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

　　虽然于泓峥说画心的事他决定不了，但画心还是给了院里其他学生一个机会，学生只要主动去画心报名就有可能获得试戏的机会。
　　画心的选人标准以严苛出名，方青柏手底下有个叫裴安的学生很为他争气，试戏过程中表现得很好，被选角导演看中，给他安排了一个不起眼但讨喜的角色。在这样大制作的电影里，五秒钟的镜头都十分宝贵。
　　裴安和他一样，都是踏踏实实演戏的人，不想参与学院的明争暗斗。学院明里暗里站队，早把方青柏这个异类摆在院长对立面，站在孙覃对面的学生没几个不被他找过麻烦的。
　　裴安深知这个角色来之不易，得知她的老师方青柏在背后做出的努力，于是更加感动，不管最终结果是不是由方青柏促成的，方青柏对自己学生的栽培和付出不会假。
　　裴安很想向方青柏表达感谢，可是方青柏最烦吃饭喝酒的局，他不需要，他明摆着态度——老师对学生负责，天经地义，用不着谢他。
　　吃饭喝酒不行，那喝茶总可以吧。裴安借讨论角色的名义请方青柏上茶楼喝茶。方青柏别的爱好他不知道，爱喝茶这一点整个院都清楚，不知多久前方漓山给他带的好茶，他到现在还没舍得喝完。
　　裴安找了一家僻静的茶楼约恩师见面，好当面向他道谢。当日微雨，茶楼在细细的雨幕中静立，裴安点了最好的茶等待。方青柏到的时候连连夸他地方选得好，他和老友来这喝过一次茶，当时就很喜欢此地，只是离家有些远，没有经常来。
　　等方青柏坐下，裴安开口说：“是啊，地方好，我还想请师母和您一块儿来呢。”
　　“她最近出不了门，脚崴了。”方青柏喝了口茶惬意地眯起眼睛，“所以我得回去照顾伤患，你对角色有什么问题，我们迅速解决。”
　　话音刚落，有人踩着楼梯上来，茶楼的侍者走在前面引一位客人进入包间。方青柏临窗坐在二楼厅外，座位之间用屏风相隔，方青柏面对楼梯口，隐约感觉来客的身影有些熟悉。
　　侍者为来客带路：“于先生，这边请。”
　　姓于？方青柏心中有了答案，脱口而出：“于总？”
　　此时茶楼人少，这一喊声音不小。于泓峥回头看向屏风，方青柏绕出屏风，果然是于泓峥，他说：“于总来这里喝茶？”于泓峥身后没跟别人，也许他是一个人来喝茶的，也许是先到一步等人。
　　方青柏可以不打这声招呼的，他向来不是主动攀谈的人。他虽不爱和权贵交际，但基本的礼数他是懂的。他的学生手上能拿到画心的剧本并和他在此讨论，本就离不开于泓峥的帮助，正巧遇见，他领学生过去道声谢是应该的。
　　“方老师？”于泓峥正要进包间的脚步停住。
　　裴安只在比赛那天远远看过于泓峥一眼，当时于泓峥被校领导们簇拥，没看清楚人长什么样，所以没有多大印象。他见老师起身，便也跟着站起来走到屏风外面。
　　于泓峥瞥了眼跟在方青柏身后的年轻陌生男人，很快又将目光收回。
　　“于总来喝茶？正巧我和我的学生也刚到。”方青柏指了指裴安，“我的学生，裴安，在上次戏剧表演赛里演男主角。”
　　突然正面碰见这么大的人物，裴安不免有些紧张，他欠了欠身：“于总您好，谢谢您……”
　　于泓峥抬手摆了摆，让他不必多说。裴安闭了嘴，于泓峥问方青柏：“方老师爱喝茶？”
　　“是啊，喝了几十年，每天茶杯不离手，”方青柏笑道，说起他感兴趣的话题便刹不住车，“这家茶楼不错，最新出的茶都有，按节气上茶，整栋楼都飘着香，于总也爱来这喝茶？”
　　“偶尔来，起初还是一个朋友带我来的。”
　　“你的朋友眼光独到哈哈哈哈。”
　　“今天我一个人，我们一起坐一桌？”于泓峥问。
　　“好啊，茶刚泡好，”就喝个茶，也不算应酬，这顿理应方青柏请客，他大方应下，“小裴倒茶。”
　　方漓山回程的飞机抵达A市机场，周茹虹早已在接机口等候。看见方漓山走出来，她目瞪口呆地把墨镜摘下来：“你怎么变成西北大汉子了。”
　　方漓山皮肤晒黑了，衣服就那几套换洗，变得很旧，衣领都磨出毛边。头发来不及修理，他嫌麻烦用鸭舌帽一把将头发藏起来，墨镜遮住大半张脸，下巴上有一些胡茬。旁人看来他就像一个风尘仆仆的糙汉。
