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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陕(顺V开始)
旌旗之下的,是刚刚从孟津渡过黄河的背嵬精锐。
他们由岳云带领着,过河后来不及歇整,也来不及为被滔滔黄河卷走的袍泽哀悼,就马不停蹄地赶到新的战场。
铁浮图以一当百,训练有素的背嵬骑兵同样毫不逊色。
双方拉开阵势,短兵相接。不知过了多久,已是雨霁云收,连地上浸润的泥土,都在烘暖的日头下渐渐干涸。
星斗在天幕上渐次亮起,汇聚成浩渺的银河。聒噪的鸣蝉不知何时止了吟唱,尸橫满地的战场上,只余下夜风拂过林梢的“沙沙”声。
突合速收拢残兵,连夜败逃。
岳飞缴获了遗落在战场的五百匹战马,并将被留在河阳未及逃亡的步卒押作俘虏,另派人到黄河渡口,接应仍在排队过河的王贵大军。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领着部属又回到战场,清点阵亡的将士。
“那是郭二,原是东京留守司的人,后来被金兵追捕,逃亡到太行山。”
“左边这个是张进,是王大娘的孙子,才十六岁,家就在王屋山下。”
“右边那个是李闲,本是个村口秀才,宣和年间到葫芦寨占山为王,后来被末将带忠义社的人去征讨,才投了过来。”
“相公问这个生做女相的?那是阎五娘,就是河阳本地人,扮作男装跟咱们一起来了,相公没发现吧?”
…………
梁兴蹲在一旁,为岳飞一一指划着。
有些岳飞这几日已经说过话了,有些他还只是面熟,尚未来得及认识,更有许许多多沉默着缀在队尾,连他也不曾注意的人。
梁兴把近乎所有自己能叫上名字的人都指完了,继续叼着狗尾巴草,对着满地尸体吹口哨,如同放荡不羁没心没肺的浪子。
岳飞举起火把,从梁兴身侧走到他面前,正照出一张满含笑意的面容上阑干纵横的涕泪。
“岳相公,我只是太高兴了……大家在太行山十余年,总算等到这一天……”
岳飞将火把递给身后的亲卫,上前弯下腰握住梁兴的手,沉声道:“这都是为国捐躯的英烈,一例按军中将士抚恤的规矩。若家中幼儿实在孤零无依的,先送到河阳来照顾吧。”
“是。”
梁兴回答的声音很轻,面上的眼泪却愈加汹涌。
“是岳某无能,才致忠义之人屡遭屠杀。”
岳飞说着,声音也有些许哽咽,眼睫里已经盈满了泪水。
他说的真诚,却又没那么真诚——谁都知道,让忠义之士一次次灰心失望的,并不是岳飞的无能。
“哟,相公怎么在这里,和梁小哥执手相看泪眼?”
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调侃声,岳飞不用回头,先叱骂道:“臭小子,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梁兴见是岳云,也抹了眼泪,哭笑不得地劝解起来:“相公莫要动怒,赢官人也是好心。”
岳飞自然知道他是好心,怕自己和梁兴哀伤太过——但说出这样轻佻的话,骂还是要骂的。
岳云只做不闻,走过去对梁兴道:“都快五更天了,小哥在山间行军许久,又苦战一日,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梁兴实在无语,想劝你爹就直说,何必拿我做筏子?
