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刀

作者: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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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


      晚上七点二十一分。

      老猫发给靳凡一个地址:壤南荆谷别墅107幢322号。

      八点零七分,靳凡进入这幢别墅的庭院。

      巴洛克风格的建筑让人眼花缭乱,但如果周围别墅都是这个配置,它又会毫不起眼,十分隐蔽。

      靳凡进门后,静站在楼下大厅。等待许久,胡江海这尊“佛爷”才慢腾腾地走下来,看上去并不紧张,或者说他不以为大祸临头。

      胡江海上次见靳凡,靳凡是主人,他没调查清楚靳凡为什么突然这么恨他,又唐突又匆忙,难免慌张;这次是靳凡找上他,他已经清楚靳凡为什么知道他关闭闸门的事,也控制住了黄麦,就显得从容了很多。

      他要亲自给靳凡烹茶,靳凡拒绝了,手机拆了卡,往桌上一放:“免了这些没用的,把我家人放了,我把军警两方的部署告诉你。”

      胡江海门口有检测器,室内有屏蔽器,靳凡录不了音,也无法跟外边联系,所以他一点也不担心,笑道:“你在我手边被我培养了那么多年,我不知道你心里那点沟壑吗?如果真像你说的,我跑了,你还能活着吗?泄露机密,你敢吗?”

      “你绑我家人不就是知道我为了她什么都干?现在问我这些不觉得矛盾吗?泄露机密是死罪,我帮你在国内建网点、买卖器官就不是死罪?”

      “谁跟你说我绑了你的家人?”

      靳凡也不兜圈子,拿起手机,翻出还热乎的照片,再放上桌:“你当时来癸县找我前先找过老猫,让老猫去找刘广杰。这说得过去,老猫以前在机关里,现在又有那么多药厂资源,你们志同道合,有交情正常。但你怎么会找只是个二流子的酒盖?”

      胡江海没拿起他的手机,但垂了眼,他看到了屏幕上的内容。

      “酒盖本名徐寄明,稳州济仓人。”靳凡说,“熟吗?你原先有个女人叫徐琼,也是稳州济仓的。”

      胡江海笑容消失。

      靳凡笑了:“怕了?你会吗?你进去不就是家务事没处理好,被原配举报了?”

      胡江海也算经历过事的,什么都能接受,语气未变:“就算他是我儿子,我看他过得不好,就想用他,把他带上道,你有什么理解不了的?有什么好说的?还是你觉得你能用他威胁我?”

      “我没你那么孙子,对家人下手。”靳凡下一句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一点,“即便徐琼瞒着你生下儿子,以此要挟你,当年你还是在出事前把她送走了。要不是万不得已,你怎么忍心把你们俩的儿子牵扯进来?你没人了,胡总,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落魄。”

      胡江海凝眸,紧盯住他。

      “我要是说错了,你不会在听到老猫转述后就答应见面了。”靳凡说,“因为卡鲁是别人击毙的,而你为这个‘别人’所用。你知道器官买卖做不成他会让你死,所以即便风险大,你也要绑我的家人,就为了拉我下水。但你也知道这法子有隐患,万一我放弃原则,把事闹大,你必然成为‘别人’的弃子,到时你还是会死。”

      胡江海被他说中了,但不会按照他给出的路往下走:“我把你家人放了,你把军警两方的部署告诉我,我顶多从中摸索出一条求生之道,苟活下来。但你要知道,我再次犯险是为东山再起!你这是不平等条约,我跟你签不了,大不了我再死一回,但有你家人陪着我,我觉得挺值的。”

      到这时候,胡江海已经顾不得维持文人风骨的人设了,像极一条为了肉骨头撒泼打滚的狗。

      “而且说到底,军警会出动,不是你一手促成的吗?”胡江海目光淡然,似乎有看透一切的气势,“你先堵我的路,再来当救世主。我们第17集团军特战连长,你可越来越有本事了。”

      靳凡无所谓:“我竭尽全力救她,救不了就去陪她。你知道我这身子骨也没几天活了。”

