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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芸芸众生(二)
回到营地,沈岁岁收拾好行李,下楼的时候经过艾玛房间,她的脚步一瞬间停了下来。
房间门是开着的,里面收拾得很干净。她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和她的人一起被送回国。
她没有赶上她的送别会。
她站在门口发愣,直到陆念安出声唤她,“去医院前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她跟着他走到营地外,还是那辆借来的“老古董”。
他熟练的发动车子,一路带着她往老城开去。车子一路驶过,和那次去吃饭不同,短短两个月而已,整个城市陷入死寂之中。街上已经几乎看不到人影了,车子驶过中心集市,她看到所有的店铺都已经关门。
她忍不住问:“集市被废弃了,那生活在这里的人去哪里买东西?”
“他们只能走更远的路去与霍姆市交界的地方,那里有一条政府军开出来运送物资的路。”
随着局势不断恶化,在这里的生活只会越来越艰难。
说完后,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车子很快停在一座废弃的清真寺旁,沈岁岁抬头仰望着清真寺高高的尖塔,可以想象得到这座清真寺当初有多漂亮,可现在寺院的墙壁上到处都是洞眼。
“这些洞是怎么造成的?”看着并不像是被子弹或者炮弹击中的。
陆念安指着其中一个洞,“往里看。”
沈岁岁往洞里瞅了瞅,可以看到一根根塑料软管。
“这些全都被当成炮塔,被用来运输炮弹。”
两人接着走,绕过清真寺便是一片墓地。
这片墓地葬着死在战争中的平民百姓们。
可此刻荒草萋萋,四野无声,墓地里又有多少破碎的故事,被掩埋在滚滚的历史洪流之中。
时代的一粒沙,落在每个人头上,就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绕过墓地是一条不宽的街道,他带着她走到街上的一扇小门前,敲了敲。
很快,门被打开,开门的居然是医院的护士娜塔。
“这是你家?”沈岁岁反应过来,又惊又喜地看着她。
“是的,”娜塔把他们迎了进来,“Eason说你因为艾玛的事情很难过,可能见见孩子们会高兴一些。”
孩子们?沈岁岁疑惑地看了看陆念安。
下一秒,从房间里陆陆续续冒出六七个孩子,有大有小,有男有女,可无一例外地都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笑盈盈地看着她。
“娜塔收留了很多战争中无家可归的孤儿,”陆念安解释。
她这才明白过来,又惊又喜地转头四看。这座不大的院子被收拾得温馨干净,还种了很多绿植,孩子们被照料得很好,虽然穿着破旧可是很干净。
“娜塔,这么多孩子你怎么顾得过来?”娜塔才四十多岁,可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
“MSF里很多医生都会给孩子们提供物资,我只是做了一些我能做的而已,”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深邃。
她伸出黝黑宽大而温暖的一双手,握住了沈岁岁的手。
“《古兰经》里有一句话,凡救活一人的,如救活众人。我们都为艾玛的事情而难过,但孩子,那不是你的错,”她的声音很平静,可平静之下却像蕴含了更深刻更广袤的慈悲。
在这场战争中没有人有错,有时候错得仅仅只是战争本身。
沈岁岁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娜塔拥抱了她一下,让他们再随意走走,就进屋去忙碌了。
孩子们很快围上来,叽叽喳喳地问问题,或者邀请沈岁岁和陆念安和他们一起玩。
他们的欢笑声不断,虽然家园被毁,失去亲人,可是还是能从他们稚嫩的脸上看到热忱、希望、爱和宽恕。
一扇门,仿佛两个世界。
总有些美好光明的东西会支持着人们继续走下去。
回去的时候,车子上,陆念安突然问她:“你还记得那句话吗?”
