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昏暗的屋中浮动着混浊，一股冲人颅顶的苦涩药气缓缓散开，裹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黑甲的冷铁气，在烧着暖炉的里间里蔓延。
　　匆匆赶来的玄冲道长正站在窗下的铜盆边洗手，铜盆旁堆着染了暗红血迹的手帕和粗布。
　　半垂在床边的帘布似乎动了一下，玄冲回头，看到了一只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床帘。
　　“躺着，别动。”玄冲低声道。
　　床上的人充耳不闻，借着抓紧床帘的力道支起了上身。
　　“现在几时了？”原奉的声音喑哑晦涩，他的喘息间还带着点点杂音。
　　玄冲叹了口气，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又垫起了几个枕头，让人可以依靠在床头。
　　“天亮了？”原奉拨开床帘，吃力地往窗外看去。
　　“还没呢，”玄冲挡住了原奉的视线，“你别操心了。”
　　原奉闭了闭眼睛，不再说话了。
　　此时，借着昏黄的烛灯，才可看到他额角的冷汗已顺着下颌，滑到了衣领里。

　　前一夜，骥北门下大乱。
　　已埋伏好的长鹰军士兵们拦下了匆忙出逃的刺客，被原奉一眼认出的鞑克大将乌赤金在混乱中挟持郡主，伤了长鹰军主帅后，他带着两个负了重伤的手下越过城墙出逃，现今下落不明。
　　而在刺史府中袭击鞑克使者的刺客好似就此隐匿在了广宁之中，任是长鹰军如何搜查，都无法寻及他们的蛛丝马迹。
　　而已经失血过多、神志不清的原奉在最后关头，拽着跌跌撞撞赶来的梅竹青说：“刺客都是鞑克人，要开战了。”

　　刚把胸前的划伤包扎好的梅竹青默坐在外屋的小茶几旁，他琢磨了许久，也没弄清原奉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开战了，谁和谁开战？鞑克人又要进攻了吗？他们的来使还在广宁。
　　还有，那个本该被他自己除掉的鞑克大将居然还活着，并且重回广宁府，企图带走郡主。这又是为什么？乌赤金在奉谁的命令办事？柘木儿王那边是否已经知道，广宁府的郡主已经不是真正的郡主了？而如果他们知道郡主是假的，又为何要费尽心思带走郡主？
　　梅竹青想得太阳穴直跳，他揉了揉额头，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屋里玄冲和原奉的动静。

　　“崇令？”梅竹青快步上前，在玄冲瞪向自己前停下了脚步。
　　原奉抬眼，静静地看了看他，随后，又垂下了双目。
　　“怎么样？”梅竹青压低声音，问向玄冲。
　　玄冲在原奉看不见的地方，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背着我对什么暗号呢？”床上半躺着的人有气无力地开口了。
　　梅竹青干笑了两声，冲面色不善的玄冲使了使眼色。
　　“难道是林先生您无力回天了？”原奉的语气带上了些许自嘲。
　　他没有称呼玄冲为道长，亦没有非常不礼貌地称他为“那个道士”，而喊了他“林先生”，像是寻常人称呼年长者一般。
　　玄冲抿了抿嘴，他波澜不惊道：“此伤不浅，倘若再深两寸，贫道确实无力回天了。”
　　原奉的眉梢动了动，他想起自己扣着乌赤金的手腕把短刀往回送的那一下。
　　“不过将军年轻，好歹还是个习武之人，好好躺个十天半个月，兴许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这伤深及内腑，将来若是落下了什么伤病，也不好说。”玄冲一副平淡的模样。
　　梅竹青在一旁听得脸色黯淡，他勉强挤出了一个笑来：“崇令，军中之事你不必操心了，今早邵校尉兴许就能赶来。”
　　听到这话，原奉默不作声地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去问梅竹青为什么私自代他传来了邵绮良。
　　“郡主呢？”过了许久，原奉又开口问道。
　　梅竹青笑了一下：“一个时辰前，郡主还守着你呢，要不是秋婆婆哄着她喝下了那碗掺和了安神药的元宵汤，这会肯定还不眠不休地坐在这里。”
　　原奉嗯了一声，脑海里却浮现起了李司南还在自己身边时的场景。

