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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家
渝州城西行二十里,有一山谷名曰“千机”。此地三面峭壁环立,唯剩一条铁索悬桥可通谷内。谷中终年雾气缭绕,偶有樵夫路经,依稀闻得齿轮转动之声,却从未见活人出入。
三十年前,武林大会上,墨家第六十八代家主墨偃以一手“活机关术”名震天下,整个武林为之哗然。据闻其机关兽可辨人声、通人意,更传言堡底藏有“山河堪舆图”,能改地势、易水文,逆转一方乾坤。
一时间,墨家声名鹊起,无数武林中人皆欲进谷一探究竟,奈何墨家世代隐居渝州深山,谷外机关阵千变万化,纵使轻功绝顶之人,也难越雷池半步。
久而久之,世人嗟叹,千机之谷,难如登天。
然十年前,一夜大火烧红渝州半边天,有人目睹数具机关人抬着棺椁出堡,其后整座山谷被落石封死。武林盟以“私造禁器”之名查封残址,后又以“恐机关人失控”为由派人长期驻守,自此墨家在江湖中销声匿迹。
而今这座空寂的山谷,每逢夜阑人静,那似有若无的齿轮转动声仍会响起。樵夫们宁可绕十几里山路,也不敢靠近那片终年不散的雾瘴。
墨家堡就矗立在这片死寂里。
夜色如墨,山风掠过枯木,呜咽般的低啸旋旋入耳。
楼远站在谷口,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地图。纸边已磨损起毛,所幸墨线勾勒的路径尚能清晰辨认。
“你有地图?”慕笙清拢紧被风吹乱的衣襟,侧首问他。
楼远侧步替他挡住风口,说:“来渝州前,小泫子给的。”
“那小子藏了十年,总算舍得交出来了。”
“老、老大。”凌宵望着周围阴森森的峭壁,只觉寒气从脚底往上冒,害怕地搓胳膊,哆哆嗦嗦蹭到慕笙清身后,颤着牙欲哭无泪道:“为何非要让我随你们来这鬼地方?也太瘆人了……”
“要不换你哥来?”楼远直接揭穿他的小心思,“到时留在刺史府处理卷宗、调度人手、拷问人犯的,可就不是凌夙,而是你了,还有那些抄录文书、核对账目之事,也得你一一经手。”
后面几个字他特意加重语气,凌宵急忙揪住慕笙清的衣袖,哭丧着脸,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别别别!我哥能耐,还是让他处置吧!我、我跟着老大您!”
对不住了哥,这跑腿探路的活儿,弟弟我义不容辞!
此时此刻,远在刺史府调派人手、审阅文牍的凌夙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预感定是自家那个倒霉弟弟又在偷懒耍滑念叨他了。
怼完凌宵,楼远的目光扫向另外两人,握着慕笙清的腕骨不满地摩挲,抱怨道:“阿清何故让他们也跟来?”
一旁的纪寥当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对楼远的话嗤之以鼻,而江逸舟好脾气地笑了笑。
慕笙清不禁失笑,拍了拍楼远的手背,“权当多几个帮手,稳妥些。”
楼远轻哼一声,瞅了眼凌宵拽着慕笙清袖子的手指,凌宵哭唧唧放下了手,他才说:“来,阿清,走这边。”
凌宵:“……”
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府里跟我哥换换活计呢!
“等等。”楼远突然拉着慕笙清蹲下,同时向后打了个停止的手势,“有巡逻。”
惨淡的月光渗过山岩,雾气沉浮,窄小的山道里隐有火光在闪烁。
是武林盟的人。
慕笙清抬首望向不远处早已锈断的铁索桥,凝重道:“山谷正门竟还有人把手,此地荒了十年,武林盟为何仍不撤防?”
楼远回头瞥了一眼纪、江二人,漫不经心道:“说不准,是有人贼心不死,对墨家那点'家底'念念不舍呢。”
“你放屁!”纪寥扣紧剑柄,怒声反驳:“我师父一生光明磊落,最是深明大义,绝无此等龌龊心思。”
“欸?”楼远勾起唇角,笑得格外挑衅,“楼某可没指名道姓,纪公子何必急着自认?”
