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墨烟花

作者:洛九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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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飞雪


      一千三百年前。
      碧波海域的西南方是一座巨大的岛屿,名曰碧云岛。碧云岛四面环海、与世隔绝,岛上约有七万多原住民,多为传统保守之人。他们信奉着神界,平凡又安稳地过着自己应有的日子。
      陈浩民是碧云岛上一个普普通通的猎户,祖祖辈辈皆生活在此,已有几百年了。他靠打猎为生,家中的五间房舍是父辈传下来的。他的家境在碧云岛的所有人家中虽不算富裕,却也足够温饱了。
      这天清晨,他和往常一样外出去山中打猎。他下了陷阱,却迟迟不见动静。
      如今已经日上三竿,他还没有猎到今日的第一个猎物。
      近日城中多收狐狸,听说是碧云岛的首富徐老爷府上的小姐想要一件狐皮大氅。徐老爷出价一千两求购上等狐皮,因而岛上的猎户这几日除了狐狸,几乎不猎其它的猎物了。
      陈浩民看着高升的太阳叹了一口气,他已决定,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回去了。
      就在这时,他的陷阱中忽然传来一阵异动。
      陈浩民立刻跑了过去,果然猎到了一只狐狸。
      奇的是,这竟然是一只白狐。白狐在狐狸中最为少见,倘若将它卖给徐老爷,一定会卖一个好价钱。
      陈浩民收了网,那只白狐忽然直勾勾地盯着他。它的右腿拖着,似乎是受了伤。
      这只狐狸竟然生有异瞳,两颗眼珠居然一灰一蓝。
      陈浩民自十三岁开始打猎,至今也有十一年了。他这些年以来猎过的狐狸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异瞳的狐狸。
      他在心中连连称奇,决定先将白狐带回家中,等为它治好了伤之后再做定夺。
      这个岛的居民都是祖祖辈辈生活下来的,彼此之间都很熟悉,消息自然一向传得很快。陈浩民猎到异瞳白狐的事情,很快就在村里传开、继而传到了城里。徐小姐甚至加价五百两,想要买下这只狐狸。
      事实上,这是岛上出现的第一只异瞳白狐。
      陈浩民却犯了难。他认为,这只异瞳狐狸既然是第一次出现在碧云岛,就应该放生祈福。
      思虑再三之后,他终于决定将白狐放生。徐老爷早已派人守在陈浩民的家门口,就等他点头之后付钱带走狐狸。
      他抱着狐狸走了出去。
      “呦,您这是考虑好了?我们老爷说了,可以再加你一百两银子?怎么样,痛快点儿吧。”一个小厮说。
      陈浩民摇了摇头,说:“这只狐狸不能卖,我要放了它。”
      “什么?”那小厮瞪大了眼睛,说:“一千六百两啊,这可是你一辈子都赚不来的银子,你要放掉?”
      “是。”
      “你可要想好了,你现在给我们,你还能得到一千六百两银子。”后面一个大汉说:“你放了它,我们弟兄即刻就会去抓,要是我们抓到了,你可一分钱都拿不着。”
      “我要放它是我的事,你们若是能抓到它,那就是它命中注定了。”话音刚落,他忽然将白狐放到了地上,那白狐的腿伤已经好了,它刚一触地,便撒开腿向田野里跑去。
      “快追!”大汉喝了一声,率先追了过去,那些人也立刻跟了过去。
      陈浩民望着田野的方向,自言自语道:“快跑吧,躲回山中去,再也不要出现了。”
      徐老爷的人马追了半日,竟连白狐的影子都看不见了。徐小姐发了一大通脾气,贴下告示重金求赏这只异瞳白狐。
      从那以后,几乎每天都有很多人上山去搜捕白狐,却再也没有见到过这只异瞳的白狐。久而久之,徐小姐也只好遗憾放弃了。
      三年之后。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这场雪从清晨开始下,到了晚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岛上的人们很早就关了门,在温暖的床榻上睡下了。
      陈浩民总有起夜的习惯,他睡至半夜,点了灯出门解手。谁知,就在他解完手准备急匆匆赶回房中的时候,他忽然在庭院里看到了一团黑色的东西。
      天色已晚,他借着烛火却看的并不真切。
      陈浩民拉了拉衣襟,让冷风不至于灌进去,然后他便抬步向那黑色的东西走了过去。
      让他永远也想不到的是,这黑色的东西不是其它,竟是人的头发!
