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她

　　空气冷凝，宗庆见沈首辅像是完全没听到太后的问话一样拧着眉头不言语，于是说道：“沈将军身体抱恙，近日一直闭门不出，谁都不见。”

　　沈太后听罢，冷笑哼道：“闹出这么大动静，他倒是躲了个清闲，请都请不来！”

　　宗庆不再回她，殿内霎时一片冷寂。

　　沉默了许久的沈首辅突然起身，他鬓上青筋凸起，双唇紧闭着似是在咬牙切齿，拱手向沈太后告退，还未等沈太后应，他已转身大踏步朝殿外走去。

　　沈太后并未多说，风情万种的姣好面容此时暗沉地发黑。那封奏疏震慑出来的力量远远超过了他们的预料，他们原抱着简单的侥幸心理，以为用粗暴的手段便能解决异己，可这却酿就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僵局。

　　她知大哥的心思，面对眼下这盘死局，他和她都有着不甘。废除考成法有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连锁后果，昔日的大权独揽、位高权重，在这场政治纷争中尽现原形，那是让人后知后觉的空有其表的虚华。

　　一丝狡黠之笑在宗庆眼中闪过，他在等，在等座上那位身着鞠衣常服，头戴龙凤冠的女人说话。

　　“宗庆……皇帝这几日身子不爽，哀家力不从心，首辅大人不便出面，拟旨的事就交由司礼监吧。”

　　“娘娘，陛下这病生得怪，这事要不要查查？”

　　沈太后刚平息的怒气又被燃起，像是被触碰到了痛处和底线，厉声道：“查什么查？如何查？他是皇帝，多少双眼睛盯着，这病哀家连首辅大人都不曾告诉，更不能让旁人知道。”

　　却听宗庆悠悠回：“娘娘不信东厂的能力？”那声音响起泛起丝丝凉意，将方才太后的恼火之语迎头扑灭，“烟柳之人混入宫内，迷惑主上，背后定有其他势力，况且陛下年纪尚小，若是不彻查，日后会酿成大祸。”

　　沈太后知道东厂手段，宗庆能如此说自然有东厂的法子，于是点头以示默许，她虽执掌大权可毕竟是女流之辈，更何况身处局中，许多事情看不透亦想不明白。

　　如今朝政混乱，沈首辅张皇失措，自己的儿子又染病在床，家国之事落到她一人身上，再手辣心狠再有手段的女人也需要帮衬和慰藉，而宗庆，恰到好处地就站在那里。

　　沈太后身子一软往后靠着大软枕，眸中清波阵阵，她柔声细声对宗庆说：“让太医精心治着，等皇帝痊愈，便放权于皇帝，哀家也乏了。”

　　室内气氛开始变得微妙，宗庆那张挑不出毛病的脸上有几分妩媚，那是介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绝色，荡漾着、挑逗着沈太后的干萎与饥渴。

　　暑热蒸腾得让人发燥，沈太后的贴身小丫头坐在门槛上守着门儿，不让人随意靠进，偶尔内里传出几声娇弱喘息，小丫头听惯了这些，早已能做到充耳不闻，可今日却怪得很，欢愉之声像是一股春水汩汩流入干涸已久的禁地，又在烈日下被蒸腾煮沸。

　　夏季之仁慈悲悯在于万物并秀，将军府庭园内，浓绿的树影倒映入水，大片的荷叶蓬勃伸展，草木熙攘着生长不为阳光留下可趁之隙，沈将军正陪夫人在亭下躲避北方夏日的暑气，他在喝茶看书修养身性，她在制衣绣花念女平安，时而诗书时而家常聊上两句，颇有闲情野趣。

　　沈首辅来到了沈将军的府邸，叩响了自家弟弟的府门，被侍卫拦住后硬生生地闯了进去，远远地从院里漏窗之中看到亭下的兄弟如此悠闲，怒气直上心头，衣袍浮动脚底生起热风，气冲冲地走了过去。

　　“沈廷之！”

　　这一声吼碎了亭下平静，沈夫人惊了一下，欲起身向大哥行礼，却被沈将军一手握住持针的手。

　　“我与首辅大人说几句话，你先回避一下。”

　　他看夫人时眸中平静，眼底温柔，宽厚的手掌给了妻子满满的安全感。沈夫人从不过问丈夫朝堂军中之事，她向来相信丈夫能处理好这些的事情，亦不多问，放下针线起身离开。

　　沈夫人刚走，跟在沈首辅身后的侍卫急忙拱手弯腰请罪：“将军，小的没拦住大人。”

　　沈将军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又对首辅大人说：“大人请坐。”

　　沈首辅听罢坐下，极力压制着怒气，好让自己看起来未完全失去理智：“你可真是悠闲，我还以为你此刻病得正卧床不起。”

