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阵风

　　“喂，小心啲啊！”

　　少年身形矫健，不畏高，蹭蹭蹭就爬到梯子最顶端，伸手够到黄澄澄的果子，剪刀咔嚓一声，那果子就落入他怀中。

　　林婼连忙跑过来，心悬起来，忍不住惊呼，吓得蹦出来一句粤语。

　　许一风边摘着果子边低头冲她笑，也用粤语，“唔紧要，洒洒水啦。”

　　“噗……”

　　林婼仰头望着他，忍不住噗嗤一笑。

　　很快，他就抱着四五个果子落地。

　　“闻闻。”

　　他伸手递一颗最大最漂亮的果给林婼。

　　“好香！”

　　清新果香沁人心脾，林婼呼了口气，觉得咳嗽悄悄被压了下去。

　　“阿婼，跟我来。”

　　许一风抱着那几颗果子跑到后院酿造果脯蜜饯的小房子。

　　这小房子里案板、刀具、罐子、称重器等等一应俱全，空气里弥漫着清新梅子的香味。

　　少年拧开水龙头，挨个洗干净这些果子，然后利落地拿刀剖开，成熟的果实瓤囊细小，约十瓣，黄白色果肉，汁液不多，气味在空气中弥散，像柚子。

　　“你去旁边坐着。”

　　“哦。”

　　林婼点头，乖乖坐到旁边小凳子上，然后托着脸庞一动不动看着许一风。

　　“许一风，你以后要是去新泽西州了，吃不惯国外饭的话，肯定也能自己做一堆的好吃的，你以后的室友有口福。”

　　许一风打开储物柜，那罐浓稠的桂花蜜被他单手取下来，少年回眸，“记得你以前也吃不惯，每天嚷着要回国吃火锅。”

　　“我这个胃算是出不了国。”

　　“那你和我一起，我做饭给你吃。”

　　蜂蜜罐子开了，粘稠的金黄落进玻璃杯中。

　　许一风手中活不停，忽然扭头去看少女，目光灼灼。

　　林婼愣了愣，开始认真思考起来这个问题，然后很有逻辑道，“我要是真的出国的话，应该带着厨师团一起，不过说真的，国外食材也难吃，还要空运过来，都不新鲜了……”

　　而且国外不如国内夜经济丰富，多无聊啊？

　　都没办法和许一风一起去逛夜市了。

　　哦对，许一风就是要去国外的，就算她还在国内，他们也没办法一起逛夜市了。

　　心头好像有乌云又缓慢聚拢而来，林婼泄了气，思绪变得很乱。

　　许一风点点头，"也对，还是待久了的地方舒服。"

　　只是一个地方呆久了，太过安逸，心就总是会对未知生出胆怯。

　　不知是否是出于对分别命运的逃避，林婼避开这个话题，少年正切着枸橼，她凑上前去伸手捏了一块，"我尝尝。"

　　"不甜的。"

　　许一风无奈地停下来想阻止她这种好奇心害死猫的行为。

　　"不信。"

　　说着，她就把枸橼送进嘴里，然后两道细眉就颦蹙起来。

　　"唔，好苦……"

　　"快吐出来。"

　　许一风拿出抽屉里的干净托盘递到少女唇边。

　　"嗯……不要。"

　　林婼像个玩具猫似得不慌不忙摇着脑袋，继续把嘴里的枸橼嚼碎。

　　这果子味道苦，很酸，像她小时候自己尝后骗许一风很甜的北美橘子。

　　"生吃枸橼第一人。"

　　许一风朝她比了个大拇指，很佩服地评价。

　　少女眨了眨眸子，"所以，有什么奖励吗?"

　　许一风眉梢轻挑，继续切碎枸橼，把问题抛给林婼，"你想要什么奖励?"

　　"许一风，你过年来港宜找我吧?我不想等到开学再见面。"

　　切碎的枸橼被他放进一口铝锅中，加了两倍的水开始煮沸。

　　许一风盯着火，"好啊，等大年初一好不好?我去港宜找你，恰好就是一个月后。"

　　恰好是一个月后枸橼蜜酒可以饮用的时候。

　　林婼有些诧异，"真的?这么好说话?"

　　她一双葡萄似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唇微张着。

　　许一风笑着取出白酒，逗她，"不是你要奖励吗?"

　　林婼脑回路奇葩，对着一直留在手里玩的那颗枸橼啃了一口。

　　"哎!"