      原来,这是一个穿着白色衣衫的女人,因为衣衫的颜色与大雪融为了一体,所以他老远的只能看见黑发。
      这白衣女子长得眉清目秀,不知是从谁家来的,居然昏死在他的庭院中。
      “姑娘,醒醒。”陈浩民将烛台放在地上,轻轻地拍了拍昏迷不醒的白衣女子。
      那女子早已晕了过去,哪里还能醒来?
      “这样不行,在这雪地中睡一晚,就算本来没事也是要睡出人命来了。”他这样说着,将那女子抱了起来。
      他将女子抱到火盆旁,待她身上的冷水被火烤干了之后,方才将她安置在客房中,还为她盖好了棉被。
      这一晚,陈浩民几乎没有睡。他的母亲原来是个大夫,他也粗通药理。这天晚上,他为那女子诊脉熬药,足足忙活到了清晨。
      大雪终于在第二天凌晨停了,陈浩民熬好了药,向客房走去。
      他刚刚推开门,那白衣女子已经醒来了,正要下床。
      “你醒了?”陈浩民快步走了过去,将药递给她,说:“正好,先趁热喝了药吧。”
      “这是什么地方?”白衣女子问。
      “这是我家中的客房,昨天夜里你晕倒在我家院子里,我就先将你安置在这里。来,先把药喝了吧。”
      “噢,原来是这样,多谢大哥救命之恩。”白衣女子接过药,一口喝下。
      “我再替姑娘诊诊脉。”陈浩民接过空药碗放在了桌上,回到床前为白衣女子诊了诊脉,说:“还好,只是一些风寒,并没有什么大碍。再喝上两天药,便能痊愈了。”
      “多谢大哥。”白衣女子低头施了个礼。
      “对了,不知姑娘是哪家的人,我这就联系你家里人来接你。”陈浩民问。
      “我叫胡月心,敢问大哥贵姓?”
      “岂敢岂敢,我姓陈,叫陈浩民。”
      “原来是陈大哥。”胡月心说:“陈大哥你有所不知,小女子家住在碧波海边的丰林庄,家中靠捕鱼为生。我四岁那年,父母亲出海捕鱼遭遇了风暴,船被海浪打翻了。虽有路过的船只相救,可是母亲却没有撑下来。自幼我跟着父亲两人相依为命,前几日父亲忽染重病,自知不起,便嘱咐我等他过身之后将他海葬,好与母亲团聚。我办完了丧事,带着父亲的遗体出海安葬。谁知,回去的时候竟又遇到了大风暴。船失去了控制,不知道向着何处而去了,我也被浪头打晕在船里。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到了一座岛上。我走了好几日,终于在昨天夜里走出了大山,碰到了村庄。可是昨夜的雪下得实在太大,我体力不支,想来是路过陈大哥的家门口,便精疲力竭、晕死过去了。幸得陈大哥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
      说着,她便要起身向陈浩民行叩谢之礼。
      “这可使不得。”陈浩民连忙拦住,让她重新坐好,方才说:“那,如今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胡月心摇了摇头,说:“家中只有我一个人了。”
      陈浩民叹了一声,说:“原来,你我竟是同病相怜之人,我自幼丧父,母亲也在我十三岁那年因病离世了。自那个时候起,我便一个人靠打猎为生,如今已有十四年了。”
      “都是我不好,勾起陈大哥的伤心事来了。”胡月心低下了头,声音也哽咽起来。
      “姑娘请别多心,我并无此意。”陈浩民连忙说。
      “陈大哥若不嫌弃,就叫我月心吧,不必姑娘姑娘的叫了。”胡月心说。
