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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7 苦艾魔咒
1932年 2月2日
当戈德琳·德·贝尔纳尔还是个小女孩儿时,她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在庄园周边的树林里冒险。那树林简直就是她的王国:栽得错落有致的山毛榉、胡桃树、枫树;跳跃在树梢上的云雀、百灵鸟、啄木鸟;藏匿在岩石间的七星瓢虫、蜜蜂、蟋蟀……更别提还有一条美丽的潺潺小溪!
庄园的嬷嬷为了哄她开心,爱讲有关那片树林的、数不清的、或真或假的故事,将它描绘成一片灵秀宝地。无头骑士、水马、绿精灵、地精……念对魔咒,快快显灵。
有时哥哥亚历山大也会加入她的冒险。他比她大6岁,但没戈德琳那般好动,常常在林子里栽跟头。
1932年的这一天,戈德琳骑着她的爱马直接越过庄园围栏,往主楼横冲直撞,惊慌失措的管家失了往常的仪表,叫着嚷着求小姐冷静。这时戈德琳20岁,血气方刚,不爱读书,加入了法兰西骑兵队,也容易怒发冲冠。
“亚历山大,出来见我!”她扬声喊。
亚历山大在书房,妹妹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他就下去了,在被踩坏的草坪上和戈德琳见面。
戈德琳没有下马:“那个吉普赛女人呢?你把她藏着啦?”
“你只让我出来见你,妹妹,”亚历山大反唇相讥,“另外,她叫卡门。”
于是戈德琳直奔主题:“你疯了,居然要娶一个流浪的吉普赛人为妻!社交界会怎么想?死去的父母亲会怎么想?!”
“我庆幸他们死了,不必被我再气死一次。”
啪!戈德琳气得把马鞭一抽,马嘶鸣起来。她紧拉缰绳在草坪上回转:
“那吉普赛人把你蛊惑了,要不然……是这样,肯定是这样……亚历山大,你要知道那些人满肚子都是巫蛊之术,她一定是用什么巫术邪术骗了你,或者用她那个怪异的舞蹈——为了贝尔纳尔家族的财产!”
“巫术?”亚历山大忽然嗤笑一声,“妹妹……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的就是那些傻头傻脑的‘巫术’了,以前在树林里天天鼓捣所谓的魔咒的人,不就是你?”
话音刚落亚历山大就后悔了。
他不该用这样的语气来描述他们的童年,世上总得有些事不被亵渎。戈德琳果然一怔,露出被刺痛的表情。她的马低头喷着鼻息。当哥哥的低声说:“对不起,妹妹。”
“……以前,”她却顺着话题说起来,“以前,我们在溪边做的那个苦艾魔咒,我10岁,你16岁,还记得吗?”
“当然!采万寿菊、百里香、墨角兰的枝和苦艾草,将它们烤干再磨成粉;过滤、煮沸,加进蜂蜜和醋,再……”
“再涂满全身——”戈德琳笑了。
“再涂满全身,那可是十月份。”亚历山大回忆起那糟糕的经历,也苦乐参半地笑了,“将咒语重复说三次:圣卢克,圣卢克,善待我,在梦中让我看到我的真爱……然后你就能在梦中见到未来真爱的形象,我说得没错吧?”
戈德琳嘴角抿起,眼神严肃起来:
“那天,你死活不愿意告诉我梦见了什么……今天我要问你,你梦里的人是那个卡门吗?”
※※※
2024年 1月21日
花园篱笆垛旁立有四座对称分布的大理石柱凉亭,身处其中可一览花园喷泉与雕塑的美景。温度适宜,恍惚好似来到春天。
我和尤图·普玛女士面对面闲坐,点心架上摆着千层酥和马卡龙,一位年轻男仆站在旁边往我们的杯子里倒红茶。
一向操劳的普玛女士此刻惬意不已,但我注定要打扰她的雅兴了。
“今天早上,校长进入亚历山大先生的顶楼疗养室,果然到现在都不再出现,连您都不能陪同,”我问,“这会持续多久?”
