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暮江

作者:戏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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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旧世界(林善个人篇)


      这世界破破烂烂,但总有人缝缝补补。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你这个该死的臭婆娘,你和你生的那个丑八怪都是赔钱货!!!买你回来就是为了传宗接代,结果你居然还给我生个女儿?!!”

      屋子里传来醉汉愤怒的吼叫,他把手中的酒瓶用力往地上一掷,然后就抓着面前身材矮小的妻子的头发发了狠的往墙上掼,而被抓着头发的女人想要发出痛苦的嚎叫,喉咙却发不出正常的声音,只能发出类似“啊”的音节叫声,因为她是一个天生的聋哑人。

      醉汉将妻子拳打脚踢一顿,又把屋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一遍之后,才骂骂咧咧的离开了房子,走时还泄愤般特别用力的砸上了门。

      被他殴打得鼻青脸肿的女人擦了擦眼泪,一瘸一拐的跑到客厅拿出医护用品开始给自己上药,上好药之后又开始捡那些被撞得东倒西歪的家具和摔成碎片的酒瓶子,把家里收拾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接着她下楼扔垃圾后,原本寂静的储物间突然蹿出一个步履蹒跚、哭成泪人的小女孩,看起来才刚五六岁的样子,正是小时候的林善,她扶着墙慢慢的往门口走,刚走几步又忍不住蹲下哭了起来。

      她刚才一直躲在房间里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因为每次爸爸打妈妈的时候,妈妈都会为了不让她的出现激怒爸爸,一直让她跑到外面去避开,所以她刚刚才没敢出来,因为她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违背了她的意愿没有跑到外面去。

      她轻轻地打开房门,不发出一点声响的跑出家门,为了不让妈妈担心,她只好假装自己刚才不在家,她跑到了她们家的楼梯上面,等到妈妈回到家以后才重新开门进去,装作才刚刚回来。

      打开门的她发现,她妈妈也为了不让她担心,把身上的短袖换成了长袖,遮盖住那些伤痕,还为了掩盖头部被砸到的伤口,在炎热到恨不得脱光的夏天戴了厚厚的毛绒帽。

      她看着努力掩饰却依旧掩盖不了伤疤的妈妈突然很想哭,但是她转眼又仰头努力把眼泪憋了回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跟她妈妈打招呼,她不能让母亲知道自己刚才目睹了那一切,她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不能让妈妈担心。

      像今天这样的事其实经常发生,一旦出现林善没有及时撤离现场只能留下来观看的的危险情况时,她母亲就会把她赶进柜子或者其他安全的地方里,然后拼命地抵着柜子保护她,而她却只能被迫从柜子缝隙中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她能看到柜子罅隙之中那个人渣掐着她母亲的脖子,嘴里还不断的发出咒骂:“赔钱货、贱人,都给我去死——!!!”

      而她母亲拼命挣扎,却始终挣脱不了对方的挟持,为了保护她只能用后背抵住柜子,明明自己窒息到都眼冒金星了,却一步也不曾挪开。

      林善仿佛都能听到母亲濒死又无声的求救,可是她只能呆在这个封闭的柜子里,连出去都做不到,只能不停的拍打或者用身体撞击柜门,最后却都是徒劳。

      她看着母亲从奋力挣扎,喉咙勉强溢出破碎之音,到渐渐停止了挣扎,四肢无力地落下,特别想现在就冲出去一把撞开那个家暴男,然后拉着她母亲一起跑,跑到一个她父亲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可是她被封在了这个柜子里,这柜子既是她的避难所又是她的监狱,一遍遍的让她经历这些悲痛回忆,让她只能被迫目睹这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

      她痛苦又无助的把头抵在柜门门口,崩溃的心想:“为什么我只能被迫看着母亲被殴打而无能为力?为什么我妈那么好却要受到这样的对待?!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啊?!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啊啊——!!!”