      胡江海喉咙慢慢收紧了。

      靳凡是在跟他比谁能豁得出去。这个人料定了他弄出这些事,就是不想再像孙子一样活着,自然没那么豁得出去。

      两人陷入漫长的、沉默的对峙中。

      *

      晚上八点三十分。

      专案组晚了靳凡一步。靳凡先去了冰厂,等他们去时,这条线索已经被胡江海方面打点过了。他们以为专案组就无路可走了,这真是愚蠢至极。

      会议室里,没人质疑靳凡为什么越过专案组私下联系涉案人员,全都在专注另一个突破口——松江区地毯式搜索进度。

      一旦确定人质方位,马不停蹄展开营救。

      *

      晚上八点五十分。

      曹荭的儿子退烧了,但喉咙还干疼,吃了药又睡去了。她自己就没那么好运了,两条股骨疼得不行,忍不住颤抖着呻、吟。

      林羌要药,他们不给,要水,也不给了,还骂他们矫情、事多,以为住在酒店。

      绑匪最后一次上来,当着林羌、曹荭的面,把两瓶水拧开倒了。

      他笑时咧开大嘴:“喝水?尿喝不喝?事儿真多,想想怎么死吧,没两天可活了。”

      曹荭几乎是摔到他脚边,抱住他的双脚:“求求你们放了我们!求求你们!”

      绑匪抬腿一脚,把她踹到一边,瞪眼骂道:“做梦!”

      他甩身离去,曹荭眼泪就下来了,浑身疼都不重要了,猛转身,狠狠瞪着林羌,喊得撕心裂肺:“你不说不会有事吗?你不说只要不放弃就没事吗!”

      三十多个小时,曹荭和儿子拖着病身,精神完全崩溃。她已经不信林羌说绑匪不敢轻举妄动这种话了。

      林羌没再说什么,看不到丝毫希望的局面,说话只会加速他们反目。

      当活命变得艰难时,那为了活命,什么都可以牺牲,别说是同事间的情谊。

      曹荭喊了两声,沉静下来,无声地流泪:“我不想死,林羌。我有两个孩子,我丈夫对我很好,我还有父母,我跟我妈说忙过这一阵就回村里看她的。我不想死……”

      林羌默了片刻,挪过去,跪坐在她身侧,抱住她的头:“我们都不会死,我想办法,我来想……”

      她始终没提及靳凡,靳凡对曹荭来说很陌生,也很危险。她不能让曹荭去相信他会来救他们。

      曹荭在林羌怀里摇着头,眼泪像雨,肩膀抖如筛糠:“我们已经被关了那么久,没给我拍照、录视频,发给家人要赎金,说明他们不是为东西或钱。他们只是单纯恶毒,想活活折磨死我们……”

      “如果是这样,我们活不到现在。”

      曹荭没再说话,沉默片刻,她一口咬住林羌的胳膊,咬得眼布血丝、头颈颤抖,咬出血,血流满了嘴。

      她以为林羌会喊疼,会推开她,但没有。她突然停下,用袖子缓慢地擦擦林羌腕子的血,又缓慢地抱住她,靠在她怀里,声音悠悠,逐渐有气无力:“你为什么不怕死……因为你快死了吗……”

      林羌过去很多次都以为她快死了,最后都活了下来。那么多次,自然不怕了。她只是不想死。

      *

      晚上九点十分。专案组指挥中心。

      第一次对壤南松江区地毯式搜索已结束,没有收获。孙彪最后一次出现在道路监控是在淮张路路口。

      组长盯着监控画面,手指摁在太阳穴,眉毛拧成了麻花。

      副组长说:“不光松江区,我们动用那么多人在最短时间内把壤南所有地区监控都查了一个遍,就是没找到他们那辆车,也再没见到孙彪。但人和车是不可能凭空消失的,肯定有什么地方我们没想到。”

      有一个组员说:“如果绑匪不联系靳凡,提出他的条件,指定交易地点,这对我们工作的展开确实有难度。”

      “不是让你给难度评级来了,没有难度找你干什么。”副组长大手一挥道,“所有人,外头的,总指挥中心的,来一起头脑风暴一下。”

      “我是觉得有一点很奇怪,他们五个人,绑了三个人质。这么大的目标就没人看到吗?”一位技术员提问道。

      “确实没人来提供过线索。”一位地方刑侦队的协警说。

      技术员说:“对啊,为什么?”