　　当时他抱着小姑娘翻身上马，一路奔向将军府。本想等安顿好李司南后再论其他。可谁知才刚放下怀里的人，原奉便膝盖一软，摔在了将军府门前那铺满雪沙的台阶上。
　　小姑娘压抑的哭声吵得原奉有些头疼，他阖着双眼，却能隐隐感受到一两滴滚烫的泪珠落在自己脸上。待他攒够力气，再睁开眼睛时，周遭场景已然全变了。
　　眼前是不知什么时候赶来的玄冲，还有一身血渍的梅竹青。他昏昏沉沉地看了一眼床的顶帐，无数句想要交代且必须要交代的事涌到嘴边，但最后，也只说出了一句话。

　　“你真的看清了那帮刺客的脸，他们都是鞑克人？柘木儿王为什么要这么做？怎么就要开战了？”梅竹青生怕原奉再睡过去，抓紧时间问道。
　　他这话还没来得及问完，便被原奉的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所打断。
　　玄冲皱着眉，把一个手帕递到了原奉面前：“少说话。”
　　原奉接过手帕，呛出了几口暗红的血沫。他歪着头一笑，勾起了染血的唇角：“那你给我找个纸笔来。”
　　玄冲冷冷地瞥了原奉一眼，拿回手帕丢进铜盆里，转身命令梅竹青道：“少和他说两句。”
　　梅竹青对玄冲倒是敬重有余，他让出一条路，把玄冲送到门口：“先生，辛苦您了。”
　　玄冲的脸色柔和不少，他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原奉，推门出了屋。
　　见玄冲离开，梅竹青拉紧了里屋的挂帘，又把外间的胡灯挂到原奉床前，这才坐下问道：“崇令，你怎么知道要开战了？”
　　“预感。”原奉极其简短地答道。
　　“什么？”梅竹青一愣。
　　靠在床头的人没再多言，两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原奉又一次睁开了眼睛，他看向梅竹青，低低地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刺史府设下千金线机关吗？”
　　不等梅竹青回答，原奉便接着道：“因为我想通过这样的方式，阻止鞑克人出兵，不过恐怕收效甚微。”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梅竹青听得也云里雾里。他担忧地看着原奉，甚至有点想去摸摸原奉的额头。
　　“还记得葛越一案吗？”原奉顿了顿，又说道，“葛越身上携带了大量的阿芙萝提纯的药石，高隆贵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致我疯癫，失信北境，然后名正言顺地控制我。但却因影卫司和长公主殿下的帮助，高隆贵失算，并在我的手中落下了把柄。”
　　说到这，原奉喘了几口气。
　　“这一年的时间里，我的所有注意力都在如何防范高隆贵身上，我注意他与穆王的联络，小心谨慎地对付他，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动用了京梁的力量。我自以为我成功了，可现在才知道，这都是试探，不管是高隆贵还是葛越，都是穆王的试探，他试探出了我的野心。现在，有了足够的理由劝说那位利用鞑克人来对付我了。”原奉苦笑了一下。
　　此时，梅竹青的表情渐渐变了。
　　原奉伸出一只手，将那张被许辑看过的李肖亲笔送到了他的面前：“看看这个。”
　　梅竹青迟疑了一下，接过了那张染了血的字条。
　　“从前我怀疑过那位对鞑克人的态度不像是收了人家的贿赂，反而更像是被人捏住了把柄。在收到这封密令前，那也只是猜测，但现在我却肯定了。”话说了一半，原奉只觉左肋上的刀伤钻心般的疼，连带着五脏六腑都拧搅在了一起，他咬紧牙关，咽下了一口涌上喉头的鲜血，继续说道，“所以，我在刺史府设下千金线机关，就是以防万一。万一有人作乱，鞑克使者看到那代表懿安帝亲信的暗器时，能够即刻汇报给柘木儿王，令上离对那位产生怀疑，从而不敢轻易出兵。这，这是个缓兵之计。”
　　“崇令……”梅竹青捏着纸条的手有些发抖，他深吸了一口气后，稳住心神，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原奉疼得眼前阵阵发黑，他没再说话，生怕再一开口，便会呛出血来。
　　“还有乌赤金，我分明已经除掉他了。难道当时，当时他没死？”梅竹青懊恼道，“那事都怪我，这一年来居然没有再去仔细探查一下有关乌赤金的消息，也不知道，不知道鞑克那边知不知道咱们郡主的事。这真是……”
　　就在这时，外屋的门突然被撞开，一股冷风灌进屋中，吹得帷幔四处翻飞。
　　何今一路小跑，冲到原奉床前，哆嗦着嘴唇说道：“将军，不好了，一小股鞑克精兵来犯，已拿下牧流镇外两座军防要塞，直逼牧流城下了。”

