脚将那沉重的狼尸从孩童腿上踢开，立刻俯身查看。

　　孩童吓傻了，小脸煞白，身子更是抖得如同筛糠，目睹如此血腥之事更是让她连哭都哭不出来，胳膊上被狼爪撕扯出的血痕正在流血。

　　许观玉快速点了孩童臂上几处穴道为其止血，动作干脆利落。

　　她看了看孩童惊恐万状，几乎要晕厥的眼睛，又瞥了眼跟上来，面色同样发白的齐俊生，眉头微不可察蹙了下。

　　她并未闻言安慰这孩童，只问：“还能走么？”

　　孩童被她这冷冰冰的态度和方才的手段吓得一哆嗦，点点头就挣扎着想爬起来。

　　不远处随即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声声焦急万分的呼喊：“狗儿！狗儿！你在哪儿？！”

　　一名穿着粗布棉袄，手持猎叉，面色被风吹得通红的人疾奔而来，显是被方才孩童的尖叫声和狼的嘶吼引来的。

　　她一眼就看到这般骇人的景象。

　　尸首分离的饿狼，满地的鲜血，吓傻的孩童，以及旁边站着两个血污狼狈的生人。

　　这猎户心中一惊，警惕地举起猎叉，一把上前将孩子护在身后，惊疑不定地在许观玉和齐俊生之间扫视，怀疑是人牙子。

　　就在这对峙的当口，许观玉猛地晃了一下！

　　重伤未愈，高烧始终未退，一直出手打斗，已然耗尽了她强撑着的最后一点心力，一直被压抑着的病势如同决堤洪水般反噬而来。

　　她眼前骤然一黑，身体便向前倒去。

　　“...许观玉！”齐俊生惊呼一声，想去伸手扶住她，可他自己也是虚弱无力，险些被带倒。

　　猎户被这场面弄得一愣，警惕之色稍减。

　　那惊魂未定的孩童拉着母亲的衣角，用小手指着晕倒在地的许观玉，夹着哭腔急急地说道：“娘！娘！别......别，是，是这位.....这位姐姐方才杀了恶狼，救，救了我...”

　　孩童的话语因惊吓而断断续续，好在说得明白。

　　猎户听得此言，细看地上狼尸的切口平整，是利刃所致，又见许观玉昏迷中带着几分病气，再看旁边那个同样狼狈不堪，面露焦急的齐俊生。

　　她脸上的戒备尽去，转为一片愧歉和焦急，连忙放下猎叉。走近些，蹲下身探许观玉的额头，这一探，便吓了她一跳。

　　“哎！恩人病得不轻啊！”猎户惊呼道，语气已然不同，“快！快搭把手，把恩人抬回村里去！这冰天雪地的，可不能把人撂在这儿！”

　　她朝着身后山林的方向大声呼喊起来。

　　声音在山林间回荡。

　　不过片刻，七八个穿着厚实猎户装扮，手持猎叉或柴刀的猎户都从山林深处敏捷窜出来。

　　她们显然一直在附近找孩童，听到呼喊就立时赶来。

　　为首的猎户身材高大魁梧，看到这场面，也是一愣。

　　那猎户急忙解释：“是这位姑娘杀狼救下狗儿！她病得厉害，晕过去了，快抬回村里救人要紧！”

　　猎户们都是性子直爽的人，一听是救下孩子的恩人，又见许观玉确实面色骇人，气息微弱，当下再无犹豫。

　　有两人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的许观玉抬起，一人甚至脱下自己的厚皮袄垫在许观玉身下，生怕她再受风寒。

　　一行人朝着山下村庄快步走去。

　　齐俊生跌跌撞撞跟在后边。

　　村庄并不远，很快，几间冒着炊烟的屋舍便出现在眼前。

　　猎户们直接将许观玉抬进最大最暖和的一间屋子，安置在炕上。

　　齐俊生一言不发地守在炕边，看着猎户忙前忙后地为许观玉擦拭额头，看着猎户翻找出珍藏的药材熬煮。

　　他看着许观玉紧闭的双眼和微弱起伏的胸口，心中是混乱和茫然。

　　恨吗？怨吗？怕吗？

　　好似都有，可都在此刻被害怕失去许观玉的恐惧覆盖。他坐在炕沿，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许观玉苍白的脸上。

　　她安静地躺着，像一片雪，看着有几分罕见的脆弱。

　　在春日来时，雪都会消散的。

　　齐俊生执拗地想，许观玉不是武功高强么？那般厉害，怎么会说晕就晕了呢？

　　这疑问来得突然，盘桓不去。在齐俊生的认知里，武功高强意味着铜皮铁骨和无所不能，至少，不该是如此轻易就被病痛击倒。

　　他看着她因高烧干裂的嘴唇，看她在昏迷中微微蹙起的眉头，忽地想起这一路以来，都是许观玉走在前面。

　　她那般强大，那般不可逾越，以至于他忘了，许观玉也是血肉之躯，也会受伤，也会累，也会病。

　　所谓武功高强，能让她杀人更快，跳得更高，力气更大，却不能让她免于伤痛和疾病，甚至还会因一直强撑动用内力，反让这病势来得更加凶猛。

　　许观玉细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起伏，成了牵动齐俊生心神的唯一事物。

　　那被许观玉从狼口救下的孩童，名叫李狗儿，对许观玉充满感激和崇拜。

　　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蹭到门口，扒着门框，睁着眼死劲往里看，手里有时会捧着个烤得热乎乎的红薯，有时是一碗刚熬好的野菜粥。

　　她对齐俊生十分认真地说：“这个给姐姐吃，吃了热乎的，病好得快。”

　　她眼神清澈，是孩童特有的善意和怯生生的讨好，她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报答这位救她，看起来厉害的姐姐。

　　孩童是这般想，大人的态度就复杂得多。

　　李狗儿的母亲，那位猎户，她感激许观玉救下女儿，这份恩情是实打实的，因此她愿意拿出家中不多的粮食和药材，愿意让出炕头，让齐俊生去灶房添火的热水也未断过。

　　但她的眼神里，除去感激外，还有一份抹不去的警惕和探究。

　　她看着炕上昏迷不醒，浑身血污，明显来历不凡带着兵刃的许观玉，又看看守在一旁同样狼狈脸上还挂彩的齐俊生。

　　她眉头总是微微蹙着。

　　这荒山野岭，出现这样两个看着就不是寻常人的人，还带着伤，由不得她不多想。

　　终于，在有回送汤药时，猎户看着齐俊生憔悴担忧的样子，忍不住压低声音，谨慎地问：“这位......小哥。”

　　她斟酌着用语，“不是我多嘴，你们这是遇着了什么事？从哪儿来？这姑娘...怎伤得这般重？可是遇上什么难事？”

　　猎户的问话直爽，带着明显顾虑。她在想，收留她们会不会给自家，甚至会不会给这个村子带来麻烦。

　　齐俊生闻言，身子微微一僵，抬起头，对上猎户那双善意又担忧的眼，心中又是一片混乱。

　　实话实说？道出许观玉的身份和她们的遭遇？

　　他不敢。

　　编造谎言？

　　他不善此道，且恐日后被拆穿，更连累这收留她们的人。

　　他只能垂下眼，避开猎户的目光，低声道：“多谢大嫂收留，我们确是遇到些难事，不得已才逃至此地。请恕晚辈不便多言。待她稍好，我们必尽快离开，绝不拖累大嫂和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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