      一直沉默的组长,这时突然一拍巴掌道:“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

      晚上九点二十分。壤南荆谷别墅107幢322号。

      靳凡已经等了很久,胡江海还没有松口,他心里急,但不能表现得太急。他得怕又不怕,才能让胡江海急。

      胡江海表面波澜不惊,实际汗流浃背,到底没坚持下去:“我也不瞒你,你都说对了。我们各退一步,我把人还给你,这个案子就以绑架案收尾。你跟我保证会摆平丁阳璞,让战区和驯豹突击队不要介入。”

      “地址。”

      胡江海笑了:“我要是告诉了你,那我还能安然无恙吗?我只能说我现在让我的人撤,你能不能找到那女的看你本事。”

      “我要不愿意呢?”

      “那就算了。反正我最担心的事已经发生了,你已经捅到了丁阳璞那儿。你如果保证不了我的安全,我为什么要把那女的还给你?”

      “如果我找不到我家人,我为什么保你平安?”

      又僵持住了。

      许久,胡江海吼道:“那你说要怎样!”

      靳凡告诉他:“我敢只身来找你,就是我的态度和诚意。现在是用我家人的命换你的命,我可以跟她一起死。你愿不愿意这一趟什么也没干,还搭上一条命?”

      胡江海发现他诓不了靳凡,他思路清晰得很,最后咬牙道:“我可以告诉你地址,但要保证我那时已经在离境的路上。不然我的安全保证不了,我还是会让他们转移人质。”

      “好。你也要知道,如果我见不到人,我保证你走不了。”

      胡江海眯眼:“行。”

      *

      晚上九点四十分。

      林羌一直闹,绑匪终于给他们送来水。

      林羌趁机问:“怎么上厕所?”

      这个绑匪虎背熊腰,粗硕眉毛更添狠厉,不耐烦道:“随地。”

      “我们手动不了。”林羌举了下双手,给他看铐子。

      “关我屁事!还给你解裤子?”

      “你给我打开,我去那边解决,回来你再给我戴上。你是不是怕外边太阳太大,味道一蒸发,传到下边?”

      绑匪看一眼外头,哼一声冷笑起来:“这女的真没文化,雨天才有尿骚味儿呢!哥教你!”

      “是这样吗?那什么时候下雨?”

      “你想去吧。”

      “明天?后天?你们能看天气预报吗?”

      到这时,林羌的体力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还是要找话说。上厕所当然不是她的目的,她是知道聊得越多,越能捕捉到有用的信息。

      但就因为她问题太多,她又挨了一巴掌,本来是能站住的,谁料突然犯了病,整个人失去平衡,栽进旁边石堆。额头被石片割出很深一道口子,血沿着眼角、鼻梁、唇线、下巴快速流下来。

      “你干什么!”曹荭大喊一声,扑过去抱住了林羌。

      “别套话了!当我蠢呢?”绑匪骂完立刻走了,一秒都不再跟他们多待。这些绑匪好像被人教过,别跟他们说话。

      林羌拿袖口擦擦血,闭上眼。

      曹荭说:“这个幕后人不简单,把他们训得一个个嘴太牢了。”

      “壤南闹了洪灾,南间最严重,周边很多县镇都没能幸免。如果我们在壤南,为什么路上有雨,到这以后没雨了?”

      “壤南也有几个县没闹灾。”曹荭对灾区关注得更多,告诉林羌,“壤南西北角几个县没事,因为更靠近西部。我们闺女前一段刚学这个,壤南西北角属高原山地气候了。”

      林羌点头:“而且人烟稀少,自到这儿就没听到外部一丝声音。但这个烂尾楼是一般居民楼的规格,这种楼盖在没人的地方,卖得出去?”

