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进谷前，方之烛去看昏迷的医盛，听到游名压低声音说：“当心，留意师侄的眼睛。”
　　这个想法同方之烛不谋而合，也因此越发笃定了几分。
　　眼前这人或许不是卫泱——至少不是真正的卫泱。

　　于是直言开口，道：“你不是卫泱。”
　　卫泱：“我当然是。”
　　方之烛：“你看着我的眼睛。”
　　卫泱果然依言照做：“眼睛很好看。”

　　“你的眼睛很好看。”
　　这是卫泱从前常说的一句话，耳鬓厮磨、如胶似漆时，这句话出现的尤其多，方之烛有时不知卫泱是故意说来哄他，还是一点不伤大雅的小情趣，但每次听到，心中都会有股奇异的酥麻。
　　时隔这样久，乍然再听到同一句话，又是在这般场景下，方之烛再无那时的感受，相反，只觉得讽刺。
　　这样亲昵隐秘的话，只有卫泱知晓。

　　方之烛的心动了一动，不再执着于“真假卫泱”，话题一转：“何时放那些人离开？”
　　卫泱抿紧嘴唇，下巴绷紧：“你只关心别人。”
　　方之烛忽顿住，双眼紧紧扣在卫泱脸上：“我为什么跟你进来，你很清楚。”
　　卫泱微微垂下眼皮，眼下的厉色却仍然迸裂出来：“我不喜欢你这样。”
　　方之烛：“你如此行事，没资格说这种话。”

　　两人一来一往，对话不断在“放人”“你不能关心其他人”循环往复。
　　方之烛一刻不放松地盯着卫泱的眼睛，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恰好卫泱又把话题抛回来，他想了想，换了个回答：“你打伤了同门师弟，不怕被真人责罚么？”
　　卫泱不解片刻才反应过来方之烛指的是谁，冷漠道：“我怕什么？他跟你是什么关系？”
　　方之烛：“朋友。”
　　卫泱：“为什么会认识他？师叔介绍的吗？”
　　“这跟你有关系么？”方之烛把目光从卫泱脸上移开，“我想一个人待会。”
　　卫泱不情愿，但他不敢逼方之烛太紧，最后看了方之烛一眼，走了。

　　待人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方之烛朝后仰去，背部抵上大树坚硬的树干，深深呼出一口气。
　　呼吸交换之间，被忽略的触感悄然恢复，方之烛这才发觉里衣早已湿透。
　　原来他也害怕，方之烛心想，尽管他不想承认。

　　微风一层一层荡开，吹干了涔涔汗意，干爽清透的感觉让方之烛略微松弛下来，连带脑袋也清晰几分。
　　此时，他明白了两件事：这个卫泱的确有问题，以及，他需要改变自己原本的计划，另做打算。
　　其实无需迟疑，因为他没有其他选择。

　　方之烛将脑袋也靠到树身上，撩起眼皮，看到湛蓝的天空上，棉花一般的白云随风流转，时快时慢，时聚时散，简单而复杂，但始终不停。
　　像极了他的人生，任凭命运如何牵扯，他都要一往无前。

　　云朵还在飘散，心已然沉淀下去。

　　靠树沉思片刻，他起身，找到了卫泱。
　　他说：“我有事跟你商量。”
　　卫泱朝他笑，颧骨微微隆起：“你说。”
　　方之烛无视他虚假的笑容，直言道：“你放了那些人，同时保证不再针对其他修士。”
　　他故意放慢说话速度，果然看到从卫泱眼中浮出的血色。
　　果然有问题。
　　心底抹开一丝冷笑，方之烛紧跟着说：“我留下。”

　　卫泱直直一愣，血色又如潮水般褪去：“你说……留下？”
　　方之烛点头。
　　“留在我身边……吗？”卫泱难以置信，语调有些颤抖，“之烛，你没骗我。”
　　方之烛：“你若是不信……”
　　卫泱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蹭地起身，抚平衣服上的褶子，终于真正笑了起来，“我马上放人。”

　　卫泱说话算话，当着方之烛的面放了所有人，而后扭头，笑着问：“我们接下去做什么？”
　　方之烛：“我最近研究一个方子，缺少一味药引，需要到西南的深山老林里找到一种虫子，路途遥远，你愿意同去么？”
　　卫泱张了张嘴，猛地扑上来抱他。

　　方之烛动了一下，到底没躲，被抱了个满怀。
　　“谢谢你。”卫泱闷声呢喃，“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说着他抬头，想要亲方之烛，被方之烛避开，眼神微微僵硬。

　　方之烛从他怀中离开，说：“早些出发吧。”
　　卫泱又笑了：“好。”

　　方之烛要去的地方甚远，御剑本是最快的方法，他却选了骑马。
　　他说：“秋色正好，我想到处看看。”
　　卫泱：“你想如何，就如何。”