　　一股热浪扑来，席卷走了亭下的阴凉。

　　“首辅大人有话请直说。”

　　“你是要与我过不去，向我宣战了吗？”

　　“是不是，大人心中不是有答案了。” 他从书中抬眼看他，在那张陌生又狰狞的脸上，见不到半点自家兄弟的影子。

　　“沈廷之，你不要忘了，我们是一家人。”

　　说到此话时，沈首辅语中气势稍减，他自己也有些心虚。

　　沈将军不答，面对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大哥，他无话可说，他怎么会不记得他们是一家人，正是因为如此，他十年不曾回京都，不曾见先帝，正是因为如此，他当了十年的哑巴。

　　虽说这次，他是被逼着参与其中，可最后的结果，却让他欣喜，他似乎看到这次“洗牌”之后的曙光，似乎看到了大成王朝的希望。

　　“马上就会下旨，废除考成法，下一步，就该是拿下我这个首辅了吧，这才是你回京都的目的。”

　　“都是你咎由自取。” 沈将军向来如此，内心越坚定，表现得就越平淡。

　　沈首辅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可内心居然有些释然，这句话，他的兄弟终于说出来了，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你怨了我十年，若你十年前你能果断一点，带兵进京将我擒住，或者现在果断一点，凭你手下之兵，朝中之势，那皇位任由你取，何须如此费力。”

　　沈将军沉心静气，连半分厌恶都不肯示给他看：“我不属于任何党派之人，我只带我的兵，守这大成的疆土，奏疏一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你放心吧。大人可以请回了，慢走。”

　　沈将军说完起身让人送客，摆袖而去。

　　沈首辅望着兄弟常年带兵练武挺拔的身姿，和十年前离去时的一模一样。这些年，沈将军从未变过。

　　此刻沈首辅心中没有对大势皆去的怅然，十年的挟天子左右天下，他到底得到了什么？

　　他独坐在那里，石案上茶香未散，方才沈夫人绣的桃花露出娇艳的一朵，如此恬静悠闲，如此人间柔情，他也曾拥有，只是许久许久前失去之后，便再未感受过了。他周遭是孤独和寂寞，便以为这世界本就是如此，可今日看到他人相濡以沫，才发觉，人不能习惯孤寂，只能接受孤寂。

　　与北方的燥热不同，江南现在湿热非常，司予午后歪在床上歇着，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其他声音，不是在京中，司予身边的小丫头们也都松懈了下来，忙完了手中的活计，此刻大抵又不知跑哪偷懒去了。

　　司予手执金玉蝴蝶花的团扇轻扇着风祛热，手腕因为上午练飞针有些酸痛，于是干脆将团扇盖在脸上阖眼小憩，半睡半醒中仍朦朦胧胧回忆着上午赵炳楠教自己发飞针的动作要领。

　　衣服摩擦发出窸窣声响，一个声音轻轻响起：“司予，我可以在你这儿躺一会儿吗？”

　　她听出来是赵炳楠，未睁眼，只是点点头。

　　赵炳楠见她点头便侧身挨着司予躺下，他感受到她细微的呼吸打在隔着他们的丝绢团扇上，她的眉眼在轻薄的绢丝之下隐隐透出，腰间挂着的香囊飘出缕缕茉莉冷香。

　　赵炳楠薄唇微抿，笑着看着她，笑着笑着眼眶开始发红。

　　“司予。”

　　“嗯。”

　　“我想抱抱你。”

　　她移开团扇，睁眼看向赵炳楠，睫毛碰到了他的鼻尖，她这才发觉，此刻他与自己的距离，那么近。

　　“你怎么了？”

　　赵炳楠不说话，只是伸出胳膊用那种似紧又松的力度，将她搂在怀里，下巴小心翼翼地轻抵在她的头尖上，“不经意间”脚指隔着足衣触碰到了她的脚尖。他们感受着彼此身体的温度，她身上有着暖热，他身上满是寒凉，他们彼此调和相依，周身是恰到好处的舒服。

　　司予身上的热气全然消退的同时也令她睡意全无，她的眼前是他起伏着的坚硬胸膛，虽是如此贴合亲近在一起，他的呼吸之声却细微地让人不易察觉，这让司予忍不住去屏息，原本柔软的身体也莫名变得微微僵硬，好像平日正常的一呼一吸在此刻都会显得粗重，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在此刻都会显得不合时宜。

　　赵炳楠又说了几句话，可司予只顾感知他喉上突起之处在她额头上的跳动，感触两个身体相依在一起发生的奇妙的反应，并未去细听，直至他说出那句“从江南回去之后，我要与你成婚。”

　　司予唇角一颤……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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