沈岁岁不解地看着他。
“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他的嗓音平静。
沈岁岁注视着他黑漆漆的眼睛,良久嗯了一声,又转头去看窗外。
远处,金色的阳光正洒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历史曾赐予这片土地多少荣光,就留下多少悲伤。
因为比一般人见过更多的死亡和分离,所以也能比一般人更懂得生命的意义吧。
也许他们并不能改变这个世界,但他们做的每一件微小的,简单的,力所能及的事或许就可以让这个世界趋向于那个美好的方向再多一点点。
阿衍,你想说的我都懂。
都懂。
几日后,传来消息,距离阿特城只有几百公里的霍姆市被自由军占领,政府军向南边撤走,这也意味着政府军放弃了北部城镇的争夺。
人心惶惶。
阿尔法医院里也分成两派,一派主张提前撤离,一派主张继续留下来直到项目结束。
谢姗向医疗队道别,几日后她会和其他国家的记者一起动身前往北方,那里离前线更近。
莫凡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沉默了许久。
这天奥夫来医院找沈岁岁和陆念安。
不同于那一日的洒脱随意,今天的奥夫身穿军装背上还斜挎了一支枪。
“奥夫……”沈岁岁担心地看着他。
奥夫笑笑,笑容却充满了无言的苦涩,“我今天来是向你们告别的,我要去北方了,我申请加入了自由军。”
陆念安看着他,没说话。
“自由军?你要去前线打仗,那你的餐馆怎么办?”沈岁岁想起那家小小的飘着食物香气的餐馆,想起那一天的岁月静好,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
“也没人来吃饭啦,”奥夫伤感地垂头摸了摸自己身上的那把枪,“虽然,我也不愿把枪指向我的同胞们,可是我也只能向前走。”
他重新抬头看向他们,敦厚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坚毅: “无论如何,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旧的体制被推翻,一个更民主更强大的国家会重新建立。”
沈岁岁不知说什么。政府军,自由军,极端分子,每个政权都高举着民主,自由,富强的大旗。
可对普通老百姓而言,没有人关心政治,他们只在乎今夜能不能睡个好觉。
陆念安上前一步用力地抱了抱他,“保重,兄弟。”
奥夫红了眼眶:“你们也是,保重。”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们:“这是上次你们医治过那对情侣的婚礼请柬,他们希望你们能去参加。”
沈岁岁接过,打开信封,泛着珍珠白的信纸上写着时间地点和姓名。
她对那对情侣有印象,两人乘坐公交时遭遇轰炸,被送来了医院。
幸好伤势并不很严重,一周前已经出院。
“他们也是我的朋友,让我把请柬带过来,”他退后一步,用力地挤出一丝微笑,向他们做最后的告别。“再见,我的朋友们。”
沈岁岁用力地点点头,“奥夫,你一定要平安。”
“我会的,”奥夫最后向他们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沈岁岁心中无限伤感,只能紧紧地握住陆念安的手,两人都是一时心绪起伏难平。
前路漫漫,天各一方,唯有各自珍重,期待来日或有重逢的一天。
婚礼在晚上举行,沈岁岁想到谢姗要走,或许可以让莫凡趁这个机会和她好好聊聊,便邀请两人一同前往。
四个人乘坐那辆“老古董”前往老城区。
到达的时候,婚礼已经开始了,古老的建筑里飘出悠扬的歌声。
不大的房间里,挤了很多人,他们身着漂亮的礼服,围着新郎和新娘翩翩起舞。
新郎和新娘在歌声、音乐和旋转的舞蹈中,在众人的簇拥下亲吻着。
在这样的乱世之下,还能举办这样的一场婚礼并不容易,也彰显着这对新人彼此相爱的决心。
有人看到沈岁岁他们,热情地围了过来,邀请他们一起跳舞。
沈岁岁有些腼腆地回绝了,她和陆念安肩并肩地坐在一边观看。
谢姗却很快融入其中,拉着莫凡一起跳了起来。
红色黄色的灯光交错变幻着,映照出一张张热情洋溢的笑脸,这一刻,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战争的阴霾。
莫凡拉着谢姗一搂一转,两人的身姿在人群中时隐时现,但两人脸上却都是一样的笑容。
沈岁岁托着腮,沉醉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中,突然腰上一紧,不知什么时候已被陆念安从身后紧紧拥住。
他低头看她,被这样的气氛感染,他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如星如月。