      “所以烂尾了吧。”

      “有几种可能:资金链断了、投资商跑了,要不就是违建,没有政府批文。”

      曹荭说:“大概率都有。政策一改,房地产都倒了。看癸县房子跳水多严重,房地产这行日薄西山了。”

      “但这地方没人没车,建楼不像为了卖,更像洗钱、骗投资的。”

      曹荭被她提醒,恍然想起,她之前看过的这一带烂尾楼的报道,看向林羌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

      专案组指挥中心。

      组长说:“他们不在壤南,在壤南周边紧邻松江区的詹城!”

      *

      壤南荆谷别墅107幢322号。

      胡江海终于松口:“壤南松江区再往西走,出了壤南,那个叫詹城的镇子。”

      *

      烂尾楼。

      林羌睁开眼,说:“我们在詹城,壤南和甘西交界的小城。”

      *

      专案组把注意力从壤南拿走之后,绑架案的案情果然明朗很多。正好靳凡传来消息,与他们确定的人质位置一致,便马不停蹄地展开救援。

      *

      靳凡车开得超出城市限速,红灯闯了一路。他也很好奇,为什么小城路上没有人,红灯还要这么久、这么多?就这样被拍了一路,这辈子上路扣的分和罚款都交给了这条路。

      四十个小时,他第一次觉得时间这么漫长。

      怪他,他应该跟她寸步不离的,他应该的,谁有她重要呢。

      *

      晚上十一点十分。

      孩子昏睡不醒,曹荭也气若游丝,无计可施了。

      四十个小时,三人如果只是挨饿受冻,也没那么难熬。可是高强度的精神压力和身体的病痛来势汹汹,彻底压垮他们。

      最后一次跟绑匪对峙后,他们所剩无几的体力又被抽走大半,人就一下担心起后事来。

      曹荭说她一生喜洁净,这么死未免太不体面了。

      林羌说没条件洗漱打扮了,不过不用担心,反正有入殓师。

      曹荭不满意她这么说,在她手心打了一下。

      林羌任她打,看着外头普通的夜空,说:“我和你死在这里,我们的故事一定被编得潸然泪下。但如果一男一女死在这里,就俗了,一定招来很多揣测和辱骂。”

      曹荭靠在她肩膀,点点头:“是,情情爱爱总是被看不起。”

      “所以幸好是我们俩。”

      “可是为什么爱情低贱呢?”

      “可能是唾手可得的都廉价。”

      “反正稍微有点别的成就,就看不起人人都有的东西。”

      林羌闭着眼不置一言。

      曹荭哭太多次了,眼泪都哭干了:“林羌,这辈子你欠我。”

      “我下辈子还你。”

      曹荭一手搂着她,一手搂着孩子:“但我原谅你了。”

      林羌突然笑起来,笑得肩膀和胸脯一直在抖动。她闭上眼,说:“我还是为自己辩一句,这是绑匪的错,不是我的。”

      曹荭也笑起来,胸脯也上下起伏:“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就是要你记住,你欠我。”

      “那你要什么,我愿意还给你。”林羌看着头顶的小月亮道。

      曹荭歪着头,觉得林羌这个人真是太自负:“我要活着出去,能做到吗?”

      林羌知道曹荭不是要一个回答,她回答能不能,曹荭都不相信。

      曹荭就知道她说不出来,把披在他们身上的衣服又往她那边拉拉,盖住她的胳膊,说:“你猜到我们在哪里又怎样?还不是逃不掉?”

      林羌枕在她肩头:“我能猜到,别人就能查到。”

      “别人是谁?”

      曹荭话音刚落,突然一阵杂音从下边传来。她从林羌肩膀起身,扭头看向那个楼梯口。武警冲上来的那刻,以为早把眼睛哭涸的她顿时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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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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