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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钟山(1)
青山点点,流水悠悠,万卉岛坐落其中,上有赤豹文狸嬉戏林间,隔着烟雾缭绕,依稀瞧见这副景象,才觉着那句“万重烟水明如画”是写实的。
维宴乘舟自岛上而出,站定在林岸,朝我行礼,面上虽还是一贯的没有表情,但眼神中流露的欣喜令我受宠若惊。
“听闻我昏睡这些时日,是五位长老替我护法,还未来得及当面言谢。”我率先开口。
维宴回道:“为族长护法,本是我等分内之事。”意思是,当日把我扔在聚魂轴里任我自生自灭,那日冷眼观我独自移石力竭,皆是因为我成为族长的火候还未到。
山魅本性冷漠,骨子里有自毁倾向,我已然适应。
十年了,听她称呼我为“族长”,我方才有种尘埃落地的真实感,几不可闻叹息了一声。
“说来还是多亏了族长带回来的终山玉,镇住魂魄不曾离体,方才只昏睡了这些时日。”维宴倒也不居功。
我摸了摸腰间的玉盘,一时怅然,眼前浮过那个在满室华光中凭窗抚叶的玄色身影。
我心中一怅,胡乱问了句:“继任大典定在何日?”
“下月初三。”维宴顿了顿,复又道,“在那之前,却还有件事要办。”
“可是担忧万卉岛灵气流失?”我大手一挥,拍着胸保证道,“放心,待我灵力恢复些许,便再加固固灵阵法,引来玉山雪水灌溉,定不教它失了原汁原味。”
虽则我认为万卉岛不会再流失灵气,无论玉山雪水还是玉泽湖水,皆可让其上生灵自然生长,但既然山魅以玉山为尊,偏信玉山雪水才能滋养出这般圣地,我还是尊重这些古老的坚持。
“非也。”维宴几番欲言又止后,终于吐出俩字。
我眉头一皱,眯着眼睛等下文,然后听见维宴说:“那日狼女被山头压住,脱身后直禀妖王,言说我族主动挑起争端,我们和妖王都不欲多生事端,议定等你醒来后前往妖界看望狼女,以平息此事。”
我一惊:“如今妖界已有新王了吗?”永夜身灭已近百年,妖族各方混战,我着实不知已有新的妖王。
我再惊:“这狼女是什么来头?说见妖王便见得了妖王,说要我亲自去一趟妖界你们竟也答应了?”这族长当得未免太随和。
“狼女名唤观月,五年前参与平息妖族之乱,拥立新王,任妖族大护法。”
我嘴角一抽,这些年我每日为复苏万卉岛劳心劳力,苦心修炼,哪里还有闲情知晓外界之事?
说到这,我不禁又悲从中来。其实这些年的修炼,我还是有收获的,灵力大涨的同时,我从半人半魅的寒碜样脱胎换骨,移山前已经与真正的山魅毫无二致。可如今灵力枯竭,我又变成了那副半人半魅的样子。
那狼女既身份地位不一般,我确然还是亲自去一趟妖界为好。我为难地同维宴商量:“要不过些时日?你家族长如今这番尊容,实在有些不堪入目。”
“无妨,赶在继任大典之前即可。”维宴如是说。
三月的最后一天,我得空去了一趟妖界,因样貌未完全恢复,有碍观瞻,我还披了斗篷戴了面纱。
狼女观月住在钟山下快活林北部的一处洞府,我对这大护法不随伺妖王左右的行径感到奇怪,但本着这是人家妖族内部的事,便没多打听。
观月似乎等我已久,早早备下了酒席,我说了来意,又着阿献献上赔礼,如此主客一番,少不得饮酒闲谈。
妖族的酒我是头一次喝,古怪得很,没几杯落肚,我就话跑得没边,大着舌头对着主座上的紫衣狼女道:“我素闻妖界多美人,但狼族向来以骁勇善战闻名,不曾想竟还有护法这般貌美如花的美人。”
阿献是第一次出赤水之滨和外界打交道,但也觉着我失态了,忙扯了扯我的衣角。
“族长果然慧眼,”观月却不恼,端着酒杯隔空敬了我一杯,“须知我等妖族立世,骁勇善战首当推崇,貌美如花也很重要。”
观月此言一出,我很是受教,隔空回敬了一杯。
月上梢头,我本该当日返回,但阿献被我强行灌下一杯佳酿后伏在案上睡去,我与观月聊得投机,后来干脆屏退一众妖仆,歪七竖八靠在一张桌案上对饮。
这么一来,自然从远古神话聊到仙魔大战,从妖族八卦聊到山魅传奇,到最后,我只记得我二人酒气冲天,迷迷瞪瞪互相抱着,你一言我一语诉尽衷肠。
我钦佩道:“你从一无名狼妖到如今官居大护法,其中艰辛必然不足为外人道也。”
她含着泪光说:“你久居山水筑苦心修炼方得山魅一族认可实属不易。”
我歆羡道:“你远离亲人镇守三族边界,真乃吾辈楷模。”
她哽咽道:“你死而复生却又与爱人生离实乃六界惨剧。”
…………
等等,爱人?
