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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平庸者坠落,博爱者展臂。
钢绳的滚轴极速转动,披着灰白披风,被艾格形容为飞蛾的“汤姆”惨白着脸说不出话,自身体诚实迸发的恐惧分不出几分是演戏几分是真情流露。
犹在候场区等待的风早巽举着灯烛,他合起手掌护住那点微晃的火光,抬眼平静地观望着这一幕。
滚轴的速度正在变得缓慢,这意味着离他出场的时间不远了。工作人员按着耳麦对他比了个准备就绪的手势,期间他的手肘不小心碰到厚重的帘布,带起的风将昏黄烛火震得剧烈摇摆,也将风早巽微微出神的目光适时牵引回来。
他向工作人员颔首,为避免烛火熄灭而偏转手掌的角度,露出那收束感明显的白手套。而当他走上前来,将连带白手套一并被藏匿的部位全然暴露出来,从头到脚雪白得不掺杂一丝杂色的装扮使他几如一捧降世的新雪,干净到仿佛尘世的呼吸都成了毁坏这份纯净的污浊。
而在此极端色调衬托下,少年那面纯白的、自斑斑裂痕淌出浓稠暗液的鹿目面具,与披肩背后形似蝴蝶凤眼的黑色花纹,反倒更能夺走人们的注意力,兀自揣测着这纯白之上的污浊。
工作人员不禁晃了下目光,发自内心地感慨着这位少年同剧中角色的适配度,仿佛这个角色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
如果这话能被千星听见,他估计会为幸运猜中答案的这位工作人员鼓个掌以表敬佩,因为风早巽确确实实是“卡里塔斯”的原型之一,就连服装设计也多少参照了对方的身世背景。
这也是千星选择担任风早巽所在班级助教的理由之一。
“上次和你一起吃饭,竟然是那么久之前的事情了。”
千星倚着天台边上铅灰色的栏杆,遥遥望向被厚重云层遮蔽的天空,那双纯粹的蓝眼睛竟成了此间唯一亮色。
“大概五六年了吧。”风早巽回答。
他侧坐于千星手边,随他眺望阴沉沉的天。以往他便不擅长与那双蓝眼睛交错的瞬间,长大后,他仍旧没能学会游刃有余地应对。
在常年点燃的烛火中,天空与教堂总是隔着薄壳般的拱顶,晨曦透过蔷薇纹样的花窗透射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人们虔诚低首弥撒,身后的影子被拉得细长而渺小。可风早巽从未生长于此,对他而言,天空是被酿进清酒的一面倒影,是血污残存的暗房里被封锁的小窗格,它应在被信徒口口相传奉为圭臬的经书里,或在抱子观音玛利亚丰盛长存的慈爱之中,而不应在一双清晰倒映着风早巽存在的蓝色眼眸。
他回忆着这些片段,同样把头靠在身后的栏杆上,叹息般轻吐了口气:“但你似乎没怎么变化。”
时间的流逝好比一把钝刀,缓慢磋磨着无论有形亦或无形的东西,有时消磨到最后或许都不剩下,有时又被打磨成河底润泽的鹅卵石,在穿透阳光的水下莹莹而卧。
千星回以一声轻笑,他扭过头,余光掠过风早巽眼下的两滴小痣,顺带将特地从教堂带来、米饭盛得满满当当的便当递给对方,说道:“我也得说,巽你没怎么变化呢。”
两人独处的时候,千星很自然地同以往那样切换成更亲密的称谓。
“是吗。”风早巽微愣了一下,然后从顺如流地接受千星的好意。这样的场景曾经发生过许多次,教堂专供款的便当,是他们一个担任着圣歌队指挥,一个担任着圣歌队主唱的时光里,最美味、也最快乐的分享品。
“从你口中得到这样的评价,以眼下的情况来看,真是耐人寻味。”他思忖着,问道:“我可以知道,这是好的评价还是坏的评价吗?”