      她痛恨自己的弱小无能,也痛恨自己面对高大父亲时的懦弱胆怯,更痛恨命运为什么让她生在这样一个家庭,让她能力不足的她只能愤怒又痛苦地看着这一切却什么都做不到。

      就在她精神马上就要濒临崩溃的时候,这场单方面的暴行终于结束了,她父亲看着因为窒息而闭上眼睛的林善母亲,顿时慌了神,担心自己弄出了人命要去坐牢,于是试探了一下她母亲的鼻息,发现有,但是很微弱,这才一边唾骂她母亲净会添麻烦,一边掏出手机打救护车。

      而林善也在他们走后终于从柜子里爬出来,她想起了刚才的事,眼泪又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的母亲是一个聋哑人,被人贩子从偏远山村拐卖到无人认识的城市,卖给了想要传宗接代的她那个畜牲父亲。

      她妈这么多年来也放弃了逃跑,毕竟她比划的是独属于她那个小山村的方言手语,除了自己是她手把手教过的的,其他人没人看得懂她比划的是什么。

      在林善出生之前,这样的事情就经常发生,以后恐怕也不会停止,除非她长大以后有了能力能制止那个畜牲了,否则她们母子家人会一直生活在他父亲的横行霸道之下。

      于是长大一点后,她有一次在母亲被家暴时,忍不住冲向那个人渣拿板凳狠狠的砸他,结果她父亲用力一推,林善整个脑袋撞到了床头柜的边角,一下子晕了过去,被撞到头的那个位置缓缓流淌出血液。

      醒来时她的母亲正抱着女儿在医院默默的哭泣,她摸了摸头上包扎好的绷带,抱住了母亲。

      也是在女儿受伤的那一刻,林善的母亲这么多年来放弃抗争的心终于燃起了斗志。

      事发之后她报了警,但是因为林善和林善母亲的身份证和户口本都被扣在林父那里,做不了身份登记,只能眼睁睁看着刚来的救星又走了。

      当天晚上,林善的母亲蹑手蹑脚的溜到林父的床头,慢慢从林父的枕头下抽出身份证,拿捡垃圾时捡到的旧手机拍照,又把身份证放了回去,再拿出户口本偷偷带在身上。

      第二天林善的母亲先带着林善去办了复印件,然后去警察局报警,结果警察一听家暴,说夫妻打架的话属于家庭纠纷他们管不了。

      林善母亲近乎都要崩溃的朝他们一阵比划,林善帮林善母亲翻译道:“我妈说如果再回去的话,我爸会报复她,一定会打死我们俩的,求求你们,不要让我们回去了!”

      民警们闻言面露难色,其中一个女警见她们可怜,在她们走出警局之后偷偷把她们拉到一边说道:“我教你们俩啊,被家暴一定要说成是男方殴打他人或故意伤害,这样的话我们才管得了。

      现在你们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最好是离婚或者分居,法院起诉离婚的时候一定要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记住了吗?”

      林善和母亲点点头,她们又重新走进警察局,按照刚才女警教的那样说,这一次民警进行了立案,林善母亲她们申请验伤还做了笔录,林善父亲被刑事拘留14天,并要求他写训诫书。

      可是林善和她的母亲好不容易搬到离他父亲够远的屋子那里,却在14天后的放学,打开门再次看见她父亲又在家暴她母亲,一边打一边骂道:“臭娘们,你怎么敢报警的!我把你从人贩子手里领回来,你就是这么报答我?!!”

      自从林善的头撞到桌角以后,她就对父亲打人的动作有了心理阴影,她强行按捺下内心的恐惧想冲上前,却看到母亲拼命朝她摇头,示意她不要过来。

      林善攥紧了门把手,转身狂拍邻居的门:“来个人,来个人帮一下我们,我妈要被我爸打死了!”

      一个年轻的女人打开门,看到敞开的门里面,林善的父亲正抓着林善母亲的头发往桌子上撞,吓得尖叫一声,连忙拿起手机哆哆嗦嗦开始报警。她的丈夫听到了尖叫也冲出门来,看到家暴的场面却把女人拉进门去:“少管别人的家事。”

      林善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个长得五大三粗的男人,就这样当了缩头乌龟。过了一会儿警察来了,发现又是上次的老熟人,冲上前制止,接着又重复上次的惩罚。

      林善的父亲被押走之后,林善看着浑身遍体鳞伤的母亲滴出了眼泪:“妈,我们去离婚吧。”

