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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面前的青年苍白且瘦削,眼下还沤着一轮逃难饥民脸上常见的黑青,若不是来人自报家门又出示了金印和盖有玺印的文书,邵登峰很难相信这么一个连随从都不带的布衣会是已经让他烦恼了许久的按察使李执。
邵登峰本也是寒门出身,开蒙识字皆是在乡间头发花白的老童生那儿完成的,即使后来一朝鱼跃龙门,他也是那长长的中榜名单末尾侥幸中选的那几个之一,夹在英才遍地的诸位同年中并不起眼。且他只在上殿谢恩时远远瞧见过当年的太子一眼,未曾见过李执这位彼时风头无两的小皇孙,对废太子自然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孺慕之心。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分大义,他更在乎自己苦熬数十载获得的一切和带给他这一切名利的岳家。
一番嘘寒问暖的套话说完,场面就冷了下来。
邵登峰不明白李执为何要在此时现身。就算这位曾经的皇孙再不受当今待见,他也没必要孤身上路,难道是他另有所图?
虽然京中传来的消息,多有说这位脾气暴虐,又欺软怕硬,毫无担当,并非可成事之人,但邵登峰的直觉告诉他,能从宗正寺里爬出来,还能得到许可出京的,定然不是个蠢人。他得小心为上。
他知道李执此行带的粮远远不够赈灾的分量,但一时又摸不准李执的脾性,遂又云山雾罩地讲起了溧州年前受灾时的惨状,虫害和数条沟渠的修建情况,全然一副怕李执找他要钱的哭穷模样。
李执等了片刻,见邵登峰总是将话题绕来绕去,迟迟不肯落到关键点上,也就懒得同他故弄玄虚,开门见山道,“明府且放宽心,我来只有一件事要办。”
“何事?”李执肯明说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邵登峰不忘卖乖,“溧州现下虽然困难,但想要和江淮府同舟共济的决心却是和侯爷一样的。”
李执放下茶盏,朝邵登峰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找到沈相丢掉的粮。”
邵登峰一下子结巴了,“这,这不是,已经有了决断了吗?粮是流民抢走的,沈相也是因护卫不力而惨遭暴民毒手。他连溧州城门都没进,可不能说这事和溧州有关系。”
李执不理他的辩白,“我不掺和人的事,我只要粮。”
“沈相从京中带走了二十万石粮,其中六万石往西去了虞城,剩下可都在溧州城外的变故中消失了。”李执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向邵登峰分析道,“那是朝廷拨给江淮四州的粮,溧州不过二十万余人,就算再多流民往来,又如何能吃得光数倍于这溧州人口的粮?我来之前,还找人探了探邻近溧州的几处城池,并无一处有廉粮出售,也未听说哪里有激增的流民聚集,想来那失踪的粮也没落到他们手上。思来想去,粮既然是在溧州丢的,那我还是来溧州找粮最方便。您说呢,邵大人?”
这是在暗示溧州吞下了朝廷的赈灾粮,并囤积居奇。邵登峰自然不肯接受这个说法,眼下溧州是比别处多出了一些粮,但这又不是溧州直接从沈相那抢来的,他们都是按着溧州的老规矩办事,此次也并未收受额外的好处。且若不是溧州府出面在那些山匪和流民中调停得当,更不知道要多饿死多少人。李执这种拿了根鸡毛当令箭的黄毛小子,看不见其中艰难也就算了,怎么还能倒打一耙,反过来指责他们呢?
“小侯爷,话可不能这么说。”邵登峰当即反驳道,“溧州位处多道交界,往来商贩流民众多,只要他们不入城,溧州府便无从得知他们所携行礼几何。焉知那些粮不是被分散着从溧州带了出去?”沈相意外身死,江淮四州皆是既惊且怒,但陛下仁慈,查清真相后就下令不许为难这些饥民,连为首的那个都留了一命,溧州又岂敢违逆上意,再与那些流离失所的可怜人过不去?
见李执不语,邵登峰再接再厉道,“且溧州受灾已久,眼下虽略略缓过来些,但城中粮价仍要八两银子一斗。如此困顿之下,再强行佂粮,难道小侯爷要为了一己声名,要置溧州百姓生死于不顾么?”