      “这……”
      胡月心轻轻一笑,说:“月心得陈大哥相救才能活下来,对于月心来说,陈大哥就是我的救命恩人。陈大哥若这般客气,当真便是看不起月心了。”
      “不不不,我绝无此意。”陈浩民连忙解释。
      “那,陈大哥还叫我姑娘吗?”胡月心微微低下头,略略红了脸颊。
      “我……那……月心。”陈浩民吞吞吐吐地说。
      胡月心抬起了头,温柔地看着陈浩民,抿嘴一笑。
      陈浩民的心忽然跳得很快,他发现,胡月心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月心已经无家可归了,陈大哥若不嫌弃,不知月心能否留下来?”胡月心问。
      “留……留下来?”陈浩民说。
      “嗯,你我都是无父无母之人,倘若陈大哥愿意,我愿意留下来照顾你,就当是我报答陈大哥的救命之恩。”胡月心说。
      “我家中清贫,只怕会委屈了姑娘。”陈浩民说。
      “如此说来,陈大哥是愿意了?”胡月心笑着问。
      “姑娘不嫌弃,我自然欢迎姑娘留下。”陈浩民说。
      胡月心绽开了一个甜美的笑容,温暖的目光似能融化掉窗外的三尺冰雪。
      陈浩民的家中忽然多了一个落难之女,还长得如花似玉,这消息自然也很快就在村中传开了。连日以来,陈浩民的邻居好友都来家中串门,要见一见这传闻中的外来之女。
      胡月心温柔娴静,还做得一手好菜。几日以来,不论是谁上门拜访,她都会做几样小菜招待人家。众人赞叹之余,都不觉羡慕起陈浩民来。
      很快,胡月心就积攒了极好的人缘,再也没有人将她当作外人了。
      两个月后,在邻居好友的共同见证下,陈浩民郑重地向胡月心求了亲。
      胡月心羞红了脸颊,低着头莞尔一笑,那是碧云岛从未出现过的美色。
      婚礼办得简单却很用心,陈浩民几乎请了一整个村庄的所有人,用尽几乎全部的积蓄,款待了全村庄近五百人。
      当陈浩民揭开盖头的时候,胡月心身着喜服、明眸皓齿,美艳不可方物。众人的眼睛都直了,村庄中几乎所有男人的眼中都闪着羡慕甚至妒忌的光芒。
      六个月后。
      陈浩民像往日一样打猎回来,卸下一身的弓箭刀斧,便向房中而去。
      桌上摆着几样简单却精致的小菜,胡月心正坐在窗前,为他缝补着昨日被树枝划破的衣衫。
      看到这一幕,陈浩民一身的疲惫全都消失不见了。
      胡月心抬头看到了陈浩民,她放下了手中的衣服,向他笑着走了过去。
      “相公,你回来了。”说着,她将陈浩民扶着在桌前坐下。
      “今日我在山中抓到了一只野兔,明天炖汤喝,为你补补身子。”陈浩民说。
      “好,快吃吧。”胡月心点了点头,美丽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陈浩民夹起了一块肉,放到了胡月心的碗中。胡月心莞尔一笑,正要吃肉,却忽然眉头一皱,胃里一阵翻动。她跑出了房门,在廊下干呕了好几下。
      陈浩民慌忙跟了出来,关切地问:“这是怎么了?”
      胡月心摇了摇头,说:“没事。”
      “这怎么会没事呢?来,我替你把把脉。寻常的小毛病,我还是能瞧的。”陈浩民说着就要搭上胡月心的手腕。
      胡月心温柔地将他的手推开,羞涩一笑,轻声道:“相公,你要当父亲了。”
      陈浩民愣了一下,随即大喜道:“娘子,此话当真?”