      林善和母亲去找律师咨询,提出离婚诉讼。为了还请律师的费用,她们俩有空的时候就会去外面打零工。

      林善经常为了操心离婚的事通过母亲的旧手机搜索了很多法律条款和案例,但是申请离婚起码有五次以上还是没离成。

      法院第一次判决的理由是因为林善母亲是个聋哑人并且无经济来源,不具有抚养能力,所以要把林善判给林父,林善母亲肯定答应不了,她才不会把女儿给那个家暴男,最后只能被迫调解了。

      后几次原因则是因为没有完整的证据链,只有受伤的照片和医院开的证明以及出警记录,不足以证明是她父亲家暴她母亲导致的伤,也有可能是她母亲自己受的伤。并且她母亲挨打过程中还反抗了,所以被认定为互殴。

      无奈只能申请法院的人身安全保护令,但是她父亲知道林善的学校,每次都趁林善放学之后抓住她威胁林善的母亲,让对方只能一个人过来,进而进行报复。

      妇联、社区、法院、派出所,包括12345都林善打过了不止无数遍,可都没有用。

      林善只能寻找法律同意离婚的情况,他父亲占了三条:一、家暴;二、赌博;三、买卖人口。

      第一条的证据她已经收集到足够多了,正准备买一个监控,但是第二条和第三条的证据却很难拿到。尤其是第三条,虽然她那个禽兽不如的父亲嘴上会承认是通过买卖来的,但需要实际证据才行,最好的证据就是当时交易的线索,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很难再拿到。

      于是林善带着母亲去报警,警方采纳了她母亲提供的人贩子画像线索,让她们回去等结果。

      由于林善没有手机所以母亲被家暴时拍摄不了,无奈之下她和母亲买了个监控装在家里。但并不是每次家暴都刚好在家里,有时林善的母亲会被父亲拖到其他地方打骂。

      每次到民政局离婚,工作人员都借口打印机坏了或者网络故障之类的,林善怀疑过她们可能是故意的,但想去别的民政局离婚她母亲却主动放弃了:“还是……算了吧,可能……这就是俺的命吧。”

      林善一直劝着母亲不要放弃,好不容易哄着母亲去另一个民政局,结果因为离婚冷静期足足30天,这期间一方不同意便不准离婚。

      林善的母亲和父亲分居以后会自己出去找工作,找到了一个当女工给人家织布的工作,回家以后就去外面捡垃圾,林善放学以后也会跟着她一起捡,再加上低保补贴,勉强能够她们母子俩生活。

      现在的生活比以前轻松多了,毕竟她那个人畜不如的父亲,为了她母亲不暴露自己被人贩子拐卖的事实,经常把她母亲关在家里不让她出去,她只能干一点手工活由林善拿出去卖。而且她父亲还经常赌博欠债,需要她母亲一起共同分担债务。

      林善的母亲信佛,平时经常带她去附近的庙里烧香磕头,祈求佛祖的保佑,但林善不信:“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神明,为什么我祈求了那么多次都不救我和你?”

      但这话她说不出口,因为信佛算是她母亲平时唯一的娱乐,也是唯一支撑她走下去的信仰。

      就算她的母亲受尽苦难也一直教育自己的女儿要善良,不要怨恨这个世界,给她取名林善也是因为这个。

      她母亲从小就告诉她读书是穷苦人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要她好好读书,但是十几年的绝望人生让她感到十分茫然:“读书真的能改变命运吗?这世道不公平的事那么多,万一她考上大学以后被有钱人花钱冒名顶替了呢?”

      她从小就因为父亲没钱生活在与同龄人不同的贫民窖,这里是三教九流中的最下流的地方,聚集了各种低俗的“买卖”,她看到过那些口口声声说“孩子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们怎么会舍得把他交给别人呢?”的父母,转眼就为了自己的利益,把孩子主动给了人贩子。

      男孩子会被人贩子送去想要后继有人的家庭,实在没人要就被黑心老板买去当苦工,累死累活还没有工钱。

      女孩子则会被老鸨领走当妓女,林善曾经亲眼看到过那些女孩子拼命挣扎,却还是被拖进屋子里,被那些该死的畜牲们糟蹋,最后沾上带着脏泥的血,成了别人眼里最鄙视的“脏了的女人”。

      而那些因此不堪受辱自杀身亡或者被那些畜牲折磨至死的女孩,最后尸体都会被随意的扔到人迹罕至的垃圾堆或者河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尸身也只剩下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怨恨的盯着面前每一个路过她的尸体却无动于衷的人。

      那些女生被亲生父母抛弃,每次不堪受辱逃跑都会被重新捉回去打断腿,还会被拿裸照威胁,最后她们无奈之下只能迫于威胁继续栖身那个最讨厌的污秽不堪之地。

      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肯定都质问过抛弃她们的父母或者上天,为何人生而不同,别人出生就受尽父母的宠爱,而她们出生却沦落成别人的玩物,为什么?!