“你!你!”纪寥气红了脸,江逸舟连忙拉住他那要冲上去打架的师兄,劝道:“大师兄冷静,我爹断不会行这等事。”
慕笙清抚了抚额心,无奈道:“阿远别闹,正事要紧。”
楼远撇撇嘴,不再多言,指间地图一收,利索起身。他拉起慕笙清,示意众人跟上。
几人借着雾色与岩影掩蔽,猫着身子绕过武林盟的巡逻范围,悄无声息贴至峭壁一侧。楼远摸索岩壁上的纹路,摸了片刻,他抬起下巴,桃花眼里漾开一抹笑意,“找到了。”
慕笙清凑近看去,岩缝深处嵌着一处锁孔,其颜色、纹理与周边山石浑然一体,若非刻意探查,难以发现。
楼远自袖中取出一柄玄铁钥匙,“咔哒”一声插入锁孔,接着一转,岩壁深处顿时传来沉闷而连续的齿轮运作声响。
楼远护着慕笙清向后撤开半步,眼前碎石与尘土飞扬,两侧岩石缓缓移开,露出一条极窄的通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内侧藤蔓如蛛网般爬满壁岩,凌宵上前,用匕首利落地挑开藤蔓。冷风从裂缝中渗出,夹杂着浓重的铁锈与朽木的气味。
纪寥凝视下方幽深的通道,感叹道:“墨家居然能在山体间凿开路径而纹丝不坍,这份手艺简直鬼斧神工。”
江逸舟依言也点头称是,随即面露不解,轻声问道:“既要入内,何不走正门?若正门守卫阻拦,我去同武林盟的人说一声便是,他们应当会放行的,总好过走这见不得光的路。”
楼远闻言撩起眼帘,上下打量江逸舟,“小江公子果真是被护的太好了。”
江逸舟蹙眉,“楼大人此言何意?”
“遥槿并非有意轻慢。”慕笙清温声解释道:“二位虽出身武林盟,但其中诸多关节,未必尽知。能让武林盟十年如一日严守此地,背后之人所谋必定非同小可。”
“若此番暴露行踪,打草惊蛇,定然会引起那人的注意,届时小江公子同子默必会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江逸舟与纪寥对视一眼,先前的疑虑消散,眸中俱是恍然。江逸舟郑重抱拳,“是我思虑不周,险些误了大事。”
“多谢清弟与楼大人提点。”纪寥沉声附和,也不和楼远呛声了,目光警觉地扫视四周,“那依二位之见……”
话音未落,远处骤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楼远眼神一凛,将慕笙清带近身侧,低喝道:“噤声!有人!”
“先进去。”
一行人不敢耽搁,身形迅速闪进那道狭窄的裂隙中。几息后岩石“硿隆”闭合,彻底隔绝外界一切喧嚣。
窄径里伸手不见五指,两侧石壁上覆满了不明藤蔓,在黑暗中泛着一层暗哑的光,待适应了昏暗的环境,才看清那藤蔓的叶片边缘,还有些透白。
楼远始终揽着慕笙清的腰,两人几乎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在狭窄的路径里小心翼翼地前行。凌宵、江逸舟与纪寥则屏息凝神,紧随其后。
“那、那什么东西?”凌宵本就怕黑,一脚踩上某种硬物,低头借微光一看,竟是半截森森白骨,吓得他揪紧慕笙清的袖摆,嗓音染上哭腔,“还、还会发光……好吓人……”
“这是……萝洱藤?”慕笙清仰首瞧着峭壁上的藤蔓,他没有贸然抬手触碰,声音放低,“诸位噤声,动作放轻,戴上避瘟面巾。”
他率先从医囊里取出面巾递给楼远,再依次分予后方三人。待所有人遮住口鼻,遂道:“若我看得不错,此藤名唤萝洱,多长于极阴湿腐之地,攀附尸骨或岩壁而生,其叶缘带刺,春末开花,花开时吐露白絮,吸入会令人致幻。”
“所幸未逢花期,以防万一还是戴着面巾为好。”
“只是……”慕笙清顿了顿,“此物本为南疆特有,怎会出现在中原?”
