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中美人

　　月无涯凝视向碧英的眼眸冷淡，可话语中却含着一丝不知所谓的怒气，碧英顿在原地，微皱起眉疑惑的看向月无涯。

　　他在生气，为什么？

　　碧英细细回想着，他们自见面起月无涯便有些奇怪，待提起红线时，他更显得有些急躁起来……
　　想到这里，碧英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抬眸看向月无涯，善解人意道：

　　“上神不必忧心，此红线只是姻缘神的小把戏，做不得数的。我与上神之间，亦只有救命之恩，再无其他——”

　　碧英话说得笃定，也是想让月无涯安心。
　　她知褚岫女君有心让他们结缘，可月无涯已心有所属，她便不能仗势欺人，棒打鸳鸯。

　　只是，月无涯的神情为何变得越发难看起来……

　　当听到碧英那句“再无其他”时，月无涯心中蓦地一紧。
　　若再无其他，那他们于幻境中的亲密相处，彼此依偎，难道只是他一厢情愿的一场闹剧吗？

　　看着碧英那副无知无觉的面容，月无涯收紧了手掌，绷紧了身体。
　　他倒宁愿眇眇不是碧英，而只是一只天真烂漫的蚌精。这样当他想起这些时日来做下的种种，也不至于心塞悔恨至此——

　　可无论是那株与他心意相通的月桂树，还是凝视碧英眼眸时心头传来的无端悸动，都在真切的提醒着月无涯——

　　碧英就是眇眇。

　　只是，她已经忘了他……

　　“神女苏醒不久，身体……可有何不适？”月无涯突然问道，声音沙哑而苦涩。

　　月无涯问得突兀，碧英一怔，轻笑道：“大好了，多谢上神关心。”

　　可月无涯只是看着她，似乎并没有听见她的回答，那双银白眼眸投来的亮光将她笼罩在内，有种淡淡的忧伤……
　　那种感觉又来了，遥远的，凝视着其他人的眼神——

　　倏的月无涯垂下眼眸，掩下口中轻微的一声叹息，轻声道：“如此便好。”

　　说完，他挥手落下一片云彩，停驻在两人脚下。碧英看了月无涯一眼，转身踏上了流云。

　　素闻月无涯脚踏月光，瞬息可行千里，这般降下流云，想来是为了照顾她。
　　只是这流云行动颇缓，碧英看了一眼身旁满脸冷漠的月无涯，竟罕有的发觉这无边月夜也这般难熬……

　　“听闻上神在人界寻人，不知可有寻到？”实在是难以忍受这沉默的气氛，碧英硬着头皮开始与月无涯攀谈。

　　月无涯意味不明的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寻到了。”

　　“那便恭喜上神了。”碧英见月无涯搭话，也有了几分信心，接着道：“想必上神中意之女子，定是仙姿国色，不知我等可有幸得见？”

　　月无涯闻言，目光扫过碧英妍丽的眉眼，喉间溢出一声轻笑：“确实……美丽至极……”

　　月无涯脸上的笑意稍纵即逝，碧英还未看清，他便转过了头，看向墨蓝天幕轻声道：“会有机会的……”

　　之后月无涯便再未开口，碧英也识趣的闭上了嘴，直到看到前方耀眼的红色烛火，她才微微松了口气。

　　姻缘殿到了。

　　落至赤红大门前，碧英刚想上前敲门询问，身旁的月无涯却极为熟练的一脚踹开了大门——

　　然后轻车熟路的闯进寝殿将熟睡中的游子期自床上揪了下来。
　　碧英紧紧跟在旁边，原还想要劝说两句，后又想起这游子期才是这红线的始作俑者，便只叹了句自求多福，然后真心实意的看起了热闹。

　　睡意正浓的游子期冷不丁被人从床上拎了起来，眉头一皱刚想发火，突然看清了是月无涯这尊煞神，瞬间清醒了过来。

　　“上神深夜前来，可，可有要事啊？”感受到抵在脖颈上熟悉的冰冷触感，游子期结结巴巴道。

　　月无涯只冷着眸看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

　　“深夜造访，叨扰子期上神了。”碧英自月无涯身后走出，满脸歉意的朝怔愣的游子期行了一礼。

　　“碧英……神女……”游子期立马伸手拢了拢凌乱的衣襟，震惊的张大了嘴：“你们，你们二人怎么——”