　　“虹姐，我变化更大。”小杨推着行李，皮肤粗糙了许多，头发都快遮住眼睛。
　　“我都没认出你来。”周茹虹笑着打量小杨。
　　“接下来我得天天把你往美容院带。”周茹虹对方漓山说，“《梨园罗曼史》不出意外今年上半年上映，你的形象得配合电影宣传。”
　　一边是柔情似水的李潋秋，一边是天真憨厚的魏家宝，二者在外形上几乎没有共同点，作为演员需要迅速切换身份。
　　周茹虹一边开车一边说：“我最近联系到VA杂志，他们想做一个新版块，风格和李潋秋那种类型很搭，如果你能上VA新封面，那还能给电影造势，是双赢。”
　　VA是老牌时尚杂志，不轻易用年轻没站稳的明星，但新版块是一个重大尝试，需要一些明星热度带动知名度。VA新版块需要《梨园罗曼史》扩大名气，《梨园罗曼史》也需要一个时尚宣传的出口。
　　“好。”
　　“接下来休息几天，我送你回公寓？”
　　“先送我回公寓放行李，给我留一辆车，我自己开车去我爸妈家，”方漓山背靠椅背休息，“我妈最近摔了一跤，我先去看看她。”
　　回程前方漓山和连翠通过一次话，问她在西北有什么想要买的东西，他都买好了寄回去。聊着聊着连翠说漏了嘴，说自己在家哪也去不了，方漓山往下问就问出来了，本来连翠还想瞒着的。
　　“阿姨没事吧？”
　　“脚受伤了，我给她送点药过去。”
　　周茹虹想到方漓山回到父母家中肯定少不了面对方青柏的，她问：“方老师也在家吗？”
　　“不知道。”方漓山不可能因为方青柏不见他而永远不回家。
　　周茹虹闭了嘴，再怎么样也是方漓山的家事，面对方青柏这道难关还得方漓山自己想办法。
　　方漓山回到公寓冲了个澡，换了套衣服，刮干净胡子，稍微整理下发型就开车去爸妈家。
　　一周前连翠在后台楼梯上摔了一跤，其他地方没有大碍，不过脚扭伤严重，近期不方便行走，就暂停了演出活动。方漓山到时，连翠倚靠在沙发上看书。
　　“漓山，你回来了，”连翠坐起来，合上书，“如果我脚没事，还想和你爸一起去接你呢。呀，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方漓山把从西北买给爸妈的物品放置好，说：“虹姐来接我，不用你们担心。”
　　“刚下飞机就来了？”连翠注意到方漓山晒黑了，手臂上还有几道伤口，眼里装满心疼。
　　“在飞机上睡了。”
　　方漓山走到连翠身边蹲下去，观察连翠的伤势，问：“上药了吗？怎么好得这样慢。”
　　连翠叹了声气：“年纪大了吧。”
　　方漓山从包里拿出一管药膏说：“这药膏是我以前拍戏扭伤时用的，效果很好，妈，我给你涂吧。”
　　“不用，你快坐下。”
　　方漓山一声不吭地拿棉签给连翠上药，连翠拗不过他，她总觉得方漓山好像变了，又好像一直如此。
　　上完药，方漓山扔了棉签，站起来问：“爸呢？”
　　连翠就等他问呢，说：“我也不知道，你给他打个电话。”连翠早就知道方青柏和学生喝茶谈论正事去了。
　　方漓山也明白连翠的用意，掏出手机，手指在方青柏的电话号码上停顿了会，连翠把自己的手机塞进他手里：“拿我的打。”电话已经播出去了。
　　方青柏教过的学生都知道他爱喝茶，学生有疑问请教他也都约茶楼，喝茶的习惯影响了很多学生，就连裴安都学会了茶艺。
　　三人临窗坐着，裴安泡茶，方青柏和于泓峥说话，方青柏也没忘谈剧本的事，让裴安边说，于泓峥边喝茶边听。
　　裴安本来只想和老师两个人静静探讨问题，没想到多出一尊大佛旁听，言语都变得谨慎，生怕于泓峥有一丝不满，丢了方青柏的脸。
　　于泓峥对他们专业的东西没兴趣，目光垂下，注意力都在茶杯上。他注视着裴安泡茶洗杯的手，渐渐出神，裴安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
　　“于总懂茶艺？”方青柏也看到于泓峥目光的落脚点，疑惑地看了眼裴安，裴安也很茫然。
　　“我不懂，只是想起一个会茶艺的朋友，”于泓峥摇头，微笑，“还有，这里没别人，方老师叫我泓峥就好。”
　　裴安瞪大眼睛，原来老师和这位于总这样熟了。方青柏也一样惊讶，缓缓点点头：“好，泓峥这名字起得多好。”
