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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沈清还烧信的频率放缓,我不明缘由。
这之后的第一晚,她一整夜看着神厨小福贵,没睡着。
第二晚,她看着神厨小福贵的结局落泪。
第三晚她开始看起奇奇颗颗历险记,双眼无神地睁着。
我生气地跑来跑去想要揍她,她的双眼在迷蒙的雾气中睁开,看着地上被风吹而晃动的影子,欣喜地喊:“惜惜。”
我不应她。
第四晚,她在看视频时,外面风雨惊雷。
她却迟迟不去关窗。
我吹一阵风,想把骤雨狂风吹走,却无济于事。
我想让她裹起被子睡,别哭了,眼角皮肤该有多薄啊。
她却感知不到我。
第五晚,她生了病。
看着快要病死了那样。
我双手合十祈祷:沈清还平平安安。
病了的沈清还却不消停。
半夜,她从床上起身,像梦游那般走出家门,来到我们经常逛的公园。
我抬头看,天上的月亮太过哀愁。
哀愁的月亮也被乌云遮走。
水波随风动,她沿着河边走。
我仔细盯着她虚浮的脚步,却看她竟然开始沿着河沿走了。
她一会儿抬头看乌云,一会儿看远处灯光。
小河蜿蜒,一路有上下的观赏阶梯,可她却贴边,寻找到一处缺口,走到离水只有两三步的低洼处。
我呆愣了两秒,飘着拦在沈清还身前,却始终触碰不到她。
绝望像破烂洪水一样铺灌了我的胸腔。我凄厉的声音震彻天际,“孟婆你出来!!”
“你出来!!”
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喊:“我要入梦!我要进到她梦里!!!我为什么不能进她梦里?!你给我出来!!!”
孟婆现身,解释道:“入梦也要她是睡眠的状态,她睡得……太少了,断断续续,状态太差。”
“你有没有办法阻止她?!!”
“我们不能插手人间因果。”
我哭到近于干涸:“让我做什么都行。”
让我做什么都行。
孟婆看了看我的功德条,问:“你不投胎了,留下来给我打工可以吗?”
我:“好,好!我同意,怎么都可以。”
“一年。”
“行。”
“十年?”
“行。”
我心天地可鉴,魂飞魄散是可以的,奴役三百年是可以的,永不超生是可以的。
孟婆掐看着表,“再等两分钟,凌晨一点十四分的时候,你能通过风影响她,到时候你做出让她能认出你的动作。”
我绝望哭诉:“她感受不到我。”
“要在固定的时间里。两分钟后,是可以的。”
我问:“我有多长时间?”
“一分钟。”
时间一到,我急忙朝沈清还耳朵上重重吹一口气。
心心,你能认出来,是我吗?
月光下,一阵风掠过沈清还耳侧,她呆立在那里。
我心内着急万分,怎么不像之前那样问“是你吗”了?
问啊,问了我就能回答你了。
我焦躁地吹落繁茂树上的一片树叶,想引起她的注意。又往她眉心吹送一缕风。
沈清还犹疑着,问:“……是你吗?”
我便又急往她耳朵上吹气。
[是我。]
[是我呀,清还。心心。]
模糊的水光中,我感觉我好像逐渐看不清她。
终于,她说:“惜惜,是你你就再吹一下我的右耳,好不好。”
我再次做出曾数次做过的动作,吹她的右耳。
沈清还觉察到了。
她仰着头,又哭又笑。
片刻后,她慢慢跪下去。
可之后,任凭我再怎么用力吹,她都感受不到了。
我听到了一声撕裂的悲鸣。
这是我离世后,沈清还哭得最透彻的一场。
我听到了这世间所有的思念与不甘、委屈与遗憾。
我看见了凤凰泣血,蓝田日暖,白玉生烟。
求学时不得理解的句子在此刻顿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回过眼,绝望地问孟婆:“时间到了吗?”
孟婆:“到了。”
夜风中,沈清还跪立了许久。
我垂丧着肩膀飘落,重重咬上手背上透明的皮肤,试图它能血肉模糊。
但一切都是空的。
我跪在她身边,我的整颗心都是疼的。
不知过了多久,沈清还缓缓扶着地面起身。
我像过去游魂那样的姿态,依恋地趴在她背上。
她徘徊,她驻足。
她看着水面上被我吹掉的绿叶看了许久。
终于,沈清还拨了个电话,问:“妈,家里有韭菜和粉丝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沈清还沿着来路走回去。
我悬停的泪终于被风干。
二十分钟后,沈陶然拎着韭菜按下密码进门。
“要包饺子吗?”