不过经岳云这一劝,两人倒各回帐中安置了。岳飞操劳数日,一沾上枕头便沉入梦乡,次日更是难得地睡到晌午。
醒来时,只觉得双目刺痛,一睁眼,撞见窗外炽烈的阳光,便泪流不止。他思忖着,大约是昨日被雨水浸染,又哭过一场,本已痊愈的目疾重新发作的缘故。
行军路上,叫人知道自己的不适,难免动摇军心。岳飞只好先背光缓了缓,见眼泪已经不流了,双眼还算能视物,只是依旧涨涩,便索性装作没事人一般,一边整理着发髻,一边推门出去。
王贵岳云等将佐已经在门外围坐着等候,倒是和他一路翻山越岭的梁兴,仍旧沉浸在酣梦中,尚未过来。
“吴节使那边情形如何?”岳飞面色如常地朝众人点头,信口问道。
拿下河阳,他们有了连接黄河两岸的通路,但若只拿下河阳,同样有粮道被断的忧虑,难以守御。唯有占据潼关、陕州,进驻河中府,将整个陕西和太行山南都收入囊中,河阳才不会是一座悬在黄河北岸的孤城。
一个多月前,吴璘和杨政两位川陕大将,就接到岳飞的军令。杨政继续留守四川和陇右,与四川置制使王庶相配合,而吴璘则提兵到商州,和岳家军协作,预备从西线进军。此外,陕西安抚使刘子羽也同吴璘一并前来,负责在商州督运粮草,协调大局。
牛皋徐庆率领着岳家军前军,比吴璘刘子羽先至两日,闻听二人到来的消息,便与亲卫出城迎候。
上午的日头正盛,打在自西而来的吴璘的面门上,叫牛皋看了个清楚。他还来不及为吴璘的风姿感慨,就被跟在他身后骑马飞驰的十余名貌美女子晃了眼。
这些女子个个绣衣华服,虽然马术娴熟,却也一眼能看出来不是军中人物。
也许是天太热,牛皋脑门上都开始冒汗。心里不由得浮现出外头盛传的吴璘的风流韵事,更想起流传在岳家军中一则遥远的八卦。
彼时吴璘的兄长吴玠还活着,很欣赏岳飞的才能。听说岳飞府上竟连姬妾都没有,于是花费两千贯买了一个士族女子,盛装送到鄂州——自然不出意料地被岳飞拒绝了。
当日岳飞甚至躲到屏风后,羞窘的连女子的面都不曾见着,大反常态,以至于传做人尽皆知的笑谈。
鄂司诸人也因此见识了吴家兄弟的风流不羁。
可就算……咱们也是来打仗的啊!
对上争奇斗艳的十来个年轻女子,牛皋一时失语,表情却把心思透了个底掉。
吴璘看出他的腹诽,先笑道:“牛太尉放心,她们会留在商州内,大军不曾安定的时候,不会叫她们去添麻烦的。”
牛皋扶额,数次欲言又止。要是按岳家军的军纪,是断不许此类特例的。然而吴璘毕竟是节度使,再怎么归岳飞节制,也不好在细枝末节上纠缠。况且牛皋只是承宣使,比吴璘低上一级,在这里,还是要听对方指挥的。
“既如此,下一步该如何用兵,还请节使吩咐。”牛皋做了个请的姿势,将吴璘引入州衙中。
吴璘抬眼一看,正见州衙的堂上,挂着一张以潼关—河中府一线为中心的舆图。
从商州的洛南到潼关,在舆图上连线,不过一百余里的距离。但号称百二秦关的天下雄关,却不是区区距离可以度量的。
潼关南面尽是山地,想要进兵只能绕路虢略。
而金国大军屯驻的河中府,则更在潼关以北。东有中条山为屏障,西有大庆关阻隔,本身又地处平原,极利金人用兵。
“说说看吧,诸位有何谋划?”
吴璘轻扣桌案,看向在座的众人,询问道。
与他并肩坐着的是安抚使刘子羽,下首则是牛皋和徐庆,其下叨陪末座的,是驻守在商州的团练使任天锡。
任天锡官卑职低,本该缄口不言,奉承几句长官便是。然而他却并不吝于表达自己的见解,率先说道:“金人兵力有限,若要速战,就不能让他们派大军控扼潼关。”
吴璘等人都暗自点头,徐庆却有些不解:“河中府至潼关,骑马不过半日,咱们就算再隐匿行踪,也无法赶在他们前头。”
“何必要隐匿行踪,而不是反其道行之?”任天锡起身,饮了一口酒润嗓子,用马鞭在地图上指划道:“对于金人而言,河中府远比潼关重要。”
“如今的计划,都是先取潼关陕州,再进河中府,如此确实稳妥,但也给了金兵一层层构筑防线的机会。”
“——为什么不能兵分三路,一路直进河中府,一路往陕州,一路下潼关?如此,金人必定会在河中府按兵不动。”
任天锡说完,将碗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好胆色!”刘子羽先击节称赞。
徐庆却问道:“想去河中府,要么从潼关风陵渡过河,要么自陕州绕过中条山,若不取这两地,如何到达?”
