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风

　　被推进阵法的瞬间，林舒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混身灵力仿佛被无形之力禁锢。
　　再睁眼时，刺目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待视野清晰后，他赫然发现自己此时正站在轻吕峰熟悉的青石小径上。
　　山风拂过，带来松涛竹韵和那独有的、云怀风亲手栽种的灵植清香。
　　一切都真实得可怕，连脚下青苔的湿滑触感都分毫不差。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咚咚地敲打着胸腔。
　　“哈哈哈哈——”
　　一阵爽朗而熟悉的笑声从后院莲塘方向传来，那是云怀风的声音。
　　这笑声如此真切，带着林舒记忆中那种鲜活的、毫无阴霾的快乐，让他心头猛地一揪，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意，随即又被巨大的不安取代。
　　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沿着小径朝莲塘走去。
　　莲塘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水面上那座精巧的茶室静立着，是云怀风最常待的地方。
　　走过长长的栈道，脚步声在木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水声潺潺，荷香幽幽。
　　林舒越走越慢，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尖上。他渴望见到那个人，又恐惧看到幻境会呈现什么。
　　终于走到茶室门口，他深吸一口气，正要推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一个陌生而柔媚的女声，带着娇嗔：“讨厌，你又笑我。”
　　林舒的手瞬间僵在半空，浑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所有的侥幸。他没有进去，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转身几乎是逃离了栈道，脚步凌乱地去找师姐李云夏，仿佛想从她那里寻求一个否定的答案。
　　“师姐！”他喊住正要离开的李云夏，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师弟？怎么了？”李云夏回头，面露疑惑，眼神清澈而关切，与往常无异。
　　“师姐，茶室那边……是有客人吗？我好像听到有女子的声音。”林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微微的颤抖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客人？”李云夏失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那是师娘呀，师弟，你今天是练功练糊涂了？怎么连师娘都忘了？”
　　师娘？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接连在他脑中炸开。
　　一瞬间，耳鸣声盖过了一切，他感到一阵眩晕，脸上血色褪尽，勉强才能稳住身形。
　　怎么会……
　　“师……娘？”他重复着这个词，喉咙发紧。
　　“对啊，师尊前些时日成的礼，你当时还在场呢，这就忘了？”李云夏担忧地看着他，“你今天怎么怪怪的？脸色这么白。”
　　“没、没事。”林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能……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
　　他仓促地告别了李云夏，心中乱成一团。
　　脑海中不断浮现婚宴那日的记忆，是幻境篡改他的记忆，还是……这才是“应有”的现实？
　　林舒鬼使神差地再次回到茶室门口。
　　这一次，他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内心充满了矛盾的挣扎，既想证实，又怕证实。
　　“进。”云怀风的声音传来，依旧温和，却似乎少了些什么。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画面让林舒的心脏狠狠一缩。
　　云怀风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怀中依偎着一位气质如兰、容貌绝美的女子。
　　女子云鬓微松，脸颊绯红，而云怀风的手正自然地揽着她的肩，低头看她时，眼中是林舒熟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笑意。
　　那是一种全然接纳、充满爱意的目光。
