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烈青云

　　【一】
　　宣正六年春，张烈接受了江都军的招安。半个月后，联军跨过磐河，誓要夺回京师。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没有遇上任何抵抗，就连一个天溟教人也没遇见。

　　探马来报，不久前，重登教主之位的郎鸿已令全军迁出京师，退回了苍岭府。

　　因此，当联军抵达时，偌大的京师竟成了一座无人的空城。

　　褚文渊护送天子进城，他们发现与走之前相比，京城的建筑风貌并无大的变化。只不过，皇家宝库中所有财、以及群臣私宅中来不及带走的财产统统已被郎鸿席卷一空。

　　至此，秦安多年搜刮得来的民脂民膏除去先前已被何遇布施给穷苦百姓的部分之外，余下的统统进了郎鸿的腰包。

　　即便如此，能够如此顺利地夺还京师，实在是一件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三日后，李炳论功行赏分封功臣，褚文渊为宰相，陆凌峰兼任护国大将军，杨蓬兼任征北将军，沈清兼任征南将军，陆君玮兼任征东将军。

　　同时，李炳按照先前在海陵时的约定，为赵汐行了册封之礼，封其为苍岭府总兵兼任征西将军。

　　虽然领地尚未收回，但提前复了爵位，还得了官衔，赵汐对天子感激不已。

　　至于在天原城之战立下大功的吴叶，只得到了个不高不低的“讨逆将军”封号。这个封号说白了就是个虚职，并无实权，不过吴叶对此毫不在意。

　　【二】
　　这一日，赵汐和吴叶在皇宫参观了一上午，二人途径各种殿堂、园林、广场，赵汐发现吴叶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颇为熟悉。

　　游览完毕，二人离开皇宫，并肩走在街上。吴叶扭头朝赵汐微笑道：“小汐，祝贺你重掌苍岭府，赵大人泉下有知，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赵汐笑声清朗：“这要多亏了阿姐一路的保护！若不是阿姐，别说封赏了，我根本活不到今天。”

　　吴叶抿嘴一笑，拳头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

　　二人用过午膳，吴叶突然神神秘秘地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随我来吧。”

　　“我的命都是阿姐给的，阿姐说去哪我便去哪！”赵汐爽快地答道，露出一对亮闪闪的小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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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叶赵汐策马出城，一路向北，来到城郊饮马川畔一处僻静的河谷。

　　放眼四顾，此处林壑尤美，高木繁荫，河水潺潺，蔚为一处佳景。

　　二人下马步行，沿着蜿蜒的小径一路上山，来到一处芳甸。这里漫山遍野盛开着鲜花，姹紫嫣红，争妍斗艳，在夕晖下闪耀着绮丽的光晕。

　　往山下望去，黄昏落日熔金，柔和的天光从远方的山脊上倾泻而下，在河面上点缀着无数金色碎影。

　　吴叶走向花海深处，放慢了脚步，缓缓说道：“小汐，还记得你在海陵问了我两个问题么？你问我是不是认识天子，以及我为什么很早便知晓陆凌峰的野心。”

　　赵汐点点头：“记得的阿姐。你不愿意说，我便绝不细问。”

　　吴叶走到一块平整的大石头旁，掸了掸石上的灰，嘴角微扬，露出一个坏坏的笑：“那你就不好奇我的事吗？”

　　赵汐连忙摆摆手解释道：“当然不是啦！阿姐的事我最关心了，有什么麻烦尽管跟我说，我一定竭尽全力为阿姐分忧。”

　　“有些事我本不该瞒你。”吴叶坐在石头上，微微低下了头，双腿轻轻摇晃。她拍了拍石头，“小汐，坐到我身边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好呢！”赵汐迅速凑到吴叶身边坐下，侧头看向吴叶。

　　风中弥漫着沁人的幽香，不仅是花香，更是吴叶身上独有的清淡香气。

　　此刻，吴叶将头轻轻靠在赵汐肩上，赵汐立刻脸红得像个熟透的番茄，但下一秒，他不再迟疑，伸手揽住吴叶的纤腰，两人依偎在一起。

　　吴叶采下旁边一朵金色的小花儿，在手中把玩，轻声说道：“从前有一个女孩，生于王公贵族之家，她有最疼爱她的爹娘，从小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她还有个比她小几岁的叔叔，从小俩人关系很好，亲如姐弟。可后来……”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后来…发生了什么？”赵汐皱了皱眉，关切地问。

　　“后来有一天，有个大恶人伙同小叔叔的宰相舅舅，残忍地杀害了女孩的父亲。慌乱中，她逃入偏殿，找到爹爹送她的火铳，干掉了三个刺客。她正准备拼死去救她娘亲时，却被爹爹的亲信从背后一掌打晕。亲信将她的外衫和首饰穿戴在死去的宫女身上，接着一把火烧了宫殿，伪造女孩已死的假象。从此女孩隐姓埋名，流落江湖，有幸得遇良师，习成武艺，还成为了父亲私兵的首领。再到后来…”

　　吴叶停止摆弄手中的小花，明眸微抬，柔声说道，“她便遇到了你。”