李执敛起笑意,直视着邵登峰,“我不要溧州人的口粮,只要沈相丢失的那些。”
邵登峰被李执这一瞬流露出的萧肃唬住了,但李执下一瞬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趣事般,另起一个话题道,“前两日有幸识得了令郎,他很是好客地领着我们参观了几处大人家的园子,小小一处园子竟能兼容南边的秀丽精致和北边的壮阔辽远,雕梁画栋,堆金砌玉,江淮富庶之名,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难怪在城门处捉不住这破落户呢,原来是跟着自家儿子进的城。邵登峰在李执的笑容里听见了自己后槽牙打架的响声,“侯爷这是要将自己的功劳建在别人的血泪上?!我等蝇头小吏,无不兢兢业业,勤恳当差,数十年才攒下一点家底,侯爷竟硬要污蔑我们同那害死沈相的流匪有关。”
他掀了那恭敬的面皮,“侯爷绑了我家儿郎再来问我要钱,属实下作!侯爷如此急功好利,颠倒黑白,与张汤来俊臣何异?就算一时能屈打成招,难道还能堵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么?!”
邵登峰说到激动之处唾沫横飞,李执眼皮都没抬一下,“江淮产的米长且细,京畿的米短而圆,梁国的米中间钝而两头尖,沈相运来的粮多数是从北边的义仓取出来的。明府当真以为我会一点证据都没有就上门么?”
邵登峰像是登时被人掐住了脖子,喉咙里只剩一些喑哑的“嘶”声徘徊。
“你跟他废那么多话做什么?哪里丢的东西上哪找不是天经地义?!”章雁予一脚踹开了房门,她身旁邵登峰的长随顶着一脸拦截未果的尴尬看向自家主人。
章雁予金刀大马地坐到了李执旁边,掷地有声地将手中的一柄长刀拍到了桌面上,震得边上的茶盏抖了两下。
邵登峰很想说点什么,但看了一眼半露的锋刃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咳,”李执瞥了一眼浑然不觉氛围僵硬的章雁予,又重强调了一遍,“我只想找回朝廷丢失的粮。”
“自家没有那么多,就去找亲戚朋友一起筹一点嘛。别人掏得越多,你自己掏得就越少不是?”章雁予摸索了半天,终于从袍子里掏出了一叠纸并一个玉佩推给邵登峰,“喏,借条都给你写好了。等解了眼下的燃煤之急,你再问人家慢慢要嘛。你们都是自家人,好商量的。”
玉佩是自家大郎的随身之物无误,看来人确实是在他们手上。邵登峰再狐疑地拿起那一堆纸条一看,不由愤愤。这都是溧州城里头面人家子弟写给自家大郎的欠条,内容大同小异,均是说自己受朝廷感召,已决定投军,只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准备盘缠,遂问邵家大郎借了多少银钱,请父母代为偿还之类云云。欠条上不仅有签名画押,还贴心地附赠了一个通红的指印,保证邵登峰真的能凭着欠条从这些富贵人家处要到钱。
“这欠条一式两份,另一份已于今晨送抵各府了。若无意外,贵府的各位亲朋应当已经到府上了,邵大人今日若无大事,不妨先回家和各位亲眷商议一番。” 李执像是怕邵登峰气顺了般又添了一句,“一时找不出那么些钱也可用粮抵债。合下来正好一斗八两,正是同市面上一般的公道价格。”
章雁予看热闹不嫌事大,“还请刺史速度快些,这次是玉佩,下次我捎来的可就不知道是什么信物了。”
邵登峰瞪了他二人一眼,匆匆而去。
李执和章雁予也慢吞吞地朝外走。章雁予有些好奇地问李执,“你刚才说的那么玄乎,从什么什么米长得不一样抓到了他们的把柄,是不是真的啊?”
“假的。”等在门外的程随接过章雁予手上的长刀,递上两个青枣,“赈灾粮哪有用精米的,能有麸皮黍麦吃就很不错了。邵明府只是一时被唬住,心虚露馅了而已,等回过神来,他就会发现自己上当了。”
李执很是时候的嗤笑了一声。章雁予抬腿就踹,“你敢笑我没见识?!”又气鼓鼓地扭头向程随告状,“他笑话我!”
程随好脾气地圈住了章雁予,搂着她跟在李执身后往前走,“咱不跟他一般见识。等戏唱完了,我们再找小侯爷算账。”
比起他们三个嬉闹般的闲庭信步,邵登峰家里就是另一番沸反盈天的热闹景象了。
早上邵夫人收到自家大郎的信件后就心急如焚地想要去找邵登峰商量此事,但还没出门,就被一群同样被这欠条搞到焦头烂额的贵妇人拦住了,她们急着要找邵家要个说法。
等邵登峰到家时,家中正堂已经快挤不下了,几位平日里颇为考究的绅豪这会正蜷着手脚坐在极不和规矩的小杌子上,这些地方脸面带来的仆从更是将他家廊下堵了个水泄不通,邵家小厮甚至得一路侧着身踮着脚才能将点心茶水送进堂上去。
众人同仇敌忾地痛骂了一顿李执后,却在要不要给钱给粮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
心软见不得自家儿郎受苦的,在谈到钱粮时很是爽快,说李执要的也不多,分摊到各家头后的数目甚至还不比上往京里送的孝敬,何况如今已过了最缺粮的时候,再囤着这么多粮未必是件好事。虽说当时也是高价从山匪那得了沈相的粮,但卖到如今早就赚回本了。
“糊涂!”他这话一出,立刻就被一蓄着短髭的给驳了回去,“沈相之事本来就与在座诸位无甚干系,咱们不必心慌。那黄口小儿若真有证据,今日又何必作谎哄骗邵明府?!如我们真照着李执的话去做,那才是落了圈套,有这样的把柄在手,以后他要什么我们都得去办,那还有什么安生日子可言?”
