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渡慕川

　　第三十七章

　　那天爷爷顾镇山坐在那里，口口声声说不允许他出差错。

　　什么是差错？

　　只有按照他的意愿，娶一个根本不喜欢的女人，老老实实呆在国外，然后和父亲顾云礼井水不犯河水，接受他一切的安排才叫不出差错吗？

　　人在高位呆久了，附和之声听得太多，从来没有人反驳，就会误以为自己总是对的。

　　他的爷爷顾镇山就是这样的人。

　　即便他如今独居国外，与自己的儿孙亦不亲近，他也仍旧没有改变过自己的作风和想法。

　　连安替都不肯轻易放权，给父亲顾云礼的也只是少部分的股权和表决代理权，还有鲁庆明这个外人在一旁虎视眈眈，可怜他父亲听话了几十年，到头来也只是个为安替忙前忙后的傀儡。

　　这就是他将来要走的不出差错的人生吗？

　　那么他宁愿不要。

　　那天他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毫不意外的看到爷爷顾镇山皱起了眉头，问道，“这是什么？”

　　顾明川语气平淡，“福利院的领养手续。”

　　顾镇山盯着那一叠文档，仿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爷爷？”

　　顾镇山抬起塌陷的眼，看了一下顾明川，而后迟缓的说道，“你拿这个来是想说什么？”

　　“您已经猜到了不是吗？”顾明川依旧抬着递资料的手，“我当年执意回国，为的就是这个，我花了三年多的时间才查到的东西，您不想看看吗？”

　　微尘在空气中浮荡，顾镇山仿佛一座枯朽的木雕，毫无生机。

　　顾镇山终于说话了，那声音仿佛是从残破的喉管里挤出来的，撕裂而刺耳，“拿开！”

　　但顾明川却把东西放在了两个人之间的桌面上，“您是不是早就已经预料到了，我母亲并不是我外公的孩子，我外公当年远走他乡……”

　　他顿了顿，瞥了一眼面前面色难看的顾镇山，没有继续说下去，话题一转，“当年我母亲出了意外，你们都怪她性子倔，想不开，可是爷爷，您有没有想过这是别人设好的圈套，您难道就不奇怪吗，我母亲一向要强，怎么会想用那种惨烈的方式惩罚父亲。”

　　戴薇当年的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连顾镇山都大为震惊，并因此对自己的儿子顾云礼大动干戈，顾云礼年轻气盛，与顾镇山大吵一架，父子俩险些闹崩，但最终却因为各种因素，两人在事发过后，都默契的低调处理了后续的一切事务。

　　此后顾镇山移居国外，常年不回来，直到顾明川十一岁那年给他打电话后，将他接出了国。

　　顾明川垂眸看着档案袋，里面厚厚一沓物品，仿佛在向外界宣告着什么，“我找到了当年在老宅做工的人，其中有一个，叫做常钿的女工，是当年照顾我母亲饮食起居的人，她告诉我在事情发生之前，我母亲已经吃了很久的单胺氧化酶抑制剂了。”

　　“这是一