“岁岁,等我们回去就结婚,”这一次是他先开了口,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沈岁岁半回头,侧着眼睛看他,眼前的这个人眉眼依旧,依稀仍是当初的少年模样。
“嗯,我也想要一场这样的婚礼,”有很多很多的快乐和笑容,有很多很多的歌声和祝福。
“十四年了,这么晚才跟你求婚,对不起,”他用下巴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脸,嗓音微哑。
他的眼眸深处,激烈的回荡着什么,浮沉半生,他欠了身前的女人太多。
沈岁岁的瞳孔微微颤着,一瞬间鼻子有些发酸,可她还是笑着,笑得温柔而满足。
“记得那一年我们一起过的春节吗?当时我也许了愿,那个时候,我就相信我的愿望有一天一定会实现。”
她侧过脸,闭眼,深深地吻住眼前之人。
日日长相守,岁岁共平安。
她和他。
这是她的愿望。
三日后,谢姗启程离开。
沈岁岁和医院的人一起为她送行,谢姗一如初见时笑得明媚而爽朗。
“不要送了,我最讨厌这种婆婆妈妈的场面,反正以后还会见的,”谢姗朝他们挥挥手。
沈岁岁想起前不久送走奥夫,而如今又要送走谢姗。
时局艰难,两人再见,不知要什么时候了。
“别哭,你和Eason结婚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叫我,”谢姗笑着看向沈岁岁。
沈岁岁点点头,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其他人也一一和谢姗告别。
最后的时候,沈岁岁还是忍不住问她:“他没来,你有什么话想跟他说的吗?”
莫凡没有来,不知是无法面对离别,还是无法面对自己。
谢姗的脸上一闪而过失落的表情,默了默,最后还是笑着摇摇头,“算了。”
红尘路漫漫,各自珍重吧。
“其实,他只是不想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她知道莫凡在担心什么。
谢姗垂了垂眸,再抬眼时依然笑着,可是那笑容却带了几分苦涩:“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跟他说过,我不会为谁停留,他有他的坚持,我也有我的理想。”
一瞬间风有些大,吹得两人的头发都有些乱。
两人在风中沉默。
“再见了,”最后,谢姗微笑着朝他们道别。
沈岁岁在飘扬的发丝间看到谢姗潇洒地转身离去,大大的双肩包背在瘦小的身躯上。
再见,谢姗。
再见,战地玫瑰。
直到看着载着谢姗的车子消失不见,沈岁岁才慢慢走回营地,一进门却看见莫凡正站在窗边,看着谢姗离去的方向。
他立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脸上的神情看不清楚,可那身影却显得几分落寞。
“其实,这儿的项目还有两个月就结束了,你可以去找她,”沈岁岁是真心希望这两个人不要错过彼此。
莫凡看了她一眼,最后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手机屏幕上的光一闪而灭。
送走谢姗后没多久,他们接到总部的消息,因为政府军的溃败,自由军的战线不断南移,他们呆的阿尔特市也变得越来越危险,越来越多的极端分子混入了这个城市,整个项目必须提前结束。
他们要从利塞口岸到达邻国,再从那里做飞机返回土耳其。
在他们离开之后,阿尔法医院只剩下初来时的几个本地医生和护士,根本无法应对越来越多的伤员和难民。
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将会面对更糟糕恶劣的生存环境,她却无能为力。
这天医院又停电了,这已经是这一周的第三次停电了,这种天气一旦停电,医院就仿佛如一个巨大的烤箱,沈岁岁在病房巡视完一圈病人,已经是汗流浃背,整个人跟水里捞出来似的。
她走到医院外透气,外面虽然阳光炙热,但至少有风。
医院门口的空地上聚了一群小孩,那些小孩个个赤着脚,衣衫褴褛,瘦得只剩皮包骨头。
她知道那是一群流浪儿,经常在垃圾堆里或者尸体上找吃的,或许是知道医院这里能讨到吃的,都聚到这儿来了。
那几个小孩往医院门口张望着,看到沈岁岁纷纷聚了过来:“有食物吗?给点吃的吧。”
一只只黝黑的手向她伸过来。
一双双渴望祈求的眼睛。
“你们等我一下,我进去拿,”沈岁岁噔噔噔地往回跑,从休息室翻出一些面包饼干和一些糖果。
她皱着眉低头看箱子里的东西,东西不多,只装了一个底,一人一个都分不到。
她抱着箱子往外走,一边盘算着营地还有不少吃的,明天再带点过来。
伊芙刚清点完物资,看到她抱了个箱子,诧异道:“Olivia,你这是去哪儿?”