“少则一天,多则一周。”
如果不是庄园楼梯处布置着严密的监控设备和守护魔像,我也许会按捺不住悄悄上三楼一探究竟的。
“我不知道校长还擅长治愈魔法。”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得很。老亚历山大活到了现在,校长自己也是个古董,这就是证据。”普玛女士又续了一杯茶,“你在担心什么,唐恩先生?你过去六年的经历足以证明校长擅长照顾特殊人士。”
“不敢忘。过去校长教给我许多,没有他我不会顺利控制木戒。校长正直而慷慨,可我担心……”
我担心贝尔纳尔家族则相反。早餐之后,吕克先生将菲尼克斯校长护上了庄园主楼。那时我们都在早餐厅,远远看见迪奈特和哈曼——这对形影不离的表姐弟——翘着指头对两位长辈离去的身影议论起来。他们故意提高音量:“呵呵,世上最昂贵的□□……”
看了身侧的男仆一眼(他如塑像般平静),我没有说完这句“坏话”。普玛女士却忽然发难:
“我倒是担心你。”
“嗯?”
“身携神秘法宝的年轻魔法师,菲尼克斯最看重的好学生之一,才结束幽禁半年不到,倒是有自己的小心思了。”
我背后一凉。
调查“灰烬症”的事情果然瞒不过他们的眼睛。我辩解:“我们的确发现了一些可能与木戒有关的线索,但线索还太缥缈,不必打扰校长。进一步调查确认后我会一五一十地报告。”
“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普玛女士揉了揉眉心,“对了,和你形影不离的那只狼人呢?”
“她……”我老实说,“我不知道。”
※※※
阿比盖尔从草垛里探出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她之前说了这庄园的坏话,现在也不打算改变判断,但客观公正的狼不能否认这里的温暖:由于某种原因(魔法师解释过但她忘光了),整座花园暖烘烘的,好一个人造的春天。
她的旅伴操心得焦头烂额,忙不迭去找“爆炸头秘书”打探消息去了。她倒是不怎么操心“闻起来很奇怪的红斗篷校长”“满脸褶子的庄园主”“很短命家族”的秘史,无所事事地满处溜达。瞧了瞧喷泉的水花、把园丁盯出冷汗、在草坪和“贵族小不点儿”踢了踢球(这个叫萨金特的小孩儿可喜欢她了!),最后她挑一处茂盛的草垛打了个盹。这儿连一只蚊子都没有。
她钻出草垛,然后听到尖叫。
“呀啊——!”叫声是又尖又细的,还有点虚弱。阿比盖尔定睛一看:是“圆滚滚夫人”,露易丝·贝里安。
对方也看清了来人,仍是捂着胸口惊魂未定的样子:“Madame Wolf ? Pourquoi êtes-vous ici ?!”
听不懂。
“您在这里做什么?”
“睡觉……”
露易丝恢复镇定,双手交叠,姿态端庄:“原来如此,贝尔纳尔庄园温度恰好,风景也宜人,是容易打瞌睡。啊,这片花园是吕克先生的母亲,费加罗·德·贝尔纳尔夫人为了筹办自己的婚礼而建立的。她是一名非常厉害的设计师。原本这里只是一片野生树林,经她之手一步步被改造为美丽的常春花园,还上了《法国园艺》杂志……”
在露易丝自豪的介绍中,阿比盖尔竟然产生了那么一纳米的羞耻心,干脆慢慢爬出来。瞅着她头发上沾的叶子,夫人变得和蔼:“您刚才陪萨金特玩了吧?谢谢您,他说您踢球很厉害,还闹着要再和您玩呢。”
有些人就是走到哪都受欢迎!阿比盖尔拍拍身上的灰尘,本能想自夸几句,露易丝却忽然变了脸色,端庄的姿势也稳不住了:“啊……啊……”
阿比盖尔一惊:“怎么!”
“啊——阿嚏!”
面对呆傻的狼女,露易丝狼狈地捂住嘴,又慌忙地找起手帕。
“不好意思,您见谅。我——阿嚏!过敏症状发作了——阿嚏!”
“啊?”