      为何这世界如此不公平?!她们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但是没人会同情她们,只会告诉她们,这就是她们的命,其他像她们这种职业的女人也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别人笑着过下去的她们却过不下去?

      她们便只能这样被迫忍受着羞辱和谩骂,继续过那些希望渺茫、万念俱灰的生活。

      这种的情形林善已经看得太多了,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女生被糟蹋却无能为力,因为她自身都难保,那个人渣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她也像这样送走减轻负担。

      她小时候看到过其中一个女孩子逃出了屋子跑到大街上呼救,可是没有一个人帮她,老鸨令人把女孩拖进屋子后习惯地朝路人卖了个笑脸,看到周围人也都回了她一个笑脸说道:“老板娘不用这么客气,毕竟咱们这里可没有所谓的警察,一整条街的人都是一条心。”

      她这才明白,原来这整条街的人都是帮凶,她想要帮那些女生,可那时她还是个小孩子,一旦冲上去一定会被他们打得体无完肤。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跑出贫民窖找到马路上随便一位路人,说自己走丢了,需要用他的手机给家人打个电话,然后立刻报警说她看到那个地方有人强迫女生□□。

      然后看着扫黄大队赶到缴获了那个地方,她也松了一口气跑回家,这也是以她的能力目前唯一能帮那些女孩做的事情。

      但是就算她已经很努力的想要帮助那些女孩,这样的事情还是经常发生,到最后她自己都彻底失去希望了,感觉这个表面上光鲜亮丽的世界实际上如同人间地狱一般,根本看不到一丁点的光亮,到处都是尸横遍野、惨不忍睹的受害者和利欲熏心、食亲财黑的的牟利者。

      自出生以来这个世界最令她绝望的一次,是她的好父亲为了抵债,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给一个欠债的债主说陪他睡一觉还钱。林善当时害怕无助极了,她疯狂地用屋里所有的东西砸向那个男人,想要逃走,可却还是抵抗不过对方被他捉了回去。

      那一刻,她眼睁睁的看着她爸就那样走掉,心里恨透了那个该死的父亲,不,那样的人根本不配当她的父亲!!!

      要不是她平常怯懦的母亲突然拿着一把刀赶到,一反常态的摆出一副“你要是敢动我女儿,我就跟你同归于尽”的架势,没准她现在已经大着肚子被迫留在债主家里,给他做家务了。

      所以阅尽世间不公平的事之后,再一想读书十几年来的努力若是为他人做了嫁妆就前功尽弃了,特别不公平,却又无处申诉,因为这世道有钱有势就可以改变一切。

      林父还是会时不时会找上门来不由分说殴打她们一顿,林善看着遍体鳞伤的母亲哭着问道:“如果当初您被父亲关起来的时候还有逃跑的机会,您还会选择留下来吗?”

      林母露出一抹凄惨的笑安慰她,用手比划道:“会啊,因为那时俺怀孕了有了恁(你),恁就是俺唯一的希望啊。”

      林善哭着抱住母亲:“妈——你就不能为自己想一想吗?”

      上小学二年级时老师要求他们写一篇父亲的爱,林善发呆了一整节课,脑袋里全是老师说的:“这世上没有父亲不会爱自己的孩子的,如果有的话,那可能只是他的爱你还没发现。”

      她心想:“可我父母的婚姻从头到尾都是一场交易,如果我父亲每天打骂我和我妈是爱的话,那为什么我感受到的只有痛彻心扉的痛呢?”

      那次作文她一反常态的一个字都没有动,直接交了上去,老师当着全班所有的面责问她时,林善说了一句:“我希望我永远没有那个父亲。”

      周围愚昧无知的同学并不知道她这句话什么意思,却因为一个人放声大笑,全班纷纷跟着他一起哄堂大笑,他们笑嘻嘻的说道:“哈哈哈哈哈——她竟然说她希望没有那个父亲,回家之后她爸会不会打死她啊?”

