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之欺

　　不大的空场，杂草丛生，四周是几个厂房改造的宿舍食堂和教室，大门在大多数时间里都上着锁。这里经常充斥嘈杂的声音，敲敲打打，追逐喊叫，还有女孩子的哭声。
　　“吃吧。”五岁模样的女孩，用脏兮兮的小手捏着一块蒸熟的白面。
　　这个叫馒头或是别的什么名称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只要她身边另一个幼小的女孩不会因饥饿生病死掉再被大人们埋掉就好。
　　她们躲在7号床对面的破柜子里，这个时候其他孩子都集中在‘食堂’吃饭了。
　　7号床并不是一张床，只是木板搭起来的通铺中的一个位置，经常吱吱作响，而五岁女孩平日里就睡在第7个位置。
　　幼小女孩的存在只有7号知道，这孩子被丢弃在大门边，7号带她回来，所以只能住在柜子里。
　　7号不常言语，表情稀少，她觉得自己一定是阿姨最不喜欢的孩子。
　　见到新的8号那天，其他孩子去另一个厂房上课了，不讨喜的7号一个人在空场上洗大家的衣服。
　　“宿舍是哪个。”陌生的女孩子问。7号抬头，见到了和自己差不多年纪，比自己高一点的新8号。小小的7号还不能用语言来形容自己的感受，但新8号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抽出一只还沾着肥皂泡沫的小手，7号指了指破败的厂房。
　　从那天开始，新8号就睡在7号的身边。有时7号会有点想念那个睡觉老实的旧8号，现在旧8号一定更加老实地睡在后院的深坑里，而7号不得不时常将新8号压在自己身上的胳膊挪开。
　　……
　　“你们是姐妹吗？”一个稍大的孩子坐在曾是金属部件加工台现在被称为桌子的对面问7号和8号。
　　“不是啊。”8号已经将自己那份吃完，她从来这里开始就觉得每天的饭食真是少得可怜，天天都吃不饱。
　　“不可能吧，你们长得真像！”另一个大孩子接道。
　　这里的孩子除了从清汤里脏水桶里见着自己模糊不清的模样，也没机会照镜子，也不需要照。
　　7号仍旧默不作声，小小的她心底一直存着一个想法，即使与谁交谈，结下友谊，大抵也无用处，毕竟不知道哪天对方或自己就消失了。
　　这是一个被遗忘的领域，阿姨是严厉的，但没有她这些孩子都不会有机会长大成人。阿姨也是无奈的，她微弱的力量仅仅能如此而已，弱小的生命被淘汰，只能葬在面积不大的后院，或被抬出去不知去向。
　　阿姨不敢将这里的事曝光，即使有心人想来挖掘，也都被一一赶走了，毕竟这里的孩子都是不能见光的，不然苦苦哀求才得来的庇护所也将保不住了。所以阿姨脾气暴躁，嗓音嘶哑，7号经常担心下一个被掩埋的会是阿姨。
　　7号吃得不多，除了给柜子女孩留一些，剩下都被8号解决了。于是8号对7号也十分维护，阿姨刁难时，8号总会顶撞，然后受罚。有其他人欺负7号时，8号还会与对方大打出手，然后再受罚。直到有一天，8号用锤子和一个大孩子打架，然后大孩子搬去后院地下睡了。
　　而这一切很快就平复下来，外面世界的规则不会保护她们，自然也不会严惩他们。
　　7号越发焦虑，8号的维护总是在她的期望上，而8号全然没有自觉——那些都不是7号想要的。
　　个子小小的7号常望着大门，她从记事起，世界就只有几个厂房和这片肮脏布满杂草的空地。后院是没去过的，在7号的想象中，后院应该是个美丽的花园，每次阿姨说‘埋了吧’的时候，那些孩子应该都去到那个花园里幸福快乐地生活了。而7号只是宁愿这么想而已，那样日渐消瘦面色苍白的柜子女孩，在某一天也可以去那里过更好的生活了。
　　……
　　大门从没像这样被彻底敞开过，豪车就停在外面，见过一点外头世界的大孩子立刻大喊，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伟大经历。
　　一个矮胖叔叔从车里走下来，锃亮的皮鞋就像头顶一样光亮，身后还跟着几个瘦高个。
　　阿姨一直弓着身体，让自己的头尽量低于矮胖叔叔的视线。
　　矮胖叔叔正眼都没看阿姨对着自己的头顶，他眯缝着眼，一下子就盯上了孩子中最显眼的7号。
　　尽管只有五岁，灰尘污渍也掩盖不住秀美的五官和一双泛着雾气似的美丽双眼。
　　“这是好事，可以离开这里，过好日子了。”宿舍的大通铺边，阿姨给7号打包了简单的衣物，偷偷摸了把眼泪。
　　阿姨一早就注意到7号越发出众的外貌和清灵动听的嗓音，而这些对7号来说都是致命的危险。
　　孩子们的群体也是个小社会，阿姨唯有自己成为恶人，才不至于让别的孩子对7号动坏心思。
　　这时7号才隐约知道，阿姨并不讨厌她。
　　阿姨用比年龄苍老的手打包完毕，望了眼柜子说：“道个别。”然后出了厂房。
　　阿姨早就知道了，柜子里还有个小小的生命。
　　7号不觉得和矮胖叔叔走是一件好事，她习惯了别人的冷眼，而矮胖叔叔对自己过度关注的目光只让她觉得害怕。
　　“你要走了？”