“奇怪——阿嚏!我——对猫狗的毛过敏!阿嚏!可是这里明明没有——”
阿比盖尔触电般后跳一步:“那我得离你远一点。”
露易丝仍然不停地制造着喷嚏,无辜的罪魁祸首选择脚底抹油。主客之间的一次小小会面到这里尴尬地作了结。狼怏怏不乐,但她有了一个令人在意的发现。
※※※
“牙印?”
“是啊,牙印,”阿比盖尔扬起手,指了指右手虎口处,“在那管家夫人这里,她捂嘴时露出来的。非常深的牙印,还有俩血洞呢。”
晚上九点半。
狼女仍是趴在床上的姿势,神情倒是比昨天放松。晚餐照样丰盛,吕克和其他家族成员照常出席,只是校长的位置空着。一天走向尾声,我们聚在她的房间分享今日见闻。
“被咬的?”我实在想不到那牙印代表什么。
“印子不大,但深得出血。只能是被尖牙利齿的小型猛物咬的。但那夫人又说自己对猫狗过敏,她肯定不养小猫小狗。”
快速检索一番情报,我说:“嗯……庄园往东去有一座畜牧场,由贝尔纳尔家雇的牧民管理。”
“这家人开畜牧场干嘛?”嘀咕归嘀咕,但听到附近存在大量肥美的动物,肉食动物眨眨眼,“畜牧啊……好客的贝尔纳尔们肯定不介意客人去参观一番吧?”
“您口下留情,”我无奈,“那么,明天我们还是分头行动?庄园主楼里有些地方我想去看看。”
阿比盖尔伸了个懒腰,想了想,忽然朝我诡异地挤眉弄眼:“行。现在还早,我们……干点什么?”
我恭敬地退出她的房间并庄重地带上门。阿比盖尔透过门缝对我狂做鬼脸。
夜晚却并不安稳。
深夜我陡然惊醒。打开手机,白光刺眼,凌晨三点。
庄园客房的布置无可挑剔。白色床罩、古色古香的台灯、茶几、沙发、活动画、写字台、现代化的空调电视甚至包括一台小冰箱。庄园毫无芥蒂地接纳了被菲尼克斯带来的阿比和我,允许我们参观并做客。毕竟待客是贵族庄园的天然需求,社交与人脉在主与客之间缔结。我却没来由地在客人天堂里失眠了。
眼下所有人都该入睡。校长呢,他还待在顶楼的房间里,面对一位沉眠的植物人?
披上外套,我推开门走出客房。
庄园走廊长而幽暗,两侧的墙壁上挂着历代庄园主的画像,不确定是否是活动画,希望他们别突然冲我眨眼;走廊地面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踩上去柔软舒适;向尽头眺望,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月光经过窗的裁剪在地面勾勒出边缘整齐的银白轮廓。万籁俱寂,任何声响在这夜里都是不合时宜的幻听。
从走廊另一头传来隐约的声响。
我一下子举棋不定:是忽略它,还是干脆打探到底?但声响逐渐清晰,不容忽视:一阵压抑的哀嚎和抽泣。发生什么了?
客房在庄园主建筑的二楼侧翼,与主人们的主楼连通,声音正是自主楼传来的。我尽量放轻脚步,右手的木戒也蓄势待发,以防撞上什么古堡恶灵、诅咒化身。
越靠近声音越清晰,一阵气味同时钻进鼻翼。闻起来像……苦艾酒?
停下脚步,声音也中断了。面前,这主楼走廊的一侧,某扇房门虚掩着,暧昧的暖光变幻莫测。噢,门。我非常熟知开门的坏处。苦艾的苦涩味混杂着甜与辣在空气中舞蹈。
我转身就走。
吱呀!房门却开了。熟悉的挑衅般的声音仿佛恭候已久:“Cher Monsieur,Pourquoi êtes-vous pressé de partir ?(贵客,您为什么急着走?)”
□□的哈曼·德·贝尔纳尔立在门前。
偏偏碰上了这家族最纨绔的子弟,他唯一还带在身上的东西可能就是发胶了,幸好没叫上阿比盖尔……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我深吸一口气,用他的母语回答他:“只是睡不着,打扰您了。”
“什么打扰?我还期待您加入我们哩!”