　　许一风顿住，被她惊住。

　　林婼强忍着苦，意志力很坚定，"再奖励一个。"

　　"噗哈哈哈哈哈。"

　　许一风很难得地直接笑出了声。

　　林婼扬起唇角看他笑，嘴里吃着酸涩枸橼含糊不清，"所以到底能不能再奖励一个愿望?"

　　"你说。"

　　"我想新年那天，你陪我一起去看烟花，"林婼捧着啃了一口的枸橼，又忧心道，"希望到时候你有空，能赶上维港放烟花。"

　　想了想，她又摇头，"还是算了吧，我不喜欢看那里的，是别人放的，是给别人放的。"

　　漂亮的面容蒙上一丝惆怅。

　　许一风把白酒和蜂蜜倒入煮烂的枸橼中，又继续煮。

　　手中空闲时，他扭头和林婼四目相对，"我为你放。"

　　"啊?"

　　林婼神色微滞，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我说，新年等我，我放烟花给你看。"

　　刚出锅的枸橼蜜酒被封入玻璃瓶中，只等烟花盛开的新春佳节。

　　午饭很快做好。

　　耿园很久没有吃过露天饭了，因为林婼的到来，瑄叔特意把饭桌挪到开满粉山茶的石桌上。

　　午餐如此丰盛。

　　许一风扶着札时兰出来，老人家看了，笑着打趣，"耿园难得热闹，是托了林小姐的福了。"

　　林婼腼腆一笑，"奶奶，您叫我阿婼就好。"

　　"好，阿婼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不要客气，以后常常过来玩啊。"

　　瑄叔也笑着同她比了句手语。

　　许一风把酢浆草熬的汤都盛好了放在林婼身前，帮瑄叔翻译，"瑄叔说他特意把酢浆草分别配鱼丸和虾仁做成了汤和凉拌菜，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谢谢瑄叔，瑄叔做的饭看起来就好吃。"

　　林婼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尝了一口凉拌酢浆草，然后瞳仁放大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仙品!"

　　许一风扬起唇角，安静看着少女笑颜。

　　林婼吃了几口虾仁酢浆草，又抿一大口汤，热意伴着嫩茎的酸甜和鱼丸的鲜香涌入肺腑，香暖的什么烦恼都没了。

　　"好喝!绝佳仙品！"

　　林婼对着瑄叔竖起大拇指，"上学暂停，我要跟着瑄叔学厨艺，以后开连锁餐厅占领国际市场！"

　　她话多起来格外嘴甜，瑄叔被她夸得不好意思，咧开嘴无声笑起来。

　　札时兰把她的玩笑话当了真，怕误了人前途，连忙劝，"厨艺学来解个闷就好，女孩子家家的学什么做饭?阿婼以后要是想吃，随时来耿园，就是哪天我和阿瑄都不在了，还有一风呢，让一风做给你吃……"

　　人年老起来，总是会忍不住把身后事挂在嘴边，两鬓斑白的瑄叔还是笑着，陪札时兰静待那一天的到来。

　　许一风看着他们微微抿唇淡笑，他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等着那天的到来，孤身一人时也可以从容不迫地好好生活，故而他听见这些话也习以为常。

　　可他怕林婼无措，应付不来这话，于是张口解围，然而少女却先他开口。

　　"可我也想做给许一风吃。"

　　许一风指尖微颤，喉结不上不下咽着，双耳因为这一句话忽然开始发烫。

　　札时兰笑起来，老人家努力睁大了在无情岁月中已经下垂严重的眼睑，想要看明眼前少女，"阿婼也要出国念书吗？"

　　"啊?"

　　林婼怔了怔，"我，我还没想好……"

　　许一风接话，"阿婼更想留在国内念书。"

　　知道他在帮自己解围，可一个国内一个国外的反义词还是让她心脏一痛。

　　札时兰叹息，"可惜了，还以为你们会一起去普林斯顿呢。"

　　许一风难得有好朋友，她私信希望这份友谊长远些，好在往后他孤身一人时陪陪他，亦或者是这份爱情。

　　"没什么可惜的，留在国内也挺好。"

　　许一风埋头吃饭，只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

　　札时兰年轻时曾在国内很多知名高校授过课，于是顺口问，"阿婼打算去国内哪所大学?"

