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啦,陛下他造反啦

作者:沈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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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虫夏草


      高起潜跟着燕侠动手过招之后才意识到不对,怎生和他打起来了。他有心退缩,燕侠却不肯了,一拳一拳愈发快速。

      自从和干爹学了功夫,高起潜一直没什么机会和人切磋,跟着刘应坤去辽东时,也不可能让他上阵杀敌。学武之人,能有对手一起过招对打,既是积累经验,又是检验自身本事。

      可惜高起潜本事始终不如燕侠,临敌经验欠缺,顾虑又多,很快便落于下风,肩膀、腿侧各挨了一记。

      高起潜吃痛,知道自己技不如人,再打下去还得继续受罪,终于开口说话,“燕师父,你怎地和我打起来?”希望对方恢复理智,认识到双方的身份,赶紧停手。

      燕侠冷哼,“哼,忒地奸猾。知道打不过老子,便想逃跑?有种就再吃我一记拳!”

      高起潜是内宦,别看外表如常人一般,甚至比普通人更健壮,在宫内有宫女愿意投靠做菜户娘子,实际心中敏感得很。

      燕侠随口一句“有种”的话,真真实实扎到他心底最隐秘之处。

      人往往是这样,对于毫无根据的指责和非议,还能淡然处之。对于他们确凿的错处,就不能容许别人议论。

      高起潜确实没种,一则是他是去势之人。二则他的宝贝也没有留下。早在受到客氏打压,不得已出京前往辽东时,那物就被丢了。宦者一生除了金银,最看重的是自己这宝贝。认下的干儿子或者徒弟,要在他们过身之后,用纱布重新缠上,才能下葬。

      在听到燕侠随口说的一句话,外加一句老拳砸在身上没有避过,饶是高起潜惯会隐藏心思的人,也受不住,“啊”地一声,挥拳向燕侠打来。

      燕侠察觉到此拳力道,一个扫堂腿刚好避开,笑道,“这才痛快,刚刚那般打法,娘们唧唧的。”

      高起潜咬牙,这人嘴巴也忒损了,拐着弯来骂他不男不女吗?心下实则知道,燕侠不可能知道他是宫里出来的。但他咽不下那口气啊。

      从他进了御马监,一步步成为刘应坤身边的提督太监,如今又进入乾清宫,成为万岁爷身边的红人。再没有人敢当面这般羞辱,拳脚相向。

      反正面前这武师父,既不是王秉笔和方总管这样的贵珰,也不是朝中官员、锦衣卫,连皇爷新近认识的史相公和管相公都比不过,他也不用拘着性子伏低做小。反正今日皇爷不出来,他无论如何都是早一步见到皇爷,先给这人上点眼药。

      “呸”一口唾沫吐到掌心搓开,“我听从少爷吩咐,好生招待燕师父,竟不知哪里做错了,惹得燕师父不快?既然燕师父要我动手,如此便失礼了。”说罢蹬腿向前攻去。

      燕侠正不耐,他怎么都开打了,还能说这许多话,还好说完了便攻上来。

      二人你来我往,高起潜全力施展自己所学,仍旧不敌,被燕侠打倒在地上。

      此时高起潜却不再想着如何躲避——他打都被打了,不显得严重些,怎么向万岁爷诉苦?万岁爷不怜惜自己,这场打就白挨了。

      于是扭身起来依旧缠斗。

      又过了几招,高起潜身形逐渐迟钝,力气不继,身上挨得拳脚更多,脸上还被击中,口腔壁破损,脸也很快肿起来。

      燕侠已经得到对方全力出手,知道他不可能比先前打得更好了,于是道,“够了,你不是我对手。”

      高起潜“呸”地一声,吐掉嘴里血沫,心道,难不成你一开始不知道我不是对手吗?不过是想找人畅快和你动手一场罢了。也不点破,只是道,“是小的实力不济,等日后有所长进了,再和燕师父对战一回。”