      “就是啊,太孝顺了吧!”

      “哈哈哈——等等,这有什么好笑的?我们在笑什么?”

      “别管了,跟着笑就是了,大家这么做肯定有大家的道理。哈哈哈哈哈!”

      那天林善看着同学们笑得面目全非的脸,突然悟到了一个模糊的念头:“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就像我回家以后只会看到我爸打我妈而无能为力,他们却可以幸福的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嚷着要去超市买零食,他们根本体会不到我的痛苦……这笑声也太吵闹了,根本没把我的痛苦当一回事。”

      初中中考时她经常听到班主任为了激励他们责骂道:“你们现在这样不好好学习对得起父母吗?你们父母每天累死累活的挣钱养家,你们就是这样用成绩报答他们的?!”

      可是林善的学费都是她自己打零工挣来的,比如跑到街上发传单和去超市当收钱的或者到餐馆里洗盘子,以及对贫困生的补助,她父亲是不可能给她一毛钱的,她母亲靠手工活挣得钱也被她父亲抢走了。

      林善罕见的站出来反驳老师的话:“我没花我父亲一分钱,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老师噎了一下,当众被一个学生驳了话语,他十分恼怒,为了自己的面子梗着脖子说道:“那你也是他们带到这个世上的,你应该感恩!再说,你没花他们的钱难道就没花其他亲戚的钱吗?我可不信现在的小孩子有这么独立的人。……总之你们现在好好学习,将来报答父母就对了。”

      林善在心里想道:“但是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倒宁愿我从未来到过这世上。”

      不过她终究没有反驳,任由老师通过不断地对他们进行打击式教育,以此利用他们的愧疚感来让他们产生奋力学习的想法。

      上学时林善因为从不参加集体活动并且是贫困生而受到同学的排挤,有一些同学喜欢专挑软柿子捏,就欺负她一个,她被他们欺负也不敢告诉父母,一是怕母亲担心,二是也怕父亲干出什么耍无赖的事情,比如说故意让她去碰瓷欺负她的人讹钱之类的。

      高中时遇到别人被校园霸凌,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嘱自己:“自己没有别人那么好的家世,也没有遇到事情会向着自己的父亲,不要去惹麻烦…… ”

      但是她做不到袖手旁观,因为一看到那个被殴打的女生望向自己绝望的眼神,就想到了曾经孤立无援、饱受欺凌的自己。

      于是她出手了,却也就此成为石奕新的欺凌对象,甚至连同曾经的受害者也一起打她。她曾心灰意冷的问向那个她救下的受害者:“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那个受害者自知理亏,只是了小声嘟囔了几句:“你放心,只是让你代替我一段时间而已,很快我就可以找到下一个替代品了……到那时候我们俩就不用受苦了。”

      林善冷冷的看着她说道:“然后我就会成为下一个你,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对吗?”

      林善从此以后没再正眼看过那个受害者,在家被父亲殴打的她已经习惯了,只是在学校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她,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家,却看到她母亲也遍体鳞伤地倒在地上,会很绝望的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她感觉自己很累,活着好像一具行尸走肉,可是这样无比折磨的日子却一直看不到解脱的尽头,她也慢慢从原来的积极向上到整日浑浑噩噩,无时无刻不再想着死亡。

      她曾用小刀划过自己的手臂,割的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终于解脱了,但一想到还在受苦的母亲,还是在伤口结痂之后又重新踏上了反击家暴的路。

      每天晚上她都会崩溃的小声啜泣,白天擦干眼泪放学回家后搜集各种证据和学习法律知识。

      每一次上诉前的庭外调解,林善父亲的姐姐,也就是林善的大姑姑,都会带着林善的父亲到场,逼着他道歉,然后和颜悦色的转过来跟林善的母亲好好商量:“哎呀,弟妹,我弟呀他有时候就是这样,夫妻打架挺正常的,毕竟床头吵架床尾和,过日子就是这样,忍一忍就过去了。”

      林善用手语翻译给她母亲之后,愤怒的一拍桌子:“忍一忍就过去了?又不是你被家暴,真到你被家暴的时候你还会忍吗?”