“可以啊。”千星往嘴里塞了一口米饭,请一位基//督徒吃教堂特供的稻米便当,就像在天堂祭拜观/音像般,总有种异常荒谬的错位感,但他接受得很坦然,没对此展露丝毫质疑、排斥的目光,“只是作为交换,巽要先说对我的评价哦。”
“快让我听一听老朋友相逢时感人肺腑的发言。”
“呵呵。”风早巽忍不住笑了几声,说道:“正是这样,不觉得我毛骨悚然,也不会因为我的与世不容而将我排斥,无私地接纳我的古怪荒谬之处,你没有变过。”
“我很高兴,千星。”
他说:“我的的确确为此高兴,并因与你重逢,而感受到了幸福。”
追溯起千星与风早巽最初的相遇,其实并非在教堂清晨的弥撒中,而在一个偏僻村落的小屋前。彼时梅雨细密,雨水绵延不断地滴向陈旧木窗,窗沿边上,已被雨浸湿发梢的风早巽却努力踮着脚往窗外眺望,因不安和疲惫而憔悴的面孔溅落在地面的水洼中,犹如沉没前不管不顾呼吸的溺死者。
阴霾的天空下,沉郁的风在死寂的杂树林间呜咽,男孩将脸蜷伏于窗边,滴落在脸上的雨水扩散成摇曳的暗影,正一点点吞噬掉肌肤的光泽。长期奔逃流浪的经历使男孩偶尔苦恼于追问痛苦赋予人的根源与意义,每到这时,他便会攀着清晨最先亮起的那扇窗户,借以神赐的光辉,沉默地注视着荒凉又惨淡的世界。
有时风会拖来远方断断续续的沉郁歌声,它低唱着“走吧!走吧!到天国的教堂去吧!*”,旧日的黎明就又少去一人的见证;有时黄昏盘旋的乌鸦会落在枝头窥视,凝望这间屋子及其主人逐渐溶解于黑暗的悲戚;有时烧焦的天花板则会落下少许灰黑的粉末,他用指腹漫不经心抹开污浊的灰,仰视着手持十字架的观音像,只感到一种无边无际的恐惧与寂寞。
可唯独那天,冗长的梅雨季毫无预兆地闯进一柄颜色鲜亮的红伞。撑着红伞的孩子一步一脚印地踩过泥泞山路,长雨靴轻快地扬起一串晶亮水花。雨水慢慢冲淡地面的小小脚印,风早巽听见由远及近的哼唱,仿若林间麋鹿轻盈的跳跃奔行。
风早巽知道自己最该做的事是关紧窗户逃回房间里去,不要让任何陌生人察觉到身后那座古怪的观音像。但现实却是他宁可睁着被雨淋湿的眼睛,也要等到红伞拨开杂树林拦路的枝条,露出底下一张白得发光的生人面孔。
男孩又或是女孩?他不太确定。那张面容与供奉的观音像有着异曲同工的柔和轮廓,眉目秀美,鼻梁纤巧,披肩长发如泛着银光的绸缎,散发出养尊处优、生活优渥的气息。
然满地泥水并不能使对方皱一下眉头,即使在这样暗沉沉的阴雨天,伞面随便倾斜便能倒落一捧黑褐色的积水,将鞋帽衣物淋得湿黏黏,他仍没有半点不耐,反将一个个小水洼当做跳格子游戏,自顾自地玩得愉快。
“唉,终于见到人了!”蹦跳间,红伞掀起,绵绵雨珠窸窣抖落。
雨中的孩子弯着同样似鹿般纯稚清澈的眼眸,语气有种超乎想象的亲切。这点稀少且使人感到生疏的善意,寻常地落进风早巽的耳朵里,听起来宛若海螺里浪花的遥远回响,海水微微激荡,飞溅着天尽头扩散的、荧荧闪烁的焰火。
名为“风早巽”的个体与社会这艘大船拖钩得太久,他在海面茫茫然沉浮,错把天花板木格子焦黑的繁乱花纹当做人世之星空,颤抖着迷失在无人回应的游荡里,直至地平线上燃起一束火光。
“斜坡往下走一百米,有间独立屋子。应该是这里了。”撑伞的孩子一步步朝他走来,嘴里念念有词,见风早巽怔怔地盯着他瞧,不由对他挥挥手,率直地问道:“啊,打扰了,请问这里是风早家吗?”