楼远说:“应是皊檀夫人所植。”
慕笙清道:“皊檀夫人?”
江逸舟说:“我曾听盟中长老闲聊提及,这位皊檀夫人乃是南疆人士,当年墨偃前辈游历南疆时与之相识,据说为了求娶她,硬是在瘴气林里守了整整一年,最终用一尊能随乐起舞的机关木头人打动了美人心。”
“南疆人?”慕笙清的视线转回楼远身上,对方收紧揽在他腰间的手臂,贴着他的脸说:“皊檀夫人未出嫁前,与我阿娘是闺中好友。”
“听我阿娘说,南疆风俗殊异,女子多以娶夫为主,鲜有外嫁,墨世叔当年为娶得心上人,确是费尽周折。”
江逸舟附议道:“没错,就是楼大人说得这般。”
“这条密道,原是墨家工匠预留的逃生路。”楼远牵着慕笙清往里走,声音在石壁间回荡,“墨泫当时被人从这里送出墨家后,此处机关由墨世叔以南疆蛊术亲自封锁,唯南疆血脉可启。”
“那你稍后……”慕笙清下意识握紧他的手。
楼远安抚地笑道:“无妨,放点血而已。”
五个人凭着萝洱藤的幽光,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才一路摸到裂隙的尽头。眼前赫然是一座挂满苔藓与枯藤的石门,门环下方有一处规整的掌形凹槽。
楼远干脆地掏出匕首划破掌心,渗血的手掌按入凹槽。鲜血顺着石门上的纹路蜿蜒流动,直至嗡然一震,石门轰隆开启。
血腥味随着石门的缝隙飘散开,无人察觉,慕笙清的瞳底倏然掠过一丝猩红,又快速恢复如常。
一点烛火的光亮从门隙透入,楼远唇色泛白,眯了眯眼,等视线清明后,才伸手拉住慕笙清,引他踏出暗道。
出了暗道,两人随意找了处角落坐下,慕笙清执起他受伤的手,仔细地清理、上药、包扎。
楼远面上不见痛楚,眉眼含笑,嘴上却不依不饶地哼唧:“阿清,我疼……下手如此重,也不给吹一吹?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怜香惜玉?是说你自己么?也不觉害臊?”慕笙清抬眸,淡淡睨着他,手上稍一用力拉紧纱布,痛的楼大人“嘶”地抽了口气。
但他手上的动作在楼远痛呼后,不知不觉放轻了些。
楼远立即顺杆爬,勾住慕笙清的指尖,嬉皮笑脸道:“我品貌兼全,难道当不得一个'玉'字?阿清既不肯怜惜,那我这心也疼,手也疼,只怕是好不了了。”
“莫要贫嘴。”慕笙清垂眸,唇边似有极淡的笑意一闪而过,快得近乎看不见,他忽然低下头,一个轻浅微凉的吻落在那新缠的纱布上,如露珠滴落,转瞬即逝。
在抬首之际,他疑似被血味吸引,懵了一下,旋即若无其事补充道:“再啰嗦,下次用针缝。”
楼远那双桃花眼霎时如漫秋水,得寸进尺地点着自己略显苍白的下唇,“……好阿清,行行好,这儿伤得最重,失血过多,晕得慌……”
回应他的,是慕笙清唇角轻勾,毫不留情重重踩了他一脚。
楼远:“……”
好,甚好,苛待亲夫,这桩桩件件,谁人知我心中泪?