      心中却把燕侠翻来覆去骂了个遍,道是若非此人在万岁爷面前过了名的,否则定要找机会把他给弄死完事。

      自来燕侠往来之人,三教九流无所不有,高起潜心中有气,他自然能看出来。

      不过高起潜来时穿着得体,头发梳得溜光亮,现下散得七七八八,浑身沾上尘土不说,脸还肿着,嘴角血迹也没擦净。

      打量一眼,燕侠这会儿觉出不自在了,要不人家生气呢,必定是有道理的。他咳嗽一声,“你把束脩给我,回去给你家少爷复命吧。”想起方才说的要走的话,“我先回自己住处收拾行礼,自会回来。”

      高起潜取下腰间荷包,双手递过。

      燕侠接过垫了垫,手感没错,心中泛起一丝尴尬,于是提点道,“你所学功夫原本不差,就是临敌经验太少。”

      高起潜躬身道,“多谢燕师父指教。小的这就回去复命。”心中暗骂,个糟老头,有没有经验难不成我不知道,用得着你来教?

      不说燕侠拿到十五两银子,直奔慈云寺,先把钱给杨之易送去,好让他能寻个住处安顿好全家人。

      高起潜略微收拢了头发,就这么引人注目地回到宫里,和朱元元复命时,直把她吓了一跳。

      “这是……我那师父打得?”也太惨了些吧,“因为什么事?”

      朱元元信得过高起潜做事,故而有此问。

      高起潜抖着身子将自己和燕侠的对话一一复述出来,朱元元愕然,这不是寻衅滋事吗?

      又看向一朵小百花一样颤抖着的高起潜,有些可怜又有些好笑问道,“你是不是连收拾自己都顾不上,直接来见朕的?”

      高起潜立即明白,皇爷看出自己有意卖惨,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否认,得先承认了万岁爷的英明,继而表明自己确实可怜兼受无妄之灾,万岁爷总会记得自己的好。

      于是他也这样做了。

      “万岁爷明鉴,奴婢确实不明白为什么要生受这一场罪,故而心里有些心思,才这般面圣的。是奴婢自作主张了,请万岁爷治罪。”说罢跪在地上磕头。

      脑壳疼。

      燕侠是自己刚认下的师父,高起潜是自己的得力手下,一个处置不好,两方都要暗地里埋怨。也不用妄想一碗水端平,越是想要端平,越是让人觉得不公平。

      既然这样,“高起潜,你且起来。这事朕自有主意,一定会公允处置。你先去找医士看伤,这两日先歇歇吧。”

      高起潜觉得自己听懂了,皇爷这是明白自己委屈,要为他出气呢。

      等高起潜离开后,朱元元扶额叹气。

      声音无端笑出声来,“可算是让你遇着了吧?底下人心思各异,身为上位者,看到了又该如何处置?”

      朱元元道,“以上位者的身份协调,确实没有。”她从前干的是基层的活,找她协调矛盾是有的,但从她这里得不到偏帮,从而把她当仇人的也有。

      “你有什么建议?”朱元元也是真诚发问,希望获得一些提示。

      “你认做武师父的那位燕侠,未必当得起侠士之名。第一次见面出言不逊,丝毫不顾忌你锦衣卫的身份。也就是你性子和善,不与他计较。不过他却未必作此想。”

      朱元元略微点头,她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

      “想必燕侠已经认定了你性子软弱,是故打从心底里就瞧不起你。自然也不会对你派去的高起潜高看一等。”

      这个倒是没错。朱元元暗自点头,她方才听高起潜的描述,察觉到燕侠的火气来得确实莫名其妙。经声音这么一提,确实有了解释。

      原来根子在自己没立起来,让燕侠小瞧了,故而连带着高起潜吃了拳脚。

      她所希望的那些普通人的关系体验,得到了。

      感觉,竟然是这样的微妙。

      一方面朱元元获得地位处于金字塔顶端的身份,享受种种特权。她的指令被人重视,层层传达,力求让皇帝满意。

      另外一方面,她又希望自己能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有与朋友、老师的交际。频繁地微服出宫,正是出于这样的心态。