      胡月心低下了头,轻轻地应了声。
      “太好了,太好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胡月心扶回桌前坐下,说:“都有了喜,怎么还劳动着做了一桌的菜呢?赶明儿起,所有的活都交给我来做,你只管好好休息便是。”
      “哪里就那么娇弱了?”胡月心笑着说:“孩子还不足一月大,等到过了六个月,我再歇息也不迟。”
      “那可不行,娘子现在是我们家里最大的功臣了,功臣岂可劳累?”陈浩民笑着说:“这开头的一个月已经让娘子劳累了,接下来的九个月,就让我好好弥补弥补。”
      胡月心幸福地笑着点了点头。
      “如今正值九月,我们的孩子来年六月便可出世,娘子不妨好好想想,将来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儿好。”陈浩民说。
      “还早呢,相公真是着急。”胡月心说。
      “不早不早,娘子你不知道,这孩子啊都长得快,一晃眼就长大了。”
      胡月心抿嘴一笑,说:“瞧你说的,跟你自己生过似的。”
      陈浩民与胡月心逗笑着用完了饭,他扶着胡月心上床歇息了。
      光阴似箭,眨眼间已经到了来年的六月。胡月心的身子已经相当的笨重,距离生产的日子也不过三五天了。
      村里的产婆是出了名的能干,三十年以来早已接生过几百个孩子,在附近的几个村镇里都赫赫有名。
      陈浩民一早便打点好了一切,产婆也随时准备过来接生。他联络了邻居和好友,也早早商量好了孩子出生后的酒宴。
      这日,胡月心正在榻上歇息,忽然觉得小腹一阵坠痛。她疼得猛然缩住了身体,陈浩民一直守在身边,他连忙问:“娘子,你怎么样?”
      胡月心忍着痛说:“我怕是要生了,相公,你先出去。”
      陈浩民手忙脚乱道:“娘子你忍一忍,我这就去叫稳婆。”
      胡月心拉住他的手,说:“不,不要叫稳婆,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
      “哎呀,娘子你这是说的什么傻话?”陈浩民一边往外跑一边说:“娘子你撑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胡月心想要阻拦,奈何腹痛不止,她根本没有力气。
      很快,陈浩民就将稳婆请到了家中。稳婆看了看,称并不妨事,只让陈浩民去烧热水,剩下的事情由她来办。
      陈浩民送了热水,街坊四邻早已听说了,他们全都围到了院子里,共同等着那一声婴儿啼哭。
      房中只有胡月心的叫喊之声,陈浩民紧张地在门口来回盘旋,众人上前宽慰,又怎能宽慰得了他的情绪?
      只听得稳婆在房中大喊:“再使点儿劲,就快要出来了。”
      胡月心咬住牙,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忽然,她只觉下腹一松,一声婴儿尖锐又洪亮的哭声几乎响彻了整个云霄。
      众人在房外一惊,他们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婴儿的哭声可以如此洪亮。
      更令他们永远也想不到的是,六月火辣的天空中,竟忽然随着这婴儿的一声啼哭而下起了鹅毛大雪!
      奇的是,这雪花竟然是火红的!
      “呦,怎么会这样?”“六月飞雪,这真是千古奇闻呐!”“天生异象,这孩子想来不同凡响……”
      街坊四邻的惊叹声此起彼伏,陈浩民也早已被这万年难得一见的异象惊呆了。六月飞雪虽然偶尔会出现,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红色的雪花。
      这个孩子……
      众人还没有从这异象中回过神来,房中的稳婆忽然大叫了一声,似乎看到了什么异常可怕的东西。
      “快,快进去看看!”一个老妇人说。
      陈浩民回过了神,连忙跑上前去推开了房门,向床边而去。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看到的这一幕。
      床上的胡月心已经精疲力竭,稳婆在一旁蜷缩着,早已被吓得神志不清。床边上,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赤条条地站着。
      男孩的脸上虽然稚气满满,但却异常英俊。不过……
      这个男孩的双手,竟然是一双狐狸的利爪!
      陈浩民怔在了原地,一旁的稳婆嘴里直念着:“妖怪……妖怪……”
      众邻居见房中没有动静,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教义礼节,都进来一看究竟。
      紧接着,众人全都被吓得愣在了原地。
      “妖怪,妖怪啊!”
      男孩静静地站在床边,一双漆黑的眸子滴溜溜地打量着众人。
      “孩子……”胡月心虚弱的声音传来。
      “娘。”男孩溜到了床边,将胡月心扶了起来,为她拉好了被子。
      “这孩子是个妖怪,趁着他还没有成气候,赶快拉出去火焚!”一老者说。
      “对,快去准备火焚。”众人应和着。
      “不,不要伤我的孩子……”胡月心说。
      “胡月心来历不明,诞下妖魔,应该一起烧死!”那个老者说。
      “谁敢伤我娘!”男孩冲到床边,用长着狐狸利爪的双臂护住床榻,冷冷地盯着众人。
      那老者微微向前走了几步,说:“天生异象,六月飞雪,这母子两人绝不能留。”
      “对,不能留!”众人随声附和着,已经有几个人冲出去准备柴火了。
      男孩死死地盯着老者,一步一步地逼近他。
      那老者忽然觉得心口一疼,心脏开始急剧收缩。紧接着,他突然向后一仰倒了下去,竟然登时没了呼吸!