　　林婼停下汤勺，突然想哭，她实在不忍心欺骗白发苍苍的老人，"我，其实……我爸爸和爷爷，会安排我去澳洲读书，我姑姑在哪里，我发小也在那里念书……"

　　唯独许一风不在那里……

　　许一风握紧指间筷子，心里不由重重一沉，纵然他是理科生，也知晓未来他们要去的一个是大洋洲一个是北美洲，两个地方远得连太阳都不在同一刻钟出现。

　　呼吸不由变得阻滞，佳肴也变得味如嚼蜡。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耿园鲜少有人来，瑄叔不由一愣，放下筷子顿时警惕起来。

　　这敲门声很有分寸，三响后便不再敲了。

　　"我去开门。"

　　许一风起身，林婼以为是耿园有客人来，却不想在绿色铁门打开后，看到了秦冠英。

　　年近四十的干练女人带着墨镜，宝石蓝的风衣被她穿的风姿飒然，看见少女走近，她摘掉墨镜，披肩的微卷发丝在放晴的日光下亮着酒红色光芒。

　　“妈眯？”

　　林婼愣了愣，眸子瞬间睁大了。

　　她没想到秦冠英会找到这里。

　　许一风看向门外气质绝佳的女人，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她是看起来是那么强势且年轻，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林婼的妈妈，林婼从前依赖又崇拜的妈妈，哪怕后来，少女也还是常常提及那段和她环球旅行的点点滴滴。

　　秦冠英微微颔首，哪怕对上瑄叔这副布满狰狞疤痕的脸也面不改色，"抱歉在这个时候扰你们清净，没想到林婼在这里，我女儿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许一风礼貌问好，"阿姨好，她只是来做客，不麻烦。"

　　瑄叔也跟着摇摇头，请她进来。

　　秦冠英示意身后西装革履的助理在门外等候，然后进去同老人家问好。

　　“真是麻烦你们，打若若电话打不通，知道她是去了天宁，想着她在天宁好朋友也多，问了老师才想着来这边找找，没有打扰到你们吃饭吧？”

　　林婼皱眉解释，小声解释，“我手机没电了，你也根本不用来找我。”

　　札时兰摇头，“不打扰，我很喜欢这孩子，不如您也留下来吃个午饭吧？”

　　秦冠英笑着摇头，“不了，多谢您款待，我得带她走了，就不再叨扰您了，改日我再来拜访。”

　　林婼咬唇，眼眶忍不住又红了，“我还不想走，我也不想回去……”

　　说着，眼泪又开始翻涌，望着秦冠英就开始抑制不住地掉眼泪，她咬唇强忍着，肩头一耸一耸。

　　许一风喉结微动，上前想要安慰，却又觉得自己此时的动作很不合时宜。

　　秦冠英不悦，“若若，不要在长辈面前失礼。”

　　她没过多的言语，职场雷厉风行的人平常说话也总像发号施令了，“现在跟我回去，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你还想继续在天宁念书。”

　　许一风侧头去看林婼，又想到她那通哭着打给他的电话，猜测大概是他们家里出了什么事，只不过这些事，不足为外人所道也。

　　心上悬着担忧，明明她近在咫尺，可他安慰不得。

　　林婼强迫自己冷静，深呼一口气，红着眼眶和耿园人告别，“奶奶，瑄叔，对不起，今天太打扰了，我先跟妈妈回去了，等改日再来拜访……”

　　说完，她侧头看了许一风一眼。

　　慢慢放晴的天空，再过半个小时，水光蒸发时或许会有彩虹出升，他静心养着的紫斑风铃草还没来得及引少女观赏。

　　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晴日蒸发了氧气。

　　“林婼。”

　　许一风抬眸喊她名字。

　　林婼回头，鼻音有点重，“怎么了？”

　　秦冠英也回头去看这个男孩。

　　许一风笑了笑，“再见。”

　　林婼破涕为笑，“拜拜，回见。”

　　“阿姨再见。”

　　他又礼貌地同秦冠英告别。

　　秦冠英深深看了他一眼，也勾唇道别，“再见。”

　　瑄叔和许一风送她们到门外，看那辆价值不菲的宾利渐渐从眼前消失。

　　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扭头回望冬季里已经干枯的紫藤萝，晴光勾勒出他清绝的侧颜轮廓。

　　那些从来藏匿于心底的红豆也随着晴日初升在疯狂生根发芽。

　　只是他突然意识到，连相遇都是圈层奇迹的两个人，连这两年时光都是林婼捡漏算计的结果，连未来去同一个国度都不太可能的他们，又怎么能奢望那一句话呢？

　　手机的特别关心提示音响起。

　　许一风解锁去看。

　　阿婼，［记得新年来看我啊］

　　［你要是忘了，你就死定了。］

　　“噗……”

　　许一风忍不住笑了，难得幽默细胞动了一下，回复她，［Yes sir.］

　　少年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他要他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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