“嗯。”
“做过吗?”
“没有。”
沈陶然把东西放下,去洗净手,朝她道:“你先去择韭菜。”
她将带来的红薯粉丝浸泡在热水里。
食材准备好之后,又告诉沈清还调料的比例,指导她和面、擀皮,捏饺子。
一个小时后,饺子出锅。
沈清还问沈陶然,“还好吗?”
沈陶然眼里含着泪,点头,说:“好吃,真的。”
在这之后几天,在沈陶然的陪伴下,沈清还的状态似乎好了很多。
又陆陆续续烧给我几封信件。
甚至一个人还去了KTV。
她翻着手机音乐软件,熟练地翻找到我的歌单,她从不嫌弃我的听歌品味。
我这才发现,我的心思在她面前无所遁形,因为我甚至连听歌软件背景图都是我们两人不太明显的拥吻图。
亮着的屏幕映照着她枯白的脸。
点好歌后,第一首歌的前奏很特殊:“接下来请听,雪村音乐评书的第十一部——东北人都是活雷锋。”
歌曲很短,只有一分钟。
她跟着原声唱:“老张开车去东北,撞了……”
才唱第一句,我就听出了她的哭腔。
一阵机械声在我脑海里响起:通话记录短消息情景模式声音。
那是我给她分享过的一个快女海选视频。我们曾一起看那个视频笑到抽搐,笑到泪水从眼角溢出来。
如今,我看着沈清还的右手紧紧捺在沙发上,指尖发白,她竟然唱“东北人”唱到哭。
忽明忽暗的灯光里,泪水从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不间断地溢出。
我的无力无助像滔天巨浪,什么时候得以喘息?
沈清还,你什么时候,能不痛了?
你什么时候,能不让我痛了?
千分万秒,都是命运的无常捉弄,
她就这样挨着。
我就这样挨着。
因为沈清还,我开始痛恨起这世间所有的深情。
把黑发催白、把饱满的心催得长满皱纹、把每一厘筋络都催断。
我不该在死前发那条消息的。
我曾渴望有人,爱我至深。
却也在此刻渴望,从没有遇见过沈清还。
我决心一了百了。
终于在孟婆第五次问我要不要入母亲的梦时,点了点头。
-
进入梦境前,我依稀看到母亲抱着我相片入睡,眼角有泪痕。
她似乎知道这是梦。
一开始,我们彼此,相顾无言。
但我想起沈清还,在我去世后,还完了在我名下那套房子的全部贷款,去见了律师,在公证下,把那套房子过户给了母亲。又把我名下的存款取出来,转到了母亲的账户上。
我看到,沈清还陪着她办手续时,搀扶着她的胳膊,耐心细致。
过马路时,又牵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还扶着她的后背。
沈清还完全成为了她的另一个女儿。
她依靠着沈清还,像过去依靠我那样。
可是母亲,在这个意义上,我不想沈清还成为你的女儿。
她不应该承担起原本属于我的责任。
沈清还该有她自己的人生。
我喊了母亲一声,说:“妈,你把市里的房子再过户还给沈清还吧。她会把我出资的部分拿出来给你的。你把沈清还给他的存折要回来,把我的车卖了,再加上我卡里那些钱,应该够你用的了,自己保存好,不要再给他拿去赌牌。养老的事,可以找二姨家姐,她人心地比较好,你最后可以把钱留给她。”
“有什么事,不要再去找沈清还了。”
“放她走。”
我说。
母亲点点头,声音衰老而疲惫,说:“我知道了。我知道的。”
我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一楼我房间里,有一个行李箱,行李箱的密码是9724。你打开后,把里面一本蓝色壳的本子交给沈清还,其它的东西,一定要先全都烧了,然后只留这个本子给她。但不要说是我让留给她的,就说是我留下的就好了。”
“好,好。我记住了。”她问,“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我摇摇头,想说的话好像都已经说完,于是又说:“这个梦我不知道会持续多久,随时都有可能断掉。妈,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母亲张口时,我的心忽然一梗。
怕她会说出来一句,“在地底下,好好照顾你弟弟。”
万幸,她没有。
反而是抬着手,似乎是想摸一摸我的脸,隔着段距离,没触摸到。
她眼神浑浊而哀痛,说:“那么短一个梦,你都在说她。”
又问我:“我呢,有想跟我说的话吗?”