      众人大惊,本能地后退了好几步。
      “杀人了,妖怪杀人了……”众人大喊。
      “孩子……”胡月心抬了抬手,男孩便跑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她厉声道:“不许胡乱伤人!”
      “快,不能让这个妖怪再祸害人!”几个男人冲到床边就要抓男孩。
      “住手!”陈浩民大喊一声。
      “浩民,此事与你无干,是这一对母子作乱害人。我们信得过你,你赶快将这一对母子烧死。”一男子说。
      陈浩民看着胡月心和男孩,不可置信的眼中闪着痛苦又怜惜的泪光。
      没有人可以形容这样的情绪。
      陈浩民蹲了下去,男孩看着他,慢慢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陈浩民盯着男孩的利爪,刚刚开口,声音已经哽咽在喉咙中。
      “爹。”
      陈浩民眼中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男孩的一声“爹”犹如一个重锤,重重地砸在他的胸口,砸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是他的孩子!是他最爱的娘子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
      这孩子身上流着的是他的血,他怎能将他们母子交给众人?
      可是……
      王老伯已经死了,他的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王老伯,他又怎能看不见?
      “大家请先抬王老伯和稳婆回去,我自会给大伙一个交代。”陈浩民说。
      “不行,倘若你放跑了这对母子,我们又当如何?”众人说。
      “大伙若不放心,就派几个人在我家门口守着。请大伙给我一点时间,我求求你们了。”陈浩民突然转过身,朝着众人跪下磕了一个头。
      “相公……”胡月心心疼地看着陈浩民。
      众人思量片刻,觉得应当先行处理王老伯的尸首。几个人上来架起了王老伯和稳婆,愤愤地走出了房门。
      他们早已安排好了人死守在陈浩民家的大门口,生怕他会放走那个妖怪。
      胡月心虽然刚刚生产完,却已经并不虚弱了。她穿好了衣服翻身下床,又从衣柜最下方拿出了一件七岁孩童的衣服,给男孩穿上。
      原来,她早就偷偷准备好了七岁孩子的衣服?原来,她一早就知道……
      陈浩民起身痛苦地盯着胡月心,良久,才从嘴角蹦出几个字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相公请坐。”胡月心让陈浩民在床边坐了下来,将男孩搂在怀里,方才平静地说:“事已至此,我也瞒不了相公了。所有的一切,我会全部告诉你。”
      “你瞒了我什么?”陈浩民问。
      “四年多之前,相公曾经救过一只异瞳白狐,不知相公可还记得?”胡月心问。
      “我自然记得,”说到这里,陈浩民瞧了一眼男孩的利爪,心中一惊,吞吞吐吐地问:“难道……你就是那只……”
      “我是。”胡月心平静地说。
      陈浩民仿佛受到了晴天霹雳,他心爱的娘子原来竟然是一个狐妖!