　　赵汐听罢怔怔道：“宰相舅舅是秦安，小叔叔便是当今天子，那你爹爹是…前太子李炽！”

　　“嗯，一切如你所想。”

　　吴叶颔首，坐直了身子，看着赵汐的脸，浅浅一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李轻云，前太子李炽之女。”

　　天光穿透晚云，照亮她清透的肌肤，为她镀上了一层柔美的淡金色光辉，高洁优雅，清婉动人，俊美不可方物。

　　赵汐脑中一阵恍惚，虽然之前他便觉得阿姐的身份绝不简单，可得知真相时，他仍感到无比震惊。

　　此刻，他的心上人就这样安静地坐在自己旁边，毫无保留地道出了她心中埋藏多年的秘密。

　　她出神地看着自己，晚霞将她的脸颊映得通红，赵汐又一次被她的绝世容颜所征服。

　　等等…她可是公主殿下呀！

　　赵汐回过神来，连忙抱拳行礼：“赵某参见公主殿下！”

　　“可是…我早已经不是公主了。”吴叶轻轻叹息。她的眼底浮过一抹忧色，宛如氤氲的水雾，缥缈迷离。

　　“我爹爹一生仁善，他不忍见国运衰微，一心想着励精图治，成为中兴之主。可怎料，支持爹爹的大将军柳承天惨遭秦安陷害，横死狱中。爹爹为人忠厚正直，不愿动用私兵解决他，而是选择向爷爷细数秦安的罪状。可爷爷年迈昏聩，加之受秦安蛊惑，根本听不进去。不久后爷爷病重，爹爹奉旨前去殿前侍疾……”

　　她声音渐渐哽咽，神色沉痛，眼光闪烁着点点泪花，“我当初若能拦住爹爹就好了，可爷爷当时身体已快不行了，爹爹向来孝顺，又岂会抗旨不遵……我好后悔，当时明明发现了许多蹊跷，可我却什么也没做……”

　　这些年的流亡生涯让她习惯了克制和隐忍，很少对外人表露感情，但赵汐能感觉到她内心翻涌起伏的无尽悲伤。于是，他温柔地伸出双臂，将吴叶深深搂在怀里。

　　“阿姐…这一路真是辛苦了…”赵汐声音温柔而有力，他轻轻地抚摸着吴叶的额头，“有我在，你就放声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吴叶把头埋进了赵汐怀中，压抑多年的苦楚终于得到释放，情绪如洪流般倾泻。

　　即使是最苦最艰难的日子，她也从未像这般放肆地哭过。她不记得自己抽泣中说了些什么，她只感到赵汐把她搂得好紧，温柔地轻拍着她的背，抚摸她细腻的额发。

　　半晌，吴叶揉了揉哭得红肿的双眼，抬起头，喃喃地说：“小汐，以后不许叫我阿姐了。”

　　“诶？”赵汐愣了愣，忙道：“好，好呀，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

　　下一瞬，吴叶用食指轻轻抵住了赵汐的唇：“我也没比你大多少…”

　　夕阳勾出醉人的酡红，吴叶的眼角盈盈含泪，看上去风姿楚楚，惹人怜爱，却令赵汐更加摸不着头脑。

　　“那就叫公、公主大人…”没等他把话说完，他的嘴便被两片柔软的唇堵上了。

　　“叫我阿叶就好。”吴叶目光炽热，倒映着漫天红霞。

　　瑰色晚云将二人的脸颊照得通红，这一次，赵汐不再怔然与迟疑，他深吸一口气，用力吻上了她娇润的唇。

　　日暮的余晖环抱着花海，风中飘散着清幽的香气，两人倒在花海里，放肆地拥吻。

　　情愫早在不经意间落地生根，破土发芽，经晚风一吹，便如这满山繁花般，恣意葳蕤，倔强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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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晚霞消散于天际，月光抚慰着川谷，漫天星辰璀璨。远山朦胧含黛，四野蛩鸣，风中暗香浮动。

　　花海中，吴叶坐在赵汐腿上，赵汐搂着她，二人脸上都残留着一抹红晕，享受着乱世中难得的安闲时光。

　　“所以阿叶，你为什么化名叫'吴叶'呀？”赵汐忽然问道。

　　吴叶轻抚着赵汐扑通扑通起伏的胸膛，低声说道：“这是我娘临终前给我起的名字…我娘姓林，所以给我起名为叶。至于为什么姓吴嘛，是因为吴字下面的'天'和李字下面的'子'，连在一起刚好就是'天子'了。”

　　她淡淡地说道：“一开始，我还担心这个名字中的玄机会被人发现，但后来发现是我想多了。而且，我觉得吴叶这个名字还蛮好听的，男女通用，所以我自女扮男装时起便一直在用了。”

　　赵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阿叶你才是真正的大兴天子呀！阿叶受了那么多苦，却还一心想着要铲除奸贼，振兴国家，简直太伟大了！无论如何我都支持你！”