      林善的大姑姑面色铁青,那场调解不欢而散。

      林善感觉很心累,没人会把她和母亲的痛苦当一回事,所有人都在告诉她们要忍着,过日子就是这样,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可是从没人在乎过她们的感受。

      后来操心离婚的她看到了一个视频,那个办离婚证的工作人员连续九年来多次借口说打印机坏了办不了离婚,害她母亲这几年一直默默忍受家暴,居然还觉得她“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挽救了500对婚姻,给她发了最美红娘荣誉证书!!!

      林善觉得这件事太荒诞了,阻碍她母亲逃离家暴的人竟然得了最美红娘奖,而她母亲却只能在地狱煎熬,还要被挤兑:“过日子就是这样,忍一忍就过去了,怎么别人都忍得了你忍不了?”

      仔细一想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荒诞,并不像童话故事那样美好,现实中善恶颠倒,似乎只要有钱有势什么事都能办到,比如说医院会救一个坏人,却不会救一个穷人;又比如说律师也会给坏人打官司,只要坏人有权有势请到更大的律师,就很有可能打赢官司胜诉;而穷苦人要为自己伸冤只能去相关部门上诉,但据学者统计,我国上访成功的概率是千分之零点五,也就是说一万个案件里可能只有五个成功……

      所以所谓的公平公正到底在哪里呢?

      她根本看不到哪怕一点的公道,只能看见血淋淋的现实,那些有权有势的坏人们笑嘻嘻地嘲笑着法律的无能,童话里正义打败邪恶的结局,在残酷的现实似乎只能化为臆想中的泡影。

      有一次中午她感觉身心疲惫,一个人躲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偷偷哭,却还是被一个老奶奶发现了。她头一回感受到来自人间的温情,好像这样的人生中有了希望。

      那个柿子她舍不得吃藏在怀里,却在回去的路上被午休时跑出出来闲逛的石奕等人发现了。林善只能认命的挨打,而石奕却还是不打算放过她唯一的希望。

      石奕抬脚就踩碎了柿子,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极度绝望崩溃时是发不出声音的。她看着扁掉的柿子,喉咙发出一声哽咽,浑身颤抖的嘶吼起来,泪水不知何时夺眶而出。

      林善嘴里后知后觉的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心里不甘的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林善生无可恋的心想:“神明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能不能给予我一点希望?哪怕一点都行……”

      也许是神明真的听到了她的愿望,然后她就看见一个女生勇敢的冲上来救下了她。

      林善深陷泥潭太久,这一刻她好像终于看见了一棵救命稻草,如果世间有救世的神明的话,应该就是她这副嫉恶如仇、惩恶扬善的样子吧。

      不,她跟那些高高在上、袖手旁观的神明不同,她是独属于她们这些校园霸凌的受害者的守护神!

      但随即她便反应过来,就算这个女生不会因为像她一样打不过石奕她们而成为下一个受害者,石奕背后的关系也足够让这位见义勇为的女生吃足苦头。

      从医院被教导主任领到学校的时候,林善听见教导主任不断地向她灌输着等会儿要干什么:“一会儿校长问你发生了什么,你就绝口不提校园霸凌的事,把所有的过错推到那个喜欢见义勇为的二愣子身上,说是她先挑起来的矛盾,听到没有?

      谁让她爱管闲事,活该!那样的话不仅可以把你自己摘出去,我们还会陪你很多的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拿了钱之后就好好闭上你的嘴,不要把这件事到处声张,听到了吗?……”

      可到了校长办公室,看着那个女生为自己据理力争的神情,原本被伤得遍体鳞伤、万念俱灰的心又重新开始跳动,她心想:“多好啊,在这样意气风发的年纪,她可以一腔热血的为受害者鸣不平,这样明亮的她不应该像我一样玉珠蒙尘。

      至少……不能再让好人寒心,否则就没人敢做好人了。”

      林善深呼吸一口气,说出了真相。她看着教导主任和校长的面部慢慢扭曲,心里突然觉得痛快极了。

      因为她自己受过背刺,所以不想让别人也承受那种痛苦,这世上的苦难够多了,她不想再亲手制造一件。

      原本的她累到觉得自己只需要被别人轻轻一碰就会“咔嚓”碎掉,直到她久违的收获了关心和拥抱,对她来说,坚持下去的意义好像又多了一件。

      直到在学校上体育课时,有一次江晚落发现她长袖里露出来的伤痕,特别紧张的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问道:“你这个刀疤是怎么弄的?”