　　又因为维护7号打了其他孩子而受罚的8号急匆匆赶来，手上还留着搬抬重物留下的擦伤。
　　“我不想走。”7号声音轻轻地，怕吵醒柜子里熟睡的小不点。
　　“你是怕柜子里头的死了。”
　　7号诧异地望着8号。
　　“别担心，你不想去，我替你去。”8号不假思索，只要能解决7号的问题，做什么都没关系。
　　8号只有一次想过为什么，她觉得这是一种本能，解释不清的。
　　于是两个稚嫩的孩子就一起做了一个改变命运的决定。
　　8号穿上7号的衣服和矮胖叔叔走了。7号躲在厂房里透过破洞望见了矮胖叔叔将那厚实的手掌搭上8号肩膀的样子。
　　后来7号一直睡在8号的位置，演着8号的一举一动。可能是演技天赋，没有人发现她们交换了身份，但细心的阿姨察觉了，却装作不知。
　　少了一个人，柜子女孩终于有了自己的床铺，只是睡床铺也并没让她的身体好起来。
　　7号或许已经习惯了有8号的维护，尽管她讨厌8号过激，但被保护，带来的始终还是安心感。自己演着8号，内心却不是8号，尤其当看到幼小并开始奄奄一息的柜子女孩时，7号内心的绝望就如洪水猛兽，年幼的她终将无法保护这个小生命，和她自己的希望。
　　另一辆豪车停在门口，7号本来是躲着的，但她见到走进大门的人，看着看着，脚步自己就迈了出来。
　　一位少女，穿华丽的洋装，尤其头顶那夸张的大蝴蝶结，7号觉得戴这样的蝴蝶结洗衣服，蝴蝶结一定会掉进脏水盆里。
　　少女目光锐利，神色是超越了年龄的沉着，抱着的动物玩偶也只像是例行公事。
　　“你过来。”那声音着威严，语气不容反驳。
　　少女的面容甚为好看，气质高贵，尽管有点点害怕，7号踌躇了一会还是捏着衣角走了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少女露出友善的笑容，温和不失庄重，7号呆立着，仿佛沐浴了雨后阳光。
　　“8号。”7号小声的回应。
　　“怎么连名字都没有！”少女忽然喝了一声，这是对着阿姨的。
　　阿姨本来就弓着的背，弓得更低了，但想低过少女的身高有些吃力。
　　“我们这的孩子……都，都没有名字，都是叫绰号的，习惯了……习惯了……”阿姨战战兢兢，7号心里很是替阿姨难过，阿姨要让这里的孩子不至于饿死，已经很吃力了，根本没有时间给孩子们取个像样的名字。
　　“算了。”
　　少女似是喜怒无常，阿姨和另外几个女工都捏了把汗。
　　“8号。”少女蹲下身子，没有顾及漂亮的裙摆落到脏兮兮的地面上，手抚上7号瘦弱的肩膀。
　　“跟我走，我会照顾你培养你，相对的，你要帮我，以后都不许违背我，你愿意吗。”
　　7号一时听不懂这个漂亮的姐姐在说什么，但她不能走，她走了，虚弱的柜子女孩一定会很快死去。于是7号突然抽身而去，跑进破厂房改造的宿舍里了。
　　“对不起对不起！微生大小姐，这孩子不懂事！我，我这就去教训她！！”阿姨连忙鞠几个躬，就要往宿舍去。
　　“等等。”十四岁的微生大小姐，稚嫩的声音和沉稳的语气极不搭调。“我去看看。”
　　阿姨和女工们赶紧让了路，围观的孩子们也静悄悄地后退，仿佛微生大小姐身上有某种能量让人很难靠近。
　　在微生大小姐进来的一瞬，7号迅速将破毯子盖起来，而微生大小姐已经察觉7号在隐藏着什么。
　　“我可以过去吗？”微生大小姐驻足，面带微笑。十四岁的她已经能够非常熟练地与不同的人打交道，一个五岁孩子又有何难。
　　7号见来人温和没有恶意，点了点头。
　　微生大小姐在这个孩子面前完全没了架子，才不一会，小小的7号已经和她分享了许多平日的生活点滴，最后就连8号曾如何保护自己，如何替自己和矮胖叔叔走了，以及自己冒名顶替8号的事都说了出来。
　　“所以……你是7号。”微生大小姐依然面带笑容。
　　“嗯。”7号那双美丽的眼睛时不时地往鼓囊囊的破毯子那瞟。
　　“不用怕，以后，姐姐做你的8号，保护你，不让人欺负你，好吗？”微生大小姐双手握住7号的小手，满眼真挚。
　　“……，姐姐还答应你，你有什么想带走的，都可以带走。”微生大小姐侧转目光，望了一眼鼓囊囊的毯子。
　　“真的。”7号第一次在微生大小姐面前把雾蒙蒙的眼睛睁得那么大。
　　“真的。”
　　于是7号用小手掀开破毯子，这次轮到微生大小姐睁大了眼睛，那毯子下，竟然是个那么小的孩子。
　　“别让别人知道，他们会欺负她。”7号有点惊慌。
　　“呵。”微生大小姐很快恢复了沉着：“那些人有什么可怕的，以后你，还有这个孩子，都是我的人。”
　　豪车开走了。
　　很快，阿姨和女工们带着孩子住进了微生家秘密修建好的孤儿院里，虽然碍于其他大家族依旧不能公开，但至少她们的生活可算是安全舒适了。
　　7号那天盯着车窗外好久好久，脖子酸痛了也舍不得错过任何一处风景。
　　外面的世界，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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