　　看了看游子期衣衫不整的模样，月无涯微皱眉头，朝前行了一步，挡住了碧英的视线，横于游子期脖颈上的月刃也随之一动。
　　游子期看着锋锐的月刃眼皮直跳，只听得月无涯冷哼一声道：“看看你干的好事。”

　　说着月无涯抬起手腕，身旁的碧英因他的动作手腕也跟着抬起，那根连结在两人之间的红线露了出来，闪烁着朦胧金光。

　　“原来如此啊……”

　　待看清那根红线时，游子期眸中掠过一丝亮光，脸上那故作慌张的神情也蓦地沉静下去，透出点难以捉摸的意味来。

　　“还请子期上神告知解此红线之法。”碧英看向游子期，神情诚恳道。

　　游子期轻笑一声，垂眸看了看脖子上的月刃，又瞥了一眼一脸冷漠的月无涯道：“这，可不像是求人的样子——”

　　月无涯眼神一凛，手中月刃刚待有所动作，突然手臂上落下一点轻柔的力道。
　　他偏过头，碧英正伸手按住他的手臂，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那澄澈眼眸中含着淡淡的担忧与乞求，月无涯只看一眼，便不由得松开了握住月刃的手。

　　而游子期嘴角噙着浅淡笑意，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们。

　　安抚下月无涯后，碧英走到游子期跟前，露出光洁手腕上的红线，问道：

　　“子期上神赠予碧英红线时所言——”身后月无涯投来的目光如有实质，碧英顿了顿，斟酌道：“可是哄骗碧英？”

　　迎着碧英望来的紧张眼神，游子期温声道：“子期所言，千真万确，万无欺哄神女之理。”

　　“可，可为何是，是我与——”碧英不解的看着游子期，心里闷得快要喘不过气。
　　为何红线预兆的良人，竟已心有所属，难道她竟要做那般强行拆散良缘的恶人吗？

　　“神女莫急，此事仍有转圜余地。”游子期温声安抚道：“神女可记得上次所见，子期言之神女有一段姻缘。”

　　碧英点了点头，身后的月无涯听到“姻缘”二字，也朝游子期看了过来。

　　“神女的姻缘线虽隐有预示，但并不稳固。”

　　“此为何意？”碧英皱眉道。

　　游子期看向头顶红线萦绕的姻缘树，悠悠说道：“世间姻缘种种，有缘无份多，薄如云烟者亦众，所谓天作之合，坚如磐石者少之又少。子期上任以来，也只遇上一对而已。”

　　“祁奉与雪鸿。”碧英不假思索道。

　　“碧英神女竟也知晓。”游子期挑了挑眉，脸上笑意更甚：“奉来山主情深似海，才令得凤鸟甘愿舍弃九天，栖息于岩石之间。”

　　“雪鸿与奉来山主情深甚笃，惹旁人艳羡，而碧英自不敢肖想什么天赐姻缘——”碧英微垂眼眸，面无表情淡淡道。

　　一直沉默听着的月无涯抬眸深深看了一脸平静的碧英一眼，似是想说些什么，可终还是没有开口。

　　“神女不必妄自菲薄，姻缘线不稳，只是为时尚早，未勘破迷雾罢了。”

　　游子期笑了笑，看向犹自懵懂的二人，桃花眼中亮光流转：

　　“不过，所谓天作之合必定是要经历些磨难的，不若又怎能报答这万里挑一的姻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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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出姻缘殿时，碧英心中困惑更深，她摸了摸空无一物的手腕，想起游子期临走前的一番话。

　　“红线易解，可神效却难消，其间种种，两位自行体会吧。”

　　现下连结在两人之间的红线已经消失了，碧英与月无涯也不用时刻黏在一起。
　　于是出殿门后，碧英便朝月无涯施礼道别。

　　“今夜之事，有劳上神了。”

　　月无涯摩挲了一下手腕，看着转身准备离去的碧英，突然道：“碧英神女，你可认识——眇眇？”

　　碧英一怔，转过身来笑着摇摇头道：“不曾听说过。”

　　她微笑的脸庞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如一朵徐徐盛开的花朵，与月无涯记忆中的眇眇无比相似。
　　可那疏离的神情与从容有度的礼节，却再一次刺伤了月无涯的双眼。

　　“打扰了。”

　　月无涯低声道，紧接着便转过了身，如一道流光般消失在了茫茫夜空。
　　就像是逃跑了一般……

　　碧英怔怔的看了一会儿天际残留的一道银芒，轻叹了一口气。

　　待碧英回到鹿鸣宫后，雪鸿还未回来，想起这段姻缘神亲口承认的天赐良缘，碧英也就不再多管闲事了。
　　左右祁奉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了照顾他雪鸿也不会乱跑，指不定还能趁此机会培养一下感情。

　　天天为好姐妹操心的碧英捂着额头倒在了床上，想起这些时日种种，心中也有些发堵。
　　什么寻觅之人，什么天作之合，这游子期含糊不清、神神叨叨的几句话就让得她整日心绪不宁，连修行都不顾了。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了，碧英猛地翻身坐起来，神情有几分严肃。
　　下凡历劫之事不能再耽搁了，正好趁着褚岫女君还没来得及为她操持下一次议亲，得赶快将此事了了——

　　怀揣心事的碧英第二日一早便去了司命仙君的府邸。
　　这神仙入人界历劫，因不入轮回，亦不染因果，需得由司命仙君重拟一条命格。
　　虽说所历之磨难不可豁减，可某些不痛不痒的请求还是可以满足的。

　　碧英对此很是冥思苦想了一阵，最终慎重道：“我昏睡百年，无人作陪，只求能阅尽人界繁华，热闹常伴。”
　　司命仙君向来潇洒，听到“热闹”二字，当即提笔一挥，豪爽道：“包在我身上，必定让神女一世热闹。”

　　听到司命仙君的保证，碧英也放下心来，道过谢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到了金昭殿。
　　褚岫女君似是与重禹帝君吵了一架，气冲冲搬回了汾水。
　　正巧碧英不知如何应付褚岫女君，便趁此机会势必要磨得重禹帝君同意。

　　重禹帝君心疼碧英修为不深，可前不久的婚事才使得她受了委屈，自然舍不得反对她。

　　“何必受凡人生老病死之苦，父君只愿你平安欢喜便好。”重禹帝君看着殿中神情坚定的碧英，轻叹口气道。

　　碧英抬头望向殿上的重禹帝君，沉声道：“碧英身为父君的女儿，自然想要凡事做到最好，贪图享乐非我所愿，能为父君分忧才是我心中所向。”
　　与其待在仙界整日沉溺于情爱之小事，不若刻苦修炼，能登上神之位，护佑三界安宁。

　　重禹帝君知碧英心意之坚决，虽然不舍却也倍感欣慰，当即下令开往生河，以通两界。
　　得到重禹帝君的准许，一切便顺利多了，只是还得准备一些稳固神魂的丹药和法器，往生河流魂众多，她现在神魂不稳，若是冒然入河，极有可能造成神魂损伤。
　　碧英一边盘算着一边往鹿鸣宫走去，正出神间忽觉手腕上一热，突然一阵悠悠笛声传入耳畔。

　　笛声缠绵悠扬，清丽悦耳，像是恋人的低声蜜语，又像是盼人归来的声声低促，而更令碧英感到困惑惊讶的是——

　　那笛声、那曲调她分明从未听过，可却觉得无比熟悉，名字在嘴边似乎都快呼之欲出了，甚至感怀得快要落下泪来。
　　直到她不由得循着悠扬的笛声而去，一路行到了鹿鸣宫前。而那吹笛之人一身白衣，坐于铺满琉璃瓦的屋顶之上，风吹起他的衣角，他眼眸轻阖，神情认真而温柔。

　　是月无涯。

　　待见到月无涯时，碧英心中有几分震惊，却又有几分释然，果然是他——
　　碧英手腕上红线曾经缠绕过的地方热得发烫，她怔怔凝视着屋顶上的月无涯，不由得想到，他们应该是有一段缘分的吧，不然为什么每次遇到他，自己都会这般失常，只是，她为什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呢……

　　仿佛是感受到她的到来，认真吹笛的月无涯抬眸朝碧英的方向看来。
　　曲调未停，而碧英与月无涯在这缠绵悱恻的笛声之中，两两相视，静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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