      “你……”陈浩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本是碧云岛山中的一只白狐狸,修炼了两百年,熬过了数次生死劫,终于开了心智、可以化身成人。那日,我本是到河边去喝水,不料却被一个猎人射了一箭,伤了右腿,无法变成人形。我正要回洞中疗伤,却又掉进了相公的陷阱中。我以为此次在劫难逃,却不想相公你宅心仁厚,竟然治好了我的伤,还放了我。我回到山中潜心修炼,三年之后,终于可以将妖身完全隐去。我本来是定下了心,要为善修行以求飞升神界的,可是我却放不下相公。几番思虑之后,我决定放弃修炼,报答相公的救命之恩,陪相公走完这一生。”
      “所以,你挑了一个冬天的雪夜倒在了我的庭院中,好让我救你?”陈浩民问。
      “不错,我思来想去,只有装作落难的女子才能留在相公身边。起初,我不过是想终身伺候相公以报大恩,待到几十年之后,我再回山中继续修炼。不想相公却对我动了情,我感念相公的一片真心,终于嫁给了你,还有了孩子。”
      说到这里,胡月心轻轻地摸了摸男孩的头。
      “这么说,你一早就知道会生下来一个……一个,一个妖怪?”陈浩民想了很久,才说完了这句话。
      “相公你有所不知,”胡月心说:“妖类之中,只有天生异瞳、且一心向善者才有可能拥有生育凡人之子的能力,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个孩子,可以说是天选之人。但是,人妖殊途,我既怀了人的孩子,就丧失了妖类长生不老的能力,会和凡人一样历经生老病死。人和妖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会长成七岁,十年之后,他便会长生不老。我未曾吞食过人心,已经有了灵根。这个孩子承继了我的血脉,他是半神之妖,身上还流着凡人的鲜血。只要悉心教导、摒除妖性,来日他定然可以成就一番大事的。”
      “荒谬、荒谬,”陈浩民说:“他刚刚出生,就已经取了一个人的性命。这样的孩子,怎么能教导得他摒弃妖性?”
      “那个人要杀我娘,我岂能放过他?”男孩说。
      “相公,这孩子生来就有凭空夺取人心的能力,但是他这能力很不稳定,既可以日后修炼成功、也可以慢慢蜕化。方才,他是一时情急才会如此,并不是故意的。”胡月心解释道。
      “就算我信,旁人又怎么能信?”陈浩民说:“王老伯的家中人,又怎会善罢甘休呢?”
      “难道,人当真就这么容不下妖吗?”胡月心问。
      陈浩民叹了一口气,说:“妖类以人心为食,我们又怎能不怕?你方才说他可以凭空夺取人心,想必也是因为这个。”
      “谁要吃他的心!要不是他想杀我娘,我怎会伤他?”男孩撇了撇嘴。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陈浩民说:“他们围在了门口,已经将他视为了灾祸。按照碧云岛的风俗,为岛上带来灾难的人是一定会被处以火焚的。”
      “不行,”胡月心焦急地说:“他才刚刚出生,虽有半神之身,却还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只有一个极不稳定的夺取人心之法。相公,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护着他!”
      “这……”陈浩民面有难色,他想了很久,方才吞吞吐吐地说:“你方才也说了,他能夺取人心。虽说他是半神之身,可终归也是半妖之身。倘若教导不善,来日必成祸害。倒不如……”
      胡月心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陈浩民会说出这样的话。
      “相公,你……”
      “不如,就将他交给他们吧……”陈浩民的声音哽咽了。
      男孩惊愕地看着陈浩民,一双明亮的眼眸中噙满了泪水。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胡月心忽地站起身来,厉声道:“他是你的孩子,他的身上流着的是你的血,他是我辛辛苦苦十个月生下来的孩子啊!”
      话还没说完,胡月心已经泪流满面。
      陈浩民阴着脸,眼角却也有了泪水。
      “你方才也听到了,他们不仅要烧死我们的孩子,还要烧死我。你……你预备怎么办?”胡月心问。
      陈浩民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胡月心后退了两步,将男孩护在身后。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放弃了一切只为报恩的相公。
      “原来,一番深情竟然抵不过人妖殊途……”胡月心哭着说:“原来,竟是我不该报恩……”
      “娘……”男孩紧紧地握着胡月心的手,无声地安慰她。
      “我且问你,如果那个时候你知道我是妖,你还会不会救我?”胡月心咬着嘴唇问。
      陈浩民咬紧牙关、一字不发,他从小就被告知妖类的恶行,他对妖又恨又怕。倘若那个时候他知道那只异瞳白狐竟然是一个妖,他一定不会救它。相反,他会杀了它。
      可是,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倘若”两个字……
      胡月心苦笑着流下了眼泪,绝望地说:“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一厢情愿地前来报恩,更不该破坏你原本安稳的人生……”
      陈浩民正想要说什么,王老伯的家人忽然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不少人。
      “浩民,我们今日必须将这对母子处死。”众人说。
      胡月心凌然走到众人面前,平静地说:“这一切都因我而起,我愿意承担所有的后果。你们可以随意处置我,但请放过我的孩子。”
      男孩冲过去挡在胡月心的面前,冷冷地说:“你们要是敢伤我娘一根汗毛,我要你们全部陪葬!”