　　因为林舒进来，两人似乎才稍稍分开一些，但空气中弥漫的亲昵氛围却挥之不去。
　　“师尊。”控制住情绪的林舒垂首行礼，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用力握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冷静。
　　“嗯，何事？”云怀风抬起头，看向他，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后的疏离和不易察觉的不耐。
　　那眼神，与方才看那女子时判若两人。
　　林舒的心直直地沉下去。他斟酌着开口，可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胡乱编了个借口：“弟子……弟子在新习的剑法上有些疑惑，久久不得其解，想请师尊为我解惑。”
　　这是他过去常有的、也是最能合理接近云怀风的理由。
　　然而，云怀风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漠：“这点小事也来烦我？我没空，去找你大师兄请教便是。”说完，甚至不等林舒再开口，袖袍随意一挥，一股温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便将他推出了茶室。
　　“啪！”
　　门在林舒面前重重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也像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
　　这时，林耀尖锐刻薄的话语再次不受控制地回响在耳边：“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整个云家比吗？”
　　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林舒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那名女子，那般气度，定然是某个与云家门当户对的大家族的千金吧。
　　而他呢？就算他回到了张家，可两家之间的地位差距依旧很大……
　　此后数日，林舒在这幻境中轻吕峰上如同游魂一般，浑浑噩噩的生活着。
　　他理智上清楚这是幻境，是阵法针对他内心弱点生成的考验。
　　可是，每一次无意中看到云怀风与那女子并肩散步、低声细语，看到云怀风为她拂去发梢的落叶，看到他们眼中只有彼此的笑意……那种尖锐的疼痛、酸涩的嫉妒和深沉的失落，却真实得让他无法呼吸。
　　幻境放大了他内心深处潜藏的不安和自卑。
　　直到这天，他在回廊下，听到那女子含羞带喜地对云怀风宣布：“怀风，我……我有了身孕。”
　　云怀风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爆发出难以言喻的狂喜，他猛地将女子紧紧抱离地面，朗声大笑，随后又赶紧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手掌极其轻柔地覆上她依旧平坦的小腹，声音里充满了激动和期待：“太好了！太好了！我们有孩子了！太好了！”
　　孩子……
　　“他可是云家的独子！云家唯一的继承人！”林耀的话如同最恶毒的魔咒，在这一刻轰然作响，彻底击溃了他的心防。
　　大家族，最重子嗣传承。
　　有了孩子，师尊与这女子的联系将再也无法割断，云家也会彻底接纳她。
　　而自己，一个男子，一个普通的弟子，能给云家带来什么？看着眼前那洋溢着圆满幸福的一幕，林舒内心关于“或许有可能”的微小星火，彻底熄灭了。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你永远是个局外人，你的念想，是多余的，是不被需要的，甚至是……可笑的。
　　我……真的配站在他身边吗？或许，这样的结局，对师尊、对云家，才是最好的。
　　巨大的悲伤和自厌如同潮水般将林舒淹没。
　　没过几日，云怀风便召集所有弟子，平静地宣布他将回归家族执掌一切事务，轻吕峰此后封山，门下弟子皆遣散离去，各寻机缘。
　　“师姐，师尊……是不要我们了吗？”林舒眼眶泛红，望着云怀风决然离去的、毫无留恋的背影，在幻境持续的侵蚀和此刻的打击下，道心剧烈动摇，声音带着哽咽。
　　他感觉那个曾经给予他温暖和归宿的地方，正在彻底崩塌。
　　“师尊毕竟是云家独子，回去承担重任也是难免的。师弟，别太难过了。”李云夏叹息着安慰他，但她的安慰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
　　“你看，家族对他而言，多么重要啊。比你重要得多。”幻象林耀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用着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世间谁不重名利？血缘传承才是根本。林驰为了权势可以抛弃一切，可以欺骗你的母亲，云怀风为了家族同样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你们。云家那样的门第，怎么可能会容得下你这种对他毫无助益的人呢？”