我憾悔地摇头,说:“没有。”
无言可说。
无情可叙。
-
母亲,我本该爱你,却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
我想,我应该是有情感漠视的。
二年级的时候,你因为嫌弃我的头发不好打理,带我去理发店剪了很短很短的头发,我承受了同学一学期的异样眼光。
在川州时,因为下雨没及时收衣服,被你和他拿着衣架追着打,周围站了好多大人在笑。
还有那时很流行的二轮滑板车,我看邻居家小孩都有,羡慕了很久。
我就求你们给我买一个。
我求了多久,你们就烦了多久。
后来他被我烦得厉害了,掰开我攥住他裤腿的手,踢了一脚。
然后转为打骂,口中问着:“还要不要?!还要不要!”
我哭得说不话来,哭了很久,赌气不吃饭,一直到邻居来劝我,你们也没来。
那晚我在邻居家睡下,几天后,你去接我,答应给我买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美梦。
可之后,我一日一日地盼着,始终也没有盼来。
我知道,我不配拥有。
有了挣钱能力后,我给自己买的第一件礼物,就是滑板车。
花了108块钱,大概是我打200个电话后能得到的酬劳。
确实辛苦,需要兼职的我一天半才能挣到的钱,需要许多年前的你们一天才能挣到的钱。
得到童年的滑板车那天,我抱着它到马路上,可脚并未能踏上去。
那股欣喜和勇气早就在我12岁时挨的打里熄灭了。
滑板车从此被束之高阁。
妈妈,之后有一次,我趁你在家的时候,特意把滑板车拿下来在你面前滑,当时的你抬了抬眼皮,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若无其事地问我:“好玩吗?”
我从滑板车上下来,摇摇头,说:“不好玩。”
我总是在想:一天的劳作,换女儿的一个心愿,值得吗?
你们告诉了我答案。
可在我二十多岁时,竟然有一个人,能把我随口说的一句话记在心上、能关注到我一个细微的不舒服的表情。
我开始产生和向向类似的想法了:感谢你们让我到过川州,不然我不会认识沈清还。
记忆最深的,还有我在老家咂吧邻居家小孩剩下的方便面调料包的时候,你们从川州让老乡帮忙带回来了一桶小番茄。
初到的时候很新鲜。
我拼命地吃啊吃,依然没有吃完。
到最后,小番茄,坏了。
我依旧吃啊吃。
那些放坏了的番茄,好像直到我长大后才开始作用,我胃里隐隐作痛,直到如今。
当然,妈妈,我并不是只记得你的不好的。
我很小的时候,你去街上,回来的时候,给我买了一条牛仔裤,上面绣着苹果的图案,我记了很久。
我第一次帮你捏好一个饺子,你笑着夸我,“真厉害”。
听邻居说,非典那年,我高烧不退,当时你到处去给我采草药,很高的树你也敢爬,从树上摔下来,回来的时候给我煎药。
但这些,逐渐被后来的记忆冲散。
弟弟出生后,你就没再在意过我。
彼时的我是否和你达成共识:我活着就是消耗,死了才是解脱?
高中读莫言的《蛙》时,我首先想到的是你,然后是那些不被期待而来到这世上的女孩们。
据说我上面有两个姐姐,第一个5岁的时候在姥姥家吃花生,被人下药毒死了。
第二个姐姐,最初的命运同沈长赢相似,在大雪纷飞的路上被好心人捡走了。
母亲。
贫穷、落后观念、局限认知,这些共同造成了苦难。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到如今,白发连丧二子,你肯定也是伤心的。
我看见日益白去的发、苍老的皱纹在你脸上具象化。
要说什么。
要说什么呢?
那就说,妈妈,下辈子,希望你不再吃苦了。
妈妈,下辈子,希望你能晒着太阳悠然地活着,不受贫穷和疾病的侵袭。
“妈妈,再见。”
-
母亲如我说的那样,把我高中三年所写下的三本日记中蓝色的那本拿了出来。
其余的高中各个学科的书、笔记,还有我精心保存好的得分较高的小熊的手批答题卡,连同其余两本日记,一同投入了火中。
母亲去见沈清还,把本子交给她,说:“惜惜留下来的东西,交给你吧。”
我看到当时沈清还用力攥了攥手心,指甲深陷入掌肉中,缓了一会儿,才把本子拿过去。
日记本有密码锁。
从日记本书页边发黄的印记便能判断出它的年代久远。
沈清还大概是猜到那是我的日记,所以并未试图去解开。
死后的第十四天,我朝着空气喊:“我要入梦。”
孟婆问:“谁的?”
“沈长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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