这一幕动静虽轻,却让纪寥和江逸舟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纪寥,他原以为慕笙清淡漠谦和,在这关系中多是顺从一方,此刻亲眼得见,才明悟分明是一个肆无忌惮,一个甘之如饴。
凌宵极有眼力见地插到中间,笑嘻嘻推着两位发怔的公子转身,“哎呦呦,纪公子,小江公子,前头风景好,视野开阔,咱们快些过去瞧瞧。”
步出石门,便是一片幽深竹林,已然行至墨家堡的内围腹地。
“想来那窄道是条近路。”楼远翻出地图略一比对,说:“按照路线,我们所处方位是在竹林,前方就是墨家旧日的操练场。”
“那还等什么,走啊。”凌宵和江逸舟两人一拍即合,哥俩好地蹦蹦跳跳走了。
夜雾弥漫,荒废的操练场上,残破的木桩歪斜地插在泥土里,桩身布满深浅不一的痕迹,有的还缠着风干变色的布条,在风里晃悠飘荡,形同鬼影。
就在这时,一道稚嫩的童声幽幽响起,调子诡异地拖长,幽暗处,一个约莫七八岁、背着身的孩童,蹲在场地中央,手里似乎摆弄着什么物件,发出规律的“咔嗒、咔嗒”声。
夜风渐起,又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和童声混在一起,听得人心里直发毛。
“萝洱洱,葬鬼窟……”
“藤缠骨,血浸土……”
童谣仍旧继续,那“咔嗒”声越来越清晰。月光恰好从云层后挪出,泄下一地惨白,照着他小小的身影。
“萝洱洱,引魂渡……”
“铜刃剖,白泪出……”
凌宵觉得毛骨悚然,浑身的汗毛全竖了起来,他不由再次想去抓慕笙清的衣袖,手刚探出去又停住,转而扯住了楼远的袖摆,对方瞥了一眼,破天荒没斥责,任由他抓着。
“萝洱洱,轮回路……”
那孩子有节奏地拍着手,倏地抬起头,光秃秃的头颅在月光下折射出森白的光。
“活人哭,死人笑……”
小孩猝然扭头,视线直勾勾望向对面五人,他的眼瞳大而漆黑,嘴角咧开,露出一口白牙。
“笑完伸手要你抱。”
尾音落下,凌宵倒吸一口凉气,吓得猛地后退一步。
“咔嚓!”
他脚跟不慎踩中一块松动的青砖,地面蓦然隐隐震动,是机括开启的闷响。
“轰——”,整个操练场的木桩“咯吱”作响,暴露后面密密麻麻的木头傀儡,每一张脸都僵硬地笑着,空洞的眼眶齐刷刷锁定众人。
“啊!有鬼!老大救我!”凌宵腿一软,当场尖叫出声,发抖着抱头蹲地。
“阿远,救那孩子。”慕笙清冷声喝道,视线锐利地锁向机关触发的源头。
刀光如雪,疏狂刀脱手而出,劈开数道飞射的傀儡木臂,楼远身形如鬼魅一闪,再回身时,小孩已稳稳夹在他的臂弯之下。
而凌宵仍蹲在地上闭眼惨叫。
“别嚎了,不是鬼。”江逸舟没好气踹了他一脚。
“忘禅,没事吧?”慕笙清上前,拍了拍他圆溜溜的脑袋瓜。
楼远把忘禅放下来,小沙弥朝众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各位施主好。”
凌宵惊魂未定,一屁股瘫坐在地,手颤抖着挥向小沙弥,哭丧道:“你、你干嘛装神弄鬼吓人?”
“丢人现眼。”楼远屈指给了他后脑勺一下,“出去别说是锦衣卫的。”
“嘿嘿,我不是有意的。”忘禅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光头,随后抬手指向操练场旁的破旧屋舍。
只见藤蔓掩映的破屋阴影里,缓缓踏出一双青灰僧鞋,鞋尖沾着新泥,似刚从林间漫步而归。
“诸位,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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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这首童谣的时候,突然发现好几句押韵了哎!小小的窃喜一下。
ps:这章写的不恐怖吧?是吧是吧?(鬼祟探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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