　　吴叶用手轻轻捏了捏赵汐的唇：“嘘，你可不许对任何一个人说哦。”接着，她反过来问道，“小汐，你也跟我说说，你为什么叫'汐'呢？”

　　“这个嘛…”赵汐的目光投向星光倒影的河川，“那是因为我们苍岭府深居内陆，我爹少时曾去过海边，潮涨汐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此他便特别向往星辰大海。可是继位总兵后，国法不许他出境，他也就再也看不到海了。于是，他从小便鼓励我四处闯荡，让我替他多看看大海潮汐。我看过江都的海，海陵的海，亲眼见证无数潮起汐落……”

　　“只可惜，我父亲再也看不到了。”说罢，他无奈地苦笑了笑。

　　吴叶握住他的手，将脸贴近，梦呓般地说道：“小汐，你是我的良人，我的驸马…以后我会陪你看海，看遍朝晖汐月，落涯惊风。”

　　赵汐握紧了她的手：“阿叶你放心，无论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才不管那什么没道理的国法。”

　　“那可真要谢谢我的驸马爷了。”吴叶莞尔一笑道，“我也觉得，不许总兵出境这种老套死板的规矩早就该废止了。我还想到了很多新政呢，不过大多数都尚未成型，不急，我们慢慢来，现在先不谈这个。”

　　二人站起身，掸去衣上的尘土，牵着手一路下山，来到川畔。

　　如今二人既已私定终身，自然也敞开了心扉。在这战乱中难得的休憩时光里，两人牵着手在水边漫步，聊了许多有趣的事情。

　　比如安潇义曾经是太子手下的密探，这些年为了联络太子旧部之事东奔西走，身子瘦了不少，模样看上去倒是精壮许多。他和张烈还是少时好友，这次招降张烈他出了不少力，在沈清面前说了不少张烈的好话。

　　贾曦和的来历更神秘了，他自称是太子的侍卫，吴叶却从没见过他。当初，就是他把吴叶打晕后装进了麻袋里，还把知情的刺客杀得一干二净，将现场伪装的天衣无缝。

　　还比如书院往事。一次沈清帮赵汐逃课，云舒按捺不住，也跟着赵汐一起出逃，沈清担心云舒安危，于是亦追随而去。

　　半天过去了，三人潇洒地溜回来，却没想到教主先生早就握着戒尺在门口恭候他们了。

　　云舒被打手板小作惩戒，赵汐被罚挑水，至于“好学生”沈清，被罚得最惨，把古文抄了五十遍。

　　作为好学生，沈清不仅自己功课出众，对云舒和赵汐也格外关照。对赵汐，沈清会直接把功课借给他抄。对云舒，沈清则会坐在她身旁，耐心讲解辅导。一个授人以鱼，一个授人以渔，沈清投其所好，各得其所，自己也因此收获了许多和云舒单独相处的暧昧时光。

　　赵汐虽然功课欠佳，但他武艺不俗，身手伶俐，每次书院开饭，赵汐都是冲在最前面那一个，每次都替沈清、云舒分别带一份。

　　平时，赵汐总会护着他俩，自诩“书院三少”的老大，虽然这个组合被人背后称作“书院三傻”。

　　云舒虽然心不灵但手巧，经常会亲手做一些可口的小点心，带给赵汐和沈清吃。因为她当时对赵汐颇为心仪，所以给赵汐的那一份总比给沈清的那份更用心更精致一些。

　　对此，沈清总是眼红，嘴上虽然没说什么，行动上却更加殷勤，辅导云舒功课越来越频繁，时间越来越长。经过沈清多年的“悉心培养”，愣是把天资不太聪明的云舒训练成了看账本、搞后勤的行家里手。

　　后来，赵汐随风烈团加入了沈清麾下。有一次，他和沈清晚上喝得酩酊大醉，云舒很少见夫君夜不归宿，于是她抱着被褥嘤嘤嘤地敲开吴叶房门，说她晚上一个人害怕，请求吴叶陪她一起睡觉。

　　松软的大床上，云舒紧搂着吴叶，粉嫩软糯的小脸在吴叶脸上蹭呀蹭，根本停不下来…最后，在吴叶的悉心安抚之下，云舒终于惬意地睡着了，睡得格外香甜。

　　经此一夜，吴叶深度怀疑云舒分明就是想和自己同床共枕，才谎称自己晚上害怕的。不过，吴叶对云舒这点特殊的小爱好并不介意，她开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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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边走边聊，聊了许多许多趣事儿，不觉夜色已深。

　　吴叶停下脚步，面向奔涌的川流，伸出双手，仰对苍穹中的皓月，有风从指缝间穿过。

　　“爹，娘，女儿有驸马了，你们看到了吗！女儿一定会替你们守护好大兴河山，实现爹爹振兴国家的愿望！”

　　赵汐也望向夜空繁星点点，跟着朗声喊道：“我的阿叶乃苍穹明月，举世无双！我赵汐愿为星辰，伴她左右，助她达成心愿，实现梦想！”

　　银河如泼天的水，横贯万里长空。天地之间，二人的身影是那般渺小，又是如此耀眼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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