      “你们瞧瞧,此妖怪恶毒至极,万万留不得!”众人一边嚷着,一边将男孩一把推开,先将胡月心抓了起来。
      男孩盯着抓他母亲的那个男人,眼中似已喷火。
      “孩子,不可!”胡月心连忙制止。
      其实,不等胡月心制止,男孩就发现他没办法让那个人停手。
      胡月心说得对,他虽然有夺取人心的能力,却还不能运用自如。
      “拉出去,即刻实施火焚!”
      “娘!”男孩正要追出去,却被胡月心喝住。
      她不能再让她的孩子伤人了。
      男孩跑到陈浩民面前,大声道:“我娘被他们拉出去了,你还不赶快去救她!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陈浩民忽然一把抓住男孩的手腕,将他拉了出去。
      庭院中,胡月心已经被绑在了木桩上,四周早已准备好了柴火。几个男人手中拿着火把,随时准备点火。
      “住手!”陈浩民大喝一声。
      “你还想为这两个妖怪求情不成?”王老伯的儿子怒目而视道:“你想保护你的妻儿,我难道就不想保护我的父亲?我父亲死在了你儿子的手上,你有什么脸制止我们除掉这两个祸害?”
      陈浩民一时没话说了。
      是啊!他想护着他的妻儿,可是他又怎么给王老伯一个交代呢?
      “人是我杀的,你们要杀就杀我,不准动我娘!”男孩说。
      王老伯的儿子冷笑着说:“你不用忙,你们母子一个也跑不掉。”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众人高喊着。
      围在柴火周围的几个男子举起火把,就要点火。
      “谁敢!”男孩一个闪身冲了上去,挡在了胡月心的身前。只见他高高跃起,一伸手,利爪就划断了火把。
      一男子眼疾手快,他一把抓住男孩的胳膊,将他重重地摔了出去。
      男孩触地一滚,已经磕破了膝盖。
      “孩子,快走,不要管娘。”胡月心大叫。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们,要是你们敢碰我娘,我一定让你们不得好死!”男孩咬着牙说。
      “点火!”众人说。
      “且慢!”陈浩民说:“请容我跟娘子最后说几句话。”
      众人停了手。
      陈浩民深情地看着胡月心,说:“娘子,我不想也不愿欺骗你。我要告诉你,倘若最初我知道你是狐妖,我必不救你。但是,人生没有如果。我救了你,更爱上了你,你是我这一生中所有的美好。遇到你,我绝不后悔。”
      胡月心痴痴地看着他,美丽却无神的眼中忽然就有了光芒。
      男孩也在看着陈浩民,仿佛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相公……”胡月心泪已流下。
      “我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猎户,感谢娘子能放弃飞升成仙的机会也要伴我左右。这个孩子,是我们共同的心血。倘若日后他真能如你所愿成就一番大事,我也不枉此生了。”陈浩民笑着说。
      他转向王老伯的儿子,说:“兄长,我知道我的孩子杀了你的父亲,所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没什么好说的。但是,我更知道一句话,叫做子债父偿。这孩子是神也好、是妖也罢,他毕竟是我的孩子。你父亲的命,我来赔!”
      说着,他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狠狠地向自己的胸口刺了进去!
      鲜血喷涌而出。
      “相公!”
      “爹!”
      “浩民!”众人怎么都没有想到陈浩民会用自己的命来赔王老伯的命。更没有想到,他在知道了自己的娘子是妖之后,竟然还能甘愿为她而死。
      “孩子……”陈浩民向男孩伸出了手。
      男孩冲了过来,用他的利爪紧紧地握着陈浩民沾满鲜血的手。
      “孩子,你要记得,杀了人,是需要偿命的。”陈浩民提着气说:“你身上的一条命,爹已经替你还了。日后,你万不可伤人性命,没有人可以再替你偿命了。你一定要记住……”
      男孩点了点头。
      “还有,无论你是什么样,爹爹都是爱你的,也是爱你娘的。这很重要,你知道吗?”