      林善手腕上的伤疤上一次就被老奶奶问过,老奶奶以为是别人欺负她割伤的,但其实是她自己割的。

      她像上次一样语焉不详的说道:“在家切水果时拿水果刀一不小心割到的。”

      其实她家根本就没有水果,母亲和她赚来的微薄的钱只能勉强够给律师的费用和上诉费,给律师的费用还是那个女律师觉得她们可怜,只要了最少的报酬,不然的话可能现在还在打工还。

      江晚落叹了口气,有些犹豫的问道:“你能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吗?不会涉及你的隐私的。”

      林善点点头。

      江晚落:“你最近心情怎么样?我指的是从高一入学到现在的心情。”

      林善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挺、挺好的。”

      江晚落看着她的笑容又无声的叹口气:“有没有感觉情绪处在两个极端,一会儿很沮丧,一会儿很烦躁?”

      林善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江晚落:“有没有感觉活着没什么意思,干什么都没劲,很想消失?”

      林善微愣一下,想了想好像是这样的,再次肯定。

      江晚落:“有没有夜里经常失眠,做噩梦?”

      林善连连点头。

      江晚落:“有没有时常忘记要做的事情,明明前一秒还记得,后一秒转身就不记得了?”

      林善感觉自己都只用重复点头的动作就可以了。

      江晚落:“有没有出现过幻觉幻听,就是你能听见别人听不到的声音?”

      林善回忆了一下说道:“有时候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但是一转头又发现没人。”

      ……

      “最后一个问题,”江晚落说道,“那个伤疤其实是你自己拿刀割的,对吗?”

      林善有些犹豫的点了点头。

      江晚落语重心长的拍了拍林善的肩膀:“你现在的情况可能和我当初一样,得了双相情感障碍。我建议你去做一下心理测试,毕竟我只是语言推断。然后确诊了的话就去看心理医生,或者是吃药治疗,越拖只会越严重。”

      林善目光呆滞盯着地上心想:“所以我那么多次不想活下去的念头,还有伤害自己的行为,都只是因为我生病了吗?原来是这样啊,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不正常呢,毕竟周围人都那么乐观开朗,没一个人像我这样悲观到想寻死,原来只是因为我病了啊。”

      林善一想到自己的家庭情况,又抬头说道:“我……不太敢告诉我父母这个病,主要是我妈没上过学,不懂这个病,说了怕她担心。至于我爸……他不会管我的。这个病是不是要花很多钱治?我们家现在没有这个经济条件,恐怕不行。”

      江晚落思考了一下说道:“这个病……其实还是要靠你自己走出来,否则再多的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都是形同虚设。我建议你去我们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倾诉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一些。”

      林善诧异的问道:“我们学校还有心理咨询室?但是万一心理咨询师表面说帮我保密,结果背后告诉我父母呢?我不想让我爸知道,他知道之后可能又会……”

      后面的话林善欲言又止,在心里补完:“会……借此殴打我和我妈。”

      江晚落想了想说道:“那我去帮你探一探那个心理咨询师吧。毕竟有的学校里的领导会让自家不学无术的亲戚去当学校里的心理咨询师,拿着工资还不用出力,多好的差事。

      更何况一旦他们碰到心理有问题的学生,第一时间就会通知领导让学校开除他们,免得这些学生想不开自杀跟学校扯上关系。”

      江晚落来到心理咨询室门口,却发现门口对着一个监控,她无语的想到:“这正对着门口一点死角都没有,学校是有多怕出了心理有问题的学生呀。”

      思来想去,反正她父母早就知道自己心理有问题,索性大摇大摆的进去,至于开除……

      江幻冷静的声音响起:“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要是敢开除你,我就直接把他杀了,伪装成意外。到时候上面派了一个新校长下来就会把你拉回来了。”

      江晚落欲言又止的说道:“呃……就这么一个小人也不必劳您大驾动手了,虽然这个办法可以一劳永逸,我听着还有一些心动……不行不行,杀人是犯法的,我还不想坐牢。”

      想到这里,她觉得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直接打开门走进了心理咨询室。

      却看到一个熟人,正在收拾东西,江晚落惊讶的说道:“姑姑?你……是我们学校的心理咨询师?”