　　方青柏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连翠，他对他们说：“我接个电话。”连翠的电话无非是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之类的话，无需避开人接听，方青柏当着两人的面接起电话。
　　让方漓山用连翠的手机打给方青柏是连翠的注意，避免方青柏不接电话，也给他一个惊喜。
　　“喂？我还在外面喝茶呢。”
　　“爸，是我。”方漓山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茶楼很静，窗外忽然下起雨来，敲打在窗台上，将电话那头的声音吞没。饶是这样，于泓峥和裴安也隐约听到对面的人是个年轻男人。
　　“你……怎么拿你妈的手机……”方青柏没做好准备，忽然不会说话了，就快忘记自己在单方面冷战中，“你从西北回来了？”
　　这下可以确定电话那头的人就是方漓山，裴安与于泓峥神色各异。裴安为方青柏高兴，于泓峥打开手机看了眼日期，三个多月了。
　　“外面好像下雨了，带伞了吗？”
　　“啊，怎么就突然下雨了。”方青柏扭头看窗外，雨还挺大，树枝被打得轻轻晃动。
　　“什么时候结束跟我说一声，我来接你。”
　　“好。”
　　“嗯。”
　　一通简短的电话结束，仿佛父子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方青柏早就气消了，只是不肯做破冰的人，方漓山主动找他，让他心里舒服不少。不管怎样，方漓山都是他儿子。
　　“老师，是漓山学长吧。”裴安见方青柏心情不错，笑着问他。
　　裴安见过方漓山，某年过年，车票太难抢，院里几个学生回不了家，方青柏就请他们来家里吃饭，当时方漓山也在，他们还一起包饺子，方漓山送了他们新年礼物。
　　“嗯，他拍戏刚回来。”
　　“老师也归心似箭吧。”裴安笑。
　　于泓峥开口：“方老师家人回来了就回去团聚吧，我正好也有事，下次再约。”
　　“那我让漓山来接我，小裴一起。这么大的雨，泓峥你怎么回？”方青柏边给方漓山发消息。
　　“我叫司机接我，待会就到。”
　　三人就坐在窗前等，裴安说起那年过年的回忆，方漓山送他的是一条手绳，他现在还好好收着舍不得戴。
　　于泓峥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脑海中开始搜寻方漓山曾送过他的东西，许多都是消耗品，用完了就没有了，竟没几样是像手绳一样永远留得住的。
　　于泓峥脸色微微变了。
　　二十分钟后，一辆车朝茶楼驶来，方青柏说：“他到了，泓峥你的司机还在路上吗，要不……”
　　“司机马上到，你们先走吧，就不送了。”于泓峥马上止住方青柏的话。
　　“好，回见。”
　　于泓峥在二楼窗口坐着，看不清楼下那辆车驾驶位上的人，只远远地看见方向盘上搭了一只手，卷起的白衬衫袖子衬得皮肤有些黑，手指还是那样修长干净。
　　方青柏和裴安打开副驾驶和后座的车门，迅速上车。车缓缓掉头，转弯，驶入雨幕。
　　方漓山在后视镜中看逐渐远去的茶楼，伫立在雨中，如那天一样。
　　方漓山转动方向盘，问：“那家茶楼的茶好喝吗？”
　　方青柏还得端着一会儿，裴安很欢喜地回答：“好喝，而且地方很好。”
　　“我都好久没喝茶了。”
　　“下次我请你喝！”裴安两眼放光，“漓山学长，这一趟拍戏很辛苦吧，拍戏中有没有什么趣事分享一下。”
　　“有意思的事有很多，环境差异太大，我刚到那边闹了很多笑话。”方漓山笑道。
　　方青柏侧目，等他下文。
　　于是方漓山说起在西北的拍摄经历，没有注意后视镜里站在到茶楼窗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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