他咧嘴一笑,倏地抬手将房门彻底敞开,里面的场景使人皱起眉头:宽敞华丽的卧室,竟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具袒露的身体。他们是庄园的男仆女仆,白天也曾衣冠楚楚地工作;此刻却是面色潮且红地交缠在一起。原来那不是哀嚎和抽泣,而是欢愉之音。唇与齿交换,臂与腿交错,发丝蜿蜒,酒水倾洒而下,香薰烟雾缥缈,苦艾的涩味扑鼻。
呲。
火星摇动。赤身与裸体之间,迪奈特——哈曼的表姐,点燃一根细长的烟枪。她同样未着寸缕,只披一件轻薄纱衣,翘腿坐在中心,宛如那些横陈的年轻男女崇拜的神灵。
情况一目了然。
哈曼吹了声口哨,迪奈特重重吐出烟圈。这些褪去昂贵高定衣装的子嗣们等待我被戏弄后的反应。我凝视名为哈曼的富家子弟,盯得他不自在起来;又转头望着那个叫迪奈特,很明显她才是这群人的主心骨。这两人的眼神……像在发狂地呐喊:看啊,你们这些外来的偷窥者,把我们的秘密看个够啊!
外人的视线,竟然把这俩人一同逼成了暴露狂。
“贵府姐弟手足间感情真好。”我感到悲哀,甚至是自责,忽然如此感叹,自己也不知是嘲弄还是真心。
迪奈特忽然腾地站起来,怒不可遏地大步踏至门前把哈曼扯回房间,狠狠剜我一眼,砰地关上了门。
巴克纳利亚节般的聚会就此落幕,邀请也沦为闭门塞。我思索了片刻,慢慢转身走回自己的客房。
慢慢地……
苦艾的气味却没有散去。它愈演愈烈。
我还记得,与苦艾有关的说法……
据说苦艾致幻,神秘而令人上瘾。
饮酒下肚,能在恍惚间与绿精灵嬉戏。
它曾经遭禁,也被画家们比作绿色的缪斯。
取苦艾炼制魔药,量多为毒药,量少则为……
我继续慢慢走着。
脚步沉重,呼吸急促,视线模糊起来。
庄园走廊长而幽暗,两侧的墙壁上挂着历代庄园主的画像,它们突然冲我眨起眼睛;走廊地面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踩上去像踩进云雾里;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月光下仿佛立着一个披银纱的女人,她在朦胧之中注视我,眼角满是耐人寻味的笑意。
我本能想避开她。
她却上前来,一把撑住我的肩膀:
“我的大魔法师,大半夜干什么去了?”
啊,这是阿比盖尔的声音,是她?还是一个被苦艾的迷香炮制出的幻影?
“我得回房间……”
“说真的,你干嘛去了?”她忽然伸手拍我的脸,“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她的手劲把我的脸都抽红了。很好,就是实打实的阿比盖尔。
“说来话长……”我捂住脸,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样子,“让我回房间歇一晚。”
话音未落。突然间,她凑近了。
凑得极近,距离打破了常规的、只能约束虚伪文明人的社交边界,发丝挠得我脸颊生痒……她嗅闻,好像我窝藏了违禁物品(我只知道自己的皮肉之下窝藏了她可能感兴趣的骨头,如果她要我的骨头……)(如果她吃了骨头发现不合胃口?)。她乌黑的双眼亮得像白炽灯泡(被它们照亮将无所遁形)(我悬着心等她说出话像等待一场雨):
“哦?你在——”
“别说那个词……”
她看上去想破口大骂或放声大笑:“怎么搞的?真是找死——喂,你确定不需要……”
“阿比盖尔,”我抬头,即时且充分且孤注一掷地调动了全部的理智,“总之我们……不能是今天,不能是因为现在这种情况!”
“噢,真遗憾,你仪式感还真强,”狼女龇牙咧嘴,还是退了一步,“扶稳咯,我带你回去。”
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我垂下头,她身上有一股草垛和泥土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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