      江欢转身看向来人,惊讶的说道:“晚晚,怎么啦,最近情绪又不好?”

      江晚落摇摇头,问道:“你不是开了一个公司吗?公司的事务你都处理完了?”

      江欢:“哦,公司的那些单子只用我最后签个字就行了,我平时闲的没事,考了一个心理咨询师的证,被你们校长聘到学校来做心理咨询师。”

      江晚落看了看书架上的心理书籍,发现她姑姑都有在认真翻看,还做了笔记。松了一口气,有些犹豫的说了林善的情况:“我有一个同学可能得了双相情感障碍……您能不能别告诉她的家人。”

      江欢听完为难的说道:“但是万一她心理问题太严重,导致自杀,她的家人怪到学校身上怎么办?”

      江晚落:“但是告诉她家人也没有用啊,她爸根本不管,她又不想让她母亲担心,具体的她跟你倾诉的时候,你会知道的。”

      江欢紧锁着眉头说道:“这样啊,那我先跟她交流一下吧。”

      林善来到心理咨询室,倾诉完了之后她感觉心里舒服多了,其实心理咨询就跟朋友面对面谈话差不多,只是心理咨询师会指明方向,提出解决方法。

      缺点就是,心理咨询师一直在反复的询问她过去那些痛苦回忆的细节,那些回忆让她一点也不想再回想,但心理咨询师说这是系统脱敏的过程,当有一天问起你这些回忆时,你能坦然的说出它们,就证明你真正的摆脱过去的阴影了。

      晚上回到家,林善父亲醉了之后又打她母亲,边打边说出了她们逃到哪,他都能找到她们的原因:“我告诉你,我姐夫可是部队里的领导,有关系的,所以无论你们逃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们。”

      林善母亲悲伤的哀嚎和林善父亲愤怒的吼叫交织在一起,林善躲在房间发抖,感觉压抑的情绪达到的临界点,她崩溃地大叫:“我什么都做不了,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啊啊啊——!!!”

      她想起梁雅琪的话,不能逃避。是啊,她不能再逃避下去了,也不想再眼睁睁的看见母亲被家暴无能为力。

      多年的仇恨涌上心头,林善猛地站起来,来到厨房拿出一把水果刀,对着他父亲的身影一刀捅下去,鲜血溅到了她和她母亲的身上以及脸上,林善连捅几刀,他父亲捂着被砍的位置放开了她母亲,嘴里溢出鲜血。

      林善父亲颤抖的指着女儿骂道:“你个白眼狼居然敢这样对我!!”

      他劈手夺过女儿手中的刀,林善力气没有父亲的大,刀还是被他夺了过去。

      林善父亲往女儿身上也捅了几刀,其中一刀差点捅到了心脏。

      林善的母亲见状情急之下拿起旁边的拖把就往林善的父亲头上砸,一下一下的砸,正好砸在林善父亲的太阳穴。

      林善父亲甩开女儿捂住太阳穴,手中的刀落到了地上,被林善眼疾手快地夺过去拿到窗边,只要他一过去抢,她就把刀扔出房子外。林善父亲想跑去厨房拿菜刀,却被林善的母亲拿着拖把堵住去路。

      连挨了几下,林善父亲只能拼命地向门外逃窜,嘴里叫嚣着:“臭婆娘,你给我等着!我的锤子和修理工具就放在楼下的车里,看我不拿锤子弄死你——!!”

      林善母亲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不把这人渣打到不省人事的话,他绝对会拿着锤子再次冲上前砸死女儿的!!!

      林善母亲拽过家暴男,继续拿着拖把往他头上砸。林善的父亲接连挨了几下后,他终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林善的母亲缓过神来抱住女儿无声的啜泣,母子俩抱头痛哭几十秒之后,林善试探的爬到父亲旁边推了推他,可试探鼻息时却发现对方已经没气了。

      一瞬间她内心闪过诸多的想法,长期以来笼罩她们母子俩的噩梦终于消失了,她近乎开心到想要跳起来;但又一想到她母亲可能会因为失手杀死父亲凶多吉少,内心不禁忐忑起来。

      林善双手颤抖的拿手机报警,打120急救电话,然后她和父亲就被救护车带走,林善母亲被押往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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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破旧世界(林善个人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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