被外来人发现的认知令风早巽几欲逃跑,可他被雨淋湿得彻底,温度的剥离不仅使身体颤抖,更压抑住本能的警觉,在这仿佛没有尽头、看不见现世光亮的梅雨季节,他无法不对近在咫尺的温暖火焰生出细小依恋。
“......是。”
风早巽嗫喏着开口,他默念着主的祷词以平静心情,祈祷就如呼吸般自然发生。唯有这一全心全意触碰上帝指尖的时刻,他才能短暂忘记这场灰黑的雨,忘记那些弥漫着昔日疯狂的残破痕迹,更忘掉每每凝视这些痕迹太久就会澎湃翻涌的一股阴暗冲动。
毕竟主应慈悲而伟大,主无所不能,主生来即被赞美与爱戴。
主是美善本身。
“惠安。”他合十手掌,嘴角循着画册上的弧度牵起温和笑容,以佛教礼仪默念主的恩赐,竟与举着十字架的观音像同出一源的不伦不类。
他们隔着蒙蒙细雨相望,风早巽看见对方眨眨眼,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向他合起的手掌,灼烫到令他不自觉颤抖了一瞬,悄悄惊疑表面的伪装是否有所溃败。
但下一秒,一枚银制的十字架被对面的孩子从衣领里拽了出来,在胸口前摇曳着难以忽视的闪光。他对风早巽回应以坦然自若的微笑,转而将红伞夹在臂弯。
轻旋着倾倒的伞面霎时如山茶花般热烈盛放,冰凉的雨水亦因此一视同仁地打湿他的发梢与脸颊。
几乎是同时,风早巽缓缓地、缓缓地睁大双眼,只因对方在十字架前同样合十的手掌,不顾被雨淋湿也要尽力回应的真挚善意竟胜过了一切言语,使他在切实握住的瞬间忘记了呼吸。
檐下水洼摇摇晃晃更迭成他茫然的脸。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看起来像极了一只刚出生的幼鲸,身上犹沾满脱离子宫所带出的血/渍,自孕育之初便在腹腔积压的气压却本能地推着他上浮,以汲取延续生命的第一口氧气。
“惠安。”
“问候亲爱的主。”
托举他上岸的孩子轻声道,风早巽的轮廓清晰地印在那双过于干净的蓝眼睛里,仿佛蜉蝣于天空的云船。
“别怕,我没有任何想要伤害你的意图。”
“你知道信时先生吗?我是和信时先生一起来的,他现在正在旧室和你的父母商量搬去新教堂的事情,估计再过十几分钟就会同你父母一起回来。”
“搬去......新教堂?”风早巽喃喃道,一星期前,他曾在门后听见父母情绪激动地争论着搬迁的议题,隐隐觉察出这种远离人世的隐匿生活终将有一日被打破,但没想到它会来这样快,以至于让他竟有些无所适从,“外面有很多,和我们一样的人吗?”
“有很多哦。”对方肯定道,随即有点不自在地抿了抿嘴,小小声地嘀咕:“虽然不包括我就是啦。”
“那......”你来这里的目的——
沉思间,风雨骤停。风早巽眼前一暗,斜斜歪向他的雨伞将绝大部分雨水拦在伞外。
冲他羞涩笑了笑的孩子解释道:“其实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来着。”
“抱歉,我这个人比较爱操心。虽说雨下得不大,但一直淋也会感冒生病,所以我擅自这样做了。”
明明悄然走至眼前,却又踮起脚举起手臂以保持安全距离。明明可以在旧屋安然等待风雨停歇,不必经受山路湿滑与泥泞。
明明,不信仰神明,绝非他的同类,却又愿意包容他的信仰。
风早巽沉默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那句未完的疑问。
“你为什么来到这里?”
“啊.......这个啊。”乌云渐渐航行至远方,漏泄的天光照出他脸上细细的、天真的绒毛,“为了见见我未来的合作伙伴。”
“听信时先生说,这里有个叫风早巽的孩子从小就担任司祭,并且在艺术与音乐方面很有天赋。”
“换句话而言,他想请你担任我们圣歌队的指挥之一。”
“我寻思着我在那里反正也是无所事事地待着,还不如先跑过来见见未来的指挥,熟悉熟悉彼此。”
“指挥,是指我?”
“对哦。”他指向自己,胸前十字架吊坠随之白晃晃地闪烁,“你是指挥,我是主唱。”
“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是星海千星,千万的千,星星的星。”
“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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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时牧师在前面章节出现过,与风早巽的区别在于,风早巽是隐匿基/督教背景,他是正统基/督教背景。
*本文霓虹隐匿基/督教的历史背景,大部分参考了远藤周作的《沉默》,感兴趣的可以去搜来看看。
*想了很久,要想动摇风早巽这样表面温和实则自我性格的人,果然还得从三观长成前的娃娃抓起。不然你巽哥真的会一条路走到黑,谁劝都不好使。(沉默.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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