吴璘不禁笑起来:“徐太尉是在中原征战日久,不记得关西也在大宋治下,金兵不过占据几个关隘而已。”
“吴节使的意思,是走大庆关从西进河中府?”
“正是如此!”
刘子羽不知想到些什么,一改方才的慨然意气,皱起眉头道:“从大庆关渡河本就不易,到河东后,还要在平原上与金兵对战。而且,倘若岳相公不能夺取河阳为犄角,那我等就只有功亏一篑。”
牛皋顿时拍案而起:“岳相公自然能攻下河阳!却怕我等犹豫来犹豫去,反叫岳相公孤军渡河。”
“咳咳,”吴璘见两边要吵起来,赶紧抬手示意牛皋坐下,又对刘子羽道,“岳相公亲自出兵,自是可以相信的,但咱们川陕宣抚司,也决计不会拖后腿。”
说罢对众人道:“既是取河中府一路为主,那便该当职去,至于剩下两路,诸位以为当如何安排?”
任天锡先抱拳看向吴璘:“末将愿领一路。”
牛皋不禁笑道:“原来任团练出了半晌主意,目的在这里!”
吴璘倒是依旧面容严肃:“任团练若是纸上谈兵,到时候不能克敌,休怪当职刀下无情。”
任天锡听明白吴璘是答应他的意思,眼角眉梢都笑了起来,立刻豪气干云地答道:“末将定不辱命。”
“好!”吴璘也现出笑意,亲手替他倒了一碗酒。而后环视一圈,才说道:“既如此,牛太尉和徐太尉带岳家军攻陕州,任团练去占潼关,诸位可有异议?”
徐庆正要应下,却听牛皋道:“末将有异议。”
他顶着吴璘不悦的视线,继续抗声:“我们岳家军常在平原旷野上作战,正宜去河中府。反观川陕之兵,在山间如履平地,也许去陕州更好。”
吴璘“哼”了一声,嘲讽道:“要是金人大军在陕州,牛太尉是不是又要说,陕州更靠近岳家军的地盘,应该你们去才是?”
当他看不出来,牛皋就是不信任他们吴家军的能耐。
“末将非是此意……”
牛皋还想辩解,却被吴璘打断:“关中的山川地形,莫非牛太尉比吴某更熟悉?”
“我却觉得,你们二人同去最宜。”
吴璘和牛皋齐齐看向说话的刘子羽。
刘子羽不疾不徐地给一人斟了一碗酒,才说道:“军国大事,总要稳妥些好,都是为国家计,何必意气之争?陕州山川纵横,派一支偏师足矣,河中府的啼哭郎君,却要慎重对待。”
吵出火气的几人,听到啼哭郎君的名号,都齐齐笑出声来。
啼哭郎君名为完颜撒离喝,算是吴家兄弟的老对手了。从建炎四年开始,就锲而不舍地进犯川陕,当年在邠州,被曲端吴玠相继挫败,金国皇帝屡次下旨催促进军,竟让他当众号哭起来,因此才落得个啼哭郎君的诨号。
然而哭归哭,撒离喝并不是庸碌之辈。吴璘在众人面前意态悠闲,仿佛河中府只在指掌之间,可真正往大庆关进军时,却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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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有一种说法,浪子燕青的原型是梁兴。
2. 吴璘好几个姬妾都有诰命,可见只要有权,是不讲什么嫡嫡道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