沈岁岁用下巴指了指,“拿去分给门口的孩子们一些。”
伊芙也注意到了那群小孩,她看了看沈岁岁手上的东西,“我记得我那儿还有一些吃的,我也去拿过来。”
她点点头,“那我先过去。”
沈岁岁走到门口,那群小孩一下子一哄而上地围过来。
“别急,等会还有,”她把东西一样一样地分到小孩子们的手中。
箱子里的东西很快只剩下最后一样,她把那个面包递到一个一直沉默着的小男孩手中。
那男孩一直没出过声,甚至连手也没伸出来过,此刻,他看着沈岁岁递过来的面包,有些呆滞而沉默的仰起头——
就在下一秒,他突然从衣服里掏出一把尖刀,眼也不眨地朝沈岁岁捅了过去。
伊芙抱着箱子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沈岁岁捂着肚子倒在地上,而那个小男孩手里拿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尖刀,正咧着嘴微笑着,下一秒,又一刀捅向倒在地上的沈岁岁。
“啊——”她尖叫一声,箱子掉在地上,食物洒了满地。
那男孩听到叫声,停下手中动作,睁着无辜的眸子看她。
而其他孩子们对所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习以为常,看到地上的食物一窝蜂地冲了上来,四下争抢着。
“Help!Help!”她疯狂大叫,也顾不得那群小孩,急急忙忙冲过去扶起沈岁岁,却看见正有源源不断的红色,从沈岁岁捂着伤口的手指缝里冒出来,染红了白色的制服。
她想找什么东西去止血,可身边什么也没有,“你撑着,我去找人帮忙,”她又急匆匆地往回跑去。
只那么一会儿功夫,那群孩子已经抢了食物跑没影了。
伊芙冲进医院,疯狂地喊着“Help,Help!Olivia被刺伤了!”
陆念安跟着伊芙冲了出去,在看到倒在地上的沈岁岁时只觉得整个大脑有刹那的空白。
他扑着跪倒在她身边,惊恐地看着脸色惨白的她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岁岁,坚持住!”他浑身颤抖地抱起她就往医院里面冲。
“准备手术室!”他大吼。
闻声而来的梅森和护士急忙推出手术床,陆念安红着眼小心翼翼地把沈岁岁放在手术床上。
众人连忙把床推进手术间。
沈岁岁安静而苍白地躺在床上,因为失血过多,意识昏沉。
护士已经把所有的器具都准备好。陆念安想去洗手戴手套,一抬手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抖得厉害。
他握不了手术刀。
他曾救过很多人,此刻却无力救自己的女人。
他的眼底猩红一片。
梅森低声说:“我去找Lucas过来。”
然而,就在下一刻,整座医院都剧烈地颤抖了下,伴随着砰地一声巨响,玻璃突然爆了开来。
陆念安反射性地扑到沈岁岁身上,护住了她。
整个世界有几秒的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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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悲芸芸众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