　　这扰乱心神的低语，让林舒心神激荡，坚守的道心出现了裂痕。
　　周身灵力开始不受控制地紊乱外溢，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绝望和虚无感攫住了他，仿佛要将他拖入无尽的黑暗。
　　阵法之外，白烟终于将激动的谢希音打晕安置好。
　　忽然她瞥见阵中林舒和百里渊状态不对，心知不能再等。
　　“阵法被人篡改，布阵者定然还在附近潜伏。我们必须设法牵制他们，救出被困之人！”她迅速召集所有合欢宗弟子。
　　“师姐，要不……用那个？”一名男弟子迟疑地提议。
　　白烟自然知道“那个”指的是什么——合欢宗的保命秘术“红尘幻形”。此术极耗心神，且……效果羞人。但眼下形势危急，她们也别无他法。
　　“行！就这么办！”白烟咬牙下定决心。
　　众弟子立刻依阵型散开，手掐法诀，一股奇异馥郁的香气悄然弥漫开来。
　　大树之上，蚀梵与南滇忽然嗅到一丝甜腻异香，旋即眼前景物变幻，被粉红色的云雾笼罩。
　　“幻术！”蚀梵警觉，然而下一刻，便有数名衣衫单薄、身姿曼妙的女子自雾中涌现，莺声燕语地扑将上来。那一片白腻晃得他眼花缭乱，心生烦躁。
　　他挥动长刀，凌厉斩向幻影，可女子身影溃散又复聚。
　　几番下来，他渐觉手脚酸软，浑身燥热难当，某处竟有了不受控制的反立时惊觉不妙。
　　这幻术诡异，并非直接杀伤，而是勾动心中欲念，让人沉沦其中便难以自拔！
　　趁此时机，白烟带人再次靠近核心阵法。
　　门中最精通阵法的弟子仔细探查后，面色凝重地摇头：“阵法结构极其复杂，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破解！”
　　“那怎么办？”
　　那弟子蹲下身，指尖划过地上闪烁着幽光的阵纹：“阵基是依靠特殊材料绘制于地脉之上……或许，可以用最笨的办法——挖断它的根基！”
　　于是，一群姿容绝色的合欢宗美人们，纷纷从储物袋中掏出各式工具，甚至有人直接拿出了药锄和铁铲，对着绘制阵纹的地面开始奋力挖掘。
　　“这样真的有用吗？”有人边挖边问。
　　“阵纹一旦出现物理断裂，能量流转受阻，阵法自破！”精通阵法的弟子笃定道。
　　果然，随着地面被掘开，一道道闪烁着幽光的阵纹逐渐黯淡、断裂。
　　笼罩在古老宅邸上的结界剧烈波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嗡鸣，随即轰然消散！
　　然而，结界破碎的瞬间，原本冲天而起的磅礴灵气骤然变质，化为滚滚漆黑如墨的魔气，张牙舞爪地弥漫开来，空气中瞬间充满了不祥与压抑的气息！
　　“魔气！”见状，白烟失声惊呼，脸色骤变。
　　白烟脑中“嗡”的一声，宗主临行前凝重的嘱咐瞬间清晰起来：“若遇不可控之危，即刻捏碎玉牌，保命为上！”
　　她与同门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毫不犹豫地捏碎了自己的传送玉牌，同时她伸手探向昏迷的谢希音，将属于他的那枚也一并毁去。
　　光芒闪过，几人的身影自原地消失。
　　秘境外，各宗门领队正凝神等待着。
　　邹平脸色铁青，他已通过特殊手段感知到派去追杀谢希音的弟子魂玉尽碎，此时心中戾气翻涌。
　　“快看！有人出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秘境入口。
　　只见白烟背着昏迷的谢希音，踉跄跌出，气息紊乱。
　　“掌门！秘境内有魔族潜伏！”白烟强提一口气，声音虽虚弱，却如平地惊雷，炸得在场众人心神剧震。
　　“魔族？！”
　　“上古封印犹在，魔族怎会再现？”
　　“里面其他弟子如何了？！”
　　场面一时哗然，恐慌情绪蔓延开来。
　　合欢宗掌门白愫面上看似平静，眼底却闪过一丝了然。她早预见到此次秘境恐生变故，此前才对白烟多有叮嘱。
　　“其他人呢？我弟弟百里渊呢？！”百里溺一个箭步上前，声音因急切而沙哑。
　　“他们……他们被魔族篡改的阵法所困，心智受侵，已有……入魔之兆！”白烟艰难回应。
　　“什么？！”
　　此言一出，不仅百里溺面色惨白，连邹平也惊骇失声。
　　若紫霄剑宗少主入魔，对整个宗门来说是毁灭性打击。
　　“让我进去！”百里溺周身灵力暴涨，便要强行冲入秘境。
　　“不可！”这时却有数位其他宗门的长老联手阻拦，“秘境法则脆弱，高于筑基期修为者闯入，必致空间崩塌，届时里面的人将十死无生！”
　　“到了此刻，你们还只在乎这秘境存亡？！”百里溺怒发冲冠。
　　然而，多数宗门更在意这能源源不断产出资源的秘境，竟形成人墙阻其去路。
　　“滚开！！！”
　　就在僵持之际，一股沛然莫御的狂风骤然卷起，将阻挡之人尽数掀飞。
　　一道青色身影如惊鸿般从天而降，来人竟是云怀风！
　　他面色寒如冰霜，眼中唯有决绝，丝毫不顾秘境法则，化作一道流光强行冲入已开始剧烈波动的入口。
　　“小舒——！！！”
　　他的呼喊声回荡在扭曲的光门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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