　　若不是先前原奉曾嘱托蔡昇做好迎敌的准备，恐怕这会，牧流已被柘木儿王军拿下。
　　然而，鞑克人的偷袭还是过于突然了。
　　他们以长鹰军暗中行刺鞑克使者为名，肆无忌惮地侵城掠地。而乌赤金似乎早就将精兵强将藏在了白凉城，并躲过了长鹰军的斥候和梅花印散落各地的眼线，于这一晚齐聚牧流城下。
　　震耳欲聋的战鼓声雷雷响起，在深邃夜空下撼动北境大地，将上离城下的威怒传至远方。
　　白雪铺天盖地，北风啸叫袭来。于城楼往下俯瞰，只可见黑压压的大军临城，填满了目中的银白大地。
　　这一晚，亲卫营于要塞处和三股鞑克精兵交战，败退连连。蔡昇无奈舍弃了要塞，退回牧流镇中，把守长鹰辎重。
　　还未等天亮，第四股精兵袭来。
　　同是这夜，分往西去的柘木儿王军袭击了赤雍、马垣这两个离白凉城驻防处最近的关卡，好在赤雍关校尉岳秀峦曾跟随原怀宁的生父、原存山的老部下吕长吟南征北战，练出了一身指战御敌的本事，堪堪守住了赤雍。然而，马垣的运气就没这么好了。
　　马垣关校尉宋河与原奉年龄相仿，从前也只会纸上谈兵。他带着马垣关的几千个军士抗争至天边破晓。可那关门年久失修，在鞑克人霹雳车的强攻之下，竟塌了大半。宋河被逼无奈，退守到了马垣关后的三坪里。
　　直到天亮，苍鹰才将敌袭的消息传遍长鹰三十六关。

　　“如今的镇河关相较于牧流更难攻下，我想鞑克人短期内应该不会打它的主意。所以，我只留了一个小都统和几十个百夫长。剩下的人由我的副将骆文昌带领，一起驰援牧流。”邵绮良立在屋外，向屋内的人汇报道。
　　梅竹青隔着一扇窗打量邵绮良，转头冲原奉低声道：“这看上去是个难得的人才啊。”
　　原奉没说话，不置可否。
　　“将军，”邵绮良又开口道，“属下以为，现在贸然将镇河的驻兵调往马垣定会引起骚乱，毕竟，马垣的情况复杂，咱们在广宁也很难了解。”
　　听到这话，原奉睁开了眼睛，他示意梅竹青道：“让他进来。”
　　“好。”梅竹青回道。
　　“你去里院，看着郡主。”原奉又补充道。
　　梅竹青脚步一顿：“我知道了。”
　　说完，何今拉开房门，把落了一肩雪花的邵绮良迎进了屋。