      啊,朱元元苦恼地揉自己的脸。

      “怎么这么……又当又立啊。”

      声音疑惑,“何为又当又立?”等朱元元解释过后,又很无语。

      “你想到哪里去了?还是多考虑一下,高起潜那边如何安抚吧。”

      朱元元奇道,“安抚?为什么还要安抚?我刚刚已经让他看医生了呀。再说,他被燕侠打成这样,也不是单方面造成的。高起潜自己也承认,他动手了啊,技不如人而已。”

      “燕侠不知什么来路,始终是外人。”声音提醒,言下之意,高起潜才是忠心为了他的一类人。

      朱元元皱眉思考很久,问了声音一个问题。

      “你知道,冬虫夏草吗?”

      “未曾听闻,你说来听听。”声音知道朱元元对许多事物的认识其实和他有重合,只是名词不同,譬如前几日她提出招投标,解释之后,才知道与“买朴”相类,故有此问。

      “冬虫夏草长在高寒地带,近冬时还是一条行动迟缓的蚕虫模样,等到来年夏天……”

      朱元元没讲完,声音已经根据“冬虫夏草”的名字猜测道,“变成了草?”

      见朱元元笃定点头,声音道,“冬虫夏草,名字确实贴切。这个我见过,便是雪蚕,想必皇宫库房中也有许多吧。”

      声音觉得冬虫夏草的名字契合,朱元元又觉得雪蚕名字形象。

      “既然你知道,那我解释起来就容易多了。”她和声音沟通起来,最大的障碍是几百年的历史鸿沟,有些事情,需要找到二人都知晓的东西,再借用来比喻。

      “到了我们那个时代,已经搞清楚了,冬虫夏草究竟怎么形成。其实是一种蛾子的幼虫,在入秋时,被一种菌类的孢子——和种子不是一回事,不过你可以把它当做种子来理解——侵染。换句话说,是蛾子幼虫,被菌类寄生。被寄生的蛾子幼虫,行动迟缓,近冬时便死了。虫子虽死,虫体还在。这种菌类,被叫做冬虫夏草菌,就在虫体里面,以虫体为营养而生长。因此又被称之为草。”

      “形状还是蚕虫,但实际上已经成为了草菌。”

      “每一代的冬虫夏草菌,都要通过寄生的方式,才能繁衍。它们的生命始于所寄生幼虫死亡的地方,繁衍后的位置取决于下一只幼虫的生命轨迹。”

      寄生这种方式,往往只有寄主才会觉得寒心。曾经是寄主的声音不自在的抖了抖。

      “你觉得这冬虫夏草的故事,正常吗?荒诞吗?”

      “你看它的荒诞,就如同我看皇权与宦官制度一样的荒诞。”

      宦官,依附于皇权,生存于皇宫。他们没有自己的后代,有的是干儿子,徒子徒孙。用没有血脉延续的方式,在皇城之中,另类的繁衍。

      皇权要用宦官,却在不知不觉中,被围拥着皇权的那些孢子所侵染,寄生,改变。

      历朝历代多少位皇帝,放权于宦官,最终王朝被当成虫体,被菌丝吸收营养,不断复制。包括上一任皇帝,朱由校也是如此。正是因为他的放任,才让这王朝僵化,便如同即将步入死亡的幼虫。

      “你……你要废除?那这些人怎么办?”声音不信地问道,“无家无后,本就是对你最忠心——”忠心的根基,还是寄生啊。

      他终究是听懂了,所以没有说下去。

      “不,你想想,难道只有宦官才是菌丝吗?”朱元元问道,“我确实要终结这一制度,我所在的时代,本身就已经远离这个制度百年之久。残忍,不人道,根本就是人类对自己的践踏。可是我现在更想改变的,是菌丝的寄生。”

      冬虫夏草菌,不寄生,无法生存。

      但他们不是菌草,他们终究是人。要让他们自己生,便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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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冬虫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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