　　事实上，秋日已经进入尾声，但两人都不在意，骑着马，不紧不慢地往西南方向而去。
　　路线是方之烛所选，大多是荒郊野外的无人之地，饿了吃干粮，累了就地休息，洗澡则更直接——跳进河中就可以。
　　如此走了十来日，除了每隔两日前往附近州府置办干粮，两人始终在独处之中。

　　这天午后行至一处州府外，方之烛说：“我去买些东西，你在此处等我。”
　　每次前往州府，方之烛都不让卫泱陪同，独自前往。
　　卫泱也乐得如此，若是可以，他一辈子都不想跟其他人打交道——只要方之烛在他身边。

　　独自进入城中，按方子买了药材和一些干粮，路过一间铺子，闻到馥郁的酒香，想了想，进门，想挑两壶好酒。
　　老板很热情，给他一一介绍。

　　门外传来对话声，模模糊糊不甚清晰，但方之烛敏锐地捕捉到“魔君”两个字，不由一凛，想要细听，说话之人已经走开了。
　　方之烛随手拿了两壶竹叶青结账，飞快离开，果然，两个浑身写着“修行之人”的男子正在边走边交谈，离着不远，方之烛清晰地看到两人脸上真切的兴奋和紧张。
　　他留了个心眼，旋身回到酒铺：“掌柜的，再来一壶酒。”

　　日头偏移，天色渐渐昏暗，大地笼上一层薄纱，有种欲语含羞的美感。
　　卫泱再次望向进城的泥土路，仍没发现方之烛的身影。

　　足足一个下午了，方之烛始终未归。
　　他只是去买东西，不应该需要这样长的时间。
　　除非——他不想回来了。

　　卫泱猛然扣住膝盖，有无穷的戾气和焦躁自心底腾起，见缝插针地钻向身体每一处缝隙。
　　“他不会回来了。”心底的那个声音嘲笑他，“他骗了你，你个蠢货。”
　　额头渗出汗珠，折出苟延残喘的夕阳。
　　那个声音还在笑，笑声撞进灵魂，卫泱难以承受地闭上了眼，舌尖压住齿缝，拼命从中扒开一条缝。
　　“他不会的。”这回开口的是另一个声音，“他不会骗你的。”
　　卫泱下意识点头，刚想笑一笑，最初的声音又出现了：“可他就是没来，他就是不在乎你。”
　　第二道声音接上：“他一定有事耽搁了，你再等等。”
　　第一道：“买东西而已，能有何事耽搁至今？必然是走了。”
　　第二道：“之烛若要走，会直说，断不会做这种事。”
　　第一道：“人都是会变得。”
　　第二道：“再如何变，为人之风不会改。”

　　这次，第一道声音没有再继续。
　　卫泱颤巍巍伸手抵住额头，半安慰半放松地想，按方之烛的性格，走也会走得光明磊落，他只是被什么事缠住了脚，很快就会回来。

　　这时，第一道声音再次响起：“你们第一次决裂，你下山回去，他已经不在了，那个时候，他可曾知会你一句？”
　　伴随冷漠的质问，卫泱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

　　那是一个傍晚，跟方之烛“摊牌”后就下山的卫泱再次回到山上，站在和方之烛同住的屋子前。
　　进去后该说什么，卫泱这样想着，抬手推门。

　　吱呀，浅棕色的木门缓缓开启，牵引卫泱的视线，一点点落在其内。
　　熟悉的屋子、熟悉的布置，一切都在他的预想之中。
　　唯独少了熟悉的人。

　　心里像是空了一大块，呼呼往里灌着风。
　　卫泱牵动嘴角，想要笑一下。
　　很难、很难，最终也没能笑出来。
　　他怎么会认为方之烛还留在这？在他做了那些事后，在方之烛送给他一个“好”之后。
　　方之烛不是他这样不知廉耻、没有底线的人。
　　悄无声息地离去，已是对两人最好的结果。

　　原来如此。
　　卫泱倏的掀开眼帘，瞳孔剧烈收缩、震颤，赤色飞快漫延，仿佛从地下十八层爬出的厉鬼。

　　天全然黑了下来，方之烛匆匆赶到城外，找了两圈没看到卫泱，心下疑惑，从怀里摸出一张符，点燃一甩，就见路旁的一处空地上出现一个黑色人形影子，闪了两下，飘到空中，飞向某个方位。
　　方之烛跟在影子身后，穿过泥路，走过石板，一步步回到城门前，不禁诧异起来。
　　卫泱进城了？去找他，还是另有所图？

　　边想，边跟着人影继续往前。
　　踏入城门的瞬间，人影晃了两下，轰然炸裂，成为粉末。

　　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惨叫，叫声之惨烈，似一支尖锐淬毒的利剑，划破天际的安宁，飞至方之烛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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