我回过神来:“我何曾说过我有爱人了?”
观月一怔,拂去腮边一滴泪,很快面色如常:“我以为,你混迹仙城多年,必有所爱之人。”
我低声喁喁,似有所念,傻笑出声,然后倒在观月身上,不省人事。
酣睡间,似乎听到观月慌乱地叫了声“尊上”,而后有人抱我去榻上,我眼皮沉重,实在顾不得这许多了。
翌日晌午,我洒然同观月道别。她知我不便久留,送我走出洞府。
“说起来,妖界有四景,不知族长可曾听闻?”
我道:“愿闻其详。”
观月道:“一曰镜花水月,二曰永夜断魂,三曰扶风参天,四曰公子覆面。”
这镜花水月嘛,是说位于妖界、快活林、赤水之滨交界处的那棵镜树,树上生水月花,其花香可以让人沉湎幻境,直至烟消云散。永夜断魂不消说,我已经领教过了。扶风参天,托江冽的福,我还坐在人家本体上喝过酒。至于这第四景……
我问:“公子覆面作何解?”
“是说现任妖王我们尊上,脸上戴着一个黄金面具,大杀四方,平定妖界之乱,还妖界一个太平。”
我道:“听着确实很值得一见。”
闲话间迎来分别,我瞧着观月的面容,最终忍不住问她:“你可有同族的弟弟么?”
观月一愣,继而回道:“我是有一胞弟,游方在外学艺,许久不回妖界了。”
我狐疑地扫视一眼观月身后的洞府,心中说不上是期盼还是害怕失望,阿献却已催促我尽快动身,我只好作罢。
要回赤水,钟山是必经之地。虽是仲夏,此山却不见生机,荒山枯石,一片肃静。远处天边有孤鹤飞过,山壁间怪木奇生,一路来到半山腰,远远望见北边山麓多出了一截青翠山头,我不由加快了步伐。
阿献突然一把拉住我,我原还好奇她这小山魅之前还不愿在外久待,怎地突然不愿动了,等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顿时明了。
但见前方山道上延伸出一道峭壁,云雾腾腾,一白衣老者端坐其间,发色欺霜赛雪,广袖飘飘,在这满山荒凉中,透着万分诡异。
我裹了裹身上的白斗篷,紧了紧兜帽,安抚阿献别怕,继续上前走去。
“尊者可是医仙陆承砚前辈?”走近时,我向对方行了个拱手礼。
对方有片刻的迟疑,我微微一笑:“家父还在世时,晚辈便听他提起过前辈,说前辈虽专于医修,却是真正的游侠风范,家父敬仰得很。”
“老者久不入世,无须劳令尊记挂。小友既去往赤水之滨,想必也不是入世之人,虚礼便免了罢。”这声音傲气十足。
我噎了一下,一时不知说将什么。
仙门中出了不少传奇人物,有的善始善终,有的悬而未决。陆承砚恰好属于后者。
我在天枢城学艺时,和一众同龄人说起这些个今古传奇,曾有人提问:若是你真的见到了那些活在传奇中的人物,你最想问什么?
这个问题很大,回答的人则很聪明地将范围限定在已经死去或已不入世的人物身上,否则一个不小心,被众人起哄到某位还在世的大拿面前,有不尊重人家的嫌疑。
然后,大家的回答就很不着边际,有人想问楚厌幽杀夫弃女的心情何如,有人想问安山月逼迫娘亲退位的成功之路是否具有可复制性……
那时我是怎么回答来着?
我回想起那时的答案,咽了咽口水,最终毫无顾忌地向眼前人问道:“听闻前辈久久不愿飞升,流连人世只为寻找安城主的转世,如今还未有消息么?”
山风大作,石壁回响,我用斗篷挡了挡,一时瞧不清对方的神情。
“听闻山魅一族近来出了位少族长,很会折腾,想必就是小友罢。”对方悠悠然转移了话题。
我上前一步,隔着云海,轻声问道:“折腾?这从何谈起?”
“移山填岛,动静不小,这段时间你遍访仙山福地,凑齐四时山川之灵,令枯萎百年的万卉岛复苏,老者想不知道也很难。”
我寻思着我去的都是无人之境,您老要知道也不见得很简单。
鉴于我如今灵力微弱,这个滑头姑且不耍。
“在其位谋其政罢了。尊者多年来隐匿仙迹,想必无心掺和这等闲事。晚辈不欲叨扰,告辞。”我转身欲走,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栽进云海。还未站稳,一双干枯的手已自云海那端靠近,轻扶了我一下。
白色外袍下,两把剑悬在腰间,一把剑柄缠着砑光西陵丝,一把末端垂着黑曜石装饰的剑穗。
那人道:“你我本是同族,既然有缘在此相见,叨扰一二也不妨事。”
“尊者有心了。可山魅一族向来不与外人交道,此番外出,族中长老已定归期,晚辈不好耽搁。”
我急急忙要走,身后再次传来声音,恍似化作藤蔓自地下攀延而上,缠住我的脚腕,令我顿在原地。
“小友此生可有憾事?”
“多谢尊者关怀。某一生被爱,并无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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