又有人问,“那他押着我们的人不放怎么办?我家四郎不过才十七,真闹出个什么好歹来,拙荆怕是要同我拼命。”
“他敢!这里皆是世家郡望,就是京里也是时常有来往的。区区一个侥幸脱逃的罪臣余孽翻不出天去!”一耄耋老者倚着拐棍安慰众人道,“天福年间废太子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圣眷不怠,但当他想不开要丈量田亩,清算地方欠税,兴府衙以代士绅时,他还不是照样被真宗处死了?!说句僭越之语,仕宦诗书之家哪个不是数百年经营才得传承,而王旗变换往往不过弹指光阴,比起王座之上的来来去去,我们才是支撑起整个王朝的柱石。
李执小儿求功心切,想借此事打击世家,在皇上面前立功,不过是痴人说梦!废太子做不
到的事,他自然也做不到。只要我们稳住神沉住气,不消几日,自会有人替我们解决这个麻烦。”
堂中闻言纷纷称是,有嘴快的猜测道,“葛老这是已经给京中去信了?”
老者旁边立着的替他回答道,“这是自然!葛老收到纸条的第一时间就给葛相送了信,想来不出一月,此事就能有结果了。家里那些爱玩的孩子,最多受上一个月的苦,长长记性也就好了!”
众人立时兴奋起来,他们最怕的不过是朝廷翻脸,若是得到京里支持,那李执手里的钦差印信举得再高也没有用。若是他们这次能再打退李执,那想来至少十年内不会再有蠢人敢动削弱世家的念头。
在一片叫好声中,有人已经盘算起了自家山庄宅院内有存粮多少,家丁部曲几何,自觉广院高墙,石垒铁壁,就算是遇上燕国公也不在话下。交流之下纷纷互相恭维,“真是固若金汤啊。”
话音刚落,远处竟传来几声惊天动地的震雷之响,再仔细一看,却不见窗外有电闪划过。
不等这群贤达发问,就有一个形容狼狈的小厮撞进了门里,向着葛老哭诉道,“咱们家送信的人被小周将军给拦下了。小周将军还说,他营中走失了几匹价值千金的大宛马,为了搜寻方便,这几日整个溧州都只进不出,免得偷人将马转送出去。”
“这成何体统!”有人疑惑,有人斥责,正主葛老却抿住了嘴唇一言不发。
邵登峰很想说点什么来打个圆场,却听见廊下一阵骚动,不知为何各家心腹竟突然间纷纷不顾规矩地想要往里涌,厅堂上的窃窃私语很快就春日里急着下崽的田鼠般四处蹿开来,扰得他心烦意乱。
好不容易等到自家长随挤到跟前,邵登峰听到的却是,兴庆将军在来的路上一时看管不严,叫人把红衣炮上配的几包□□给偷走了,刚才那声响就是贼人在试用□□。还正好有一发落在了城南戚家的礼花铺子里。人没伤着,但整个库房都给炸了。
“真是欺人太甚!”邵登峰愤然道,“用这种瞎话敷衍,这是在拿我们当傻子耍吗?!”
长随不敢顶嘴,只缩着脑袋,恹恹地补充道,“兴庆将军为了找□□,带人将咱们宅子都围住了。说是为防万一,还请诸位在他找到丢失的□□前不要出宅子。像这样要紧人物都聚在一处是最好的,方便他保护大家安全。”他做好了被骂的准备,但出乎意料的,邵登峰听完这话后,没有出声。
长随顺着邵登峰的眼神望去,瞧见一个穿着青衫的小郎君正大步流星地穿过回廊,朝他们走来。
李执在一片寂静中,抖开手里的几块印着红章的明黄色丝绢,向着满屋错愕之人笑意盈盈道,“在下李执。出京之前,斗胆向陛下讨了几个嘉赏赈灾之人的名额,不知在座的哪位肱骨肯赏脸收下我这份见面礼啊?”
葛老颤巍巍地第一个站起身来,走到李执面前,弯腰下拜,“老朽见过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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