      男孩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能点头。
      “众位乡亲,求你们了,放过我的妻儿,他们不会再伤人了。”陈浩民咬着牙说。
      众人静静地看着他,都不回应。
      陈浩民艰难地转过头看着胡月心,看着她美丽的眼眸。
      这样美丽的女人,又怎么可能是人间之色呢?当初他见到她的时候,就应该明白了。
      “娘子……”
      “相公,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想到,我会害了你……”胡月心哭着说。
      “傻瓜,”陈浩民笑得很温柔,他说:“我已经说过了,我从不后悔遇到你。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我遇到了那只异瞳的小白狐,我想,我还是会救她。就像,我会爱上你一样……”陈浩民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相公!”胡月心已经崩溃了。
      “爹……”两行晶莹的泪水从男孩的眼中留了下来。
      “大伯,你看这事……”一个男子转过身,询问一个老人的意见。
      还不等那老人做出决定,男孩忽然飞身上去,用爪子划开了绑着胡月心的绳子,将胡月心救了下来。
      男孩的动作快得没有一丝停滞,众人几乎没有反应过来,胡月心就已经被救下了。
      “这母子两人留着也是祸害,不如今日斩草除根。”那老人说。
      “老伯说得对,为避免夜长梦多,不如直接杀了他们。”
      “哈哈哈哈……”胡月心狂笑起来,她冷冷地盯着众人,说:“我已经说过了,所有的后果我一人承担,可是你们逼死了我的相公,还不肯放过我的孩子。”
      “妖魔杀人不眨眼,你们死有余辜!”一男子说。
      这男子曾经在胡月心还没有嫁给陈浩民的时候偷偷地向胡月心表过心迹,怎奈胡月心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这男子心有不甘,恨从中来。
      今日逮到了机会,他一定要将这母子两人赶尽杀绝。
      “哼!”胡月心冷笑着说:“相公已死,恩情已报,我成不了仙,纵然成魔又如何!”
      忽然,一道金光从胡月心的身体中散了出来,胡月心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她狂吼一声,一颗金色的妖丹从她的口中飞了出来。
      胡月心用尽全力,一掌打向妖丹。妖丹被这一掌打得粉碎,化成无数金色的粉末洒满了整个庭院。
      众人的身上沾上了金色的粉末,忽然痛苦地大叫了起来,登时气绝身亡!
      胡月心喷出了一口鲜血,乌黑的头发竟在一瞬间成了白色!
      “娘!”男孩惊慌失措地抱住了胡月心的头。
      胡月心看着男孩,布满血丝的眼眸中却闪着慈爱的光。
      没有人可以形容这样的眼眸。
      “娘,你不可以死啊!”男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孩子,不哭……”胡月心笑着说:“娘不会死,娘只是要去见你爹了。你要快快躲到山中去,你已是半神之身,只需修炼月余,就能将利爪隐去。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了,你隐去利爪,就和其它的孩子没有什么区别了。到那个时候,你就安全了。”
      “不,我不要躲到山里,我要跟爹娘在一起。”男孩哭着说。
      “听话。”胡月心说:“孩子,你是天选之人,若能潜心修炼,日后说不定能成为三界第一人。但是,你一定不能作恶,否则,娘在九泉之下都不会原谅你。你记住了吗?”
      男孩忍住哭声,不住地点着头。
      “娘料想,五年之后,你的飞举之功便能大成,到那个时候,你就可以离开碧云岛了。”胡月心说:“不要惦记爹娘,你一个人,走得越远越好……”
      “我都听娘的,全部都听娘的。”男孩哭着说。
      “娘最遗憾的,就是没有为你好好地起个名字。”胡月心说:“以前你爹让娘起名字,娘总觉得时间还长。不想,这一转眼,我的孩儿已经长这么大了。”
      胡月心扬起手,摸着男孩的脸,欣慰地说:“我的孩子长大了,一定非常俊美……”
      说着,她的手忽然垂了下去,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娘!”男孩撕心裂肺地喊着,却再也喊不醒他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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