　　屋里没点几盏烛火，原本挂在床头的胡灯也被梅竹青拎走。刚刚从白雪地里赶来的邵绮良不得已眯起了眼睛，只能看到床帘后有个影绰绰的人。
　　“将军，你……还好吗？”邵绮良斟酌着问道。
　　原奉轻笑了一声，提着力气忍着疼答道：“你觉得呢？”
　　邵绮良垂下了眼睛，沉默不语。
　　“你娘子也在我府中，与郡主在一起，昨夜遇上刺客时受了不少惊吓，一会你可以去看看她。”原奉说道。
　　“战事紧迫，属下不谈儿女私情。”邵绮良迅速接道。
　　“还是得谈一下，”原奉微喘了两口气，“万一没机会了呢？”
　　邵绮良一愣，随即低下了头：“将军，情况已经如此严重了吗？”
　　“大概会更严重，”原奉停了片刻，继续道，“倘若长鹰军不议和，他们恐怕能直接踏平我北境十三州府。”
　　“什么？”邵绮良猛然抬头，“将军何出此言？”
　　“猜的。”原奉一偏头，看着邵绮良笑了笑，“邵兄，如果鞑克人真的要踏平北境十三州府，你认为我该如何决断？”
　　邵绮良抿着嘴，沉吟许久，这才坚定地答道：“将军，属下以为，不能退让。”
　　原奉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倘若北境今日退了，那日后便会一退再退，北境迟早会落在鞑克人的手里。从前与阿雅王朝永结同好的日子已经不复返了。若是朝廷想退，将军您就应当上表陛下，让陛下醒悟，退让根本无法解决问题。一年前鞑克人屠城时，长鹰军没有反击的余地，如今难道还要任由他们宰割我北境的百姓吗？将军，咱们必须起兵抵抗，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手！”邵绮良朗声说道。
　　说完这话，渴望建功立业、平步青云的校尉充满期待地望向原奉，想着得到一句认可。但他等了许久，原奉也没有开口。
　　“将军，属下说的话不对吗？”邵绮良有些迷茫。
　　“对，”原奉轻咳了几声，“也不对。”
　　邵绮良不解。
　　“弥丘海寇屡屡来犯，陛下从来不会心慈手软，令苍狼军割地，或让宰执重画海线。所以，邵兄还不明白吗？咱们陛下并非不是强硬之人，陛下只是……”
　　只是存心要颠覆我原家罢了，这话，原奉并没有说出口。
　　“可是，咱们不能不战！”邵绮良热血难平。
　　原奉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邵兄，这我知道。”
　　“那将军你就应该想方设法让陛下明白，长鹰军不能退！”邵绮良急切道。
　　原奉在心中无奈一笑。

　　邵绮良不会知道，早在一天前，“未卜先知”的李肖便下了密令，原奉自有起兵迎敌之权。
　　当然，也不会有人知道，这样的后果是什么。
　　懿安帝不是软弱之徒，更非那等会向外族低头的皇帝。他虽兴文儒，但最重视还是自己的帝位。一切会威胁到他帝位的人或事，亦或是国家，都不能存留。
　　而原家于他似乎就是这样一个存在，与鞑克人之间诡异的关系也不过是推波助澜的手罢了，真正决定命运的还是李肖本人的意念。
　　原奉清楚，如果他出兵迎敌，结果只有败北而归，除此之外，还要受到朝廷的责罚。这责罚自然不会去管他是否收到过李肖手谕，更不会视情况而定，这责罚只会是削爵，但更可能的便是像陈绍禾一样，全家抄斩。
　　而如果他不出兵，长鹰还是原家的长鹰，长鹰将军依旧是他原奉，但北境却不再是那个北境了。
　　这是个死局，原奉身陷囹圄，却无法抽身。

　　“邵兄，帮我个忙。”原奉艰难地支起上身。
　　邵绮良赶忙上前扶他，却被原奉避开了手。
　　“把黑甲拿来，我们去会会鞑克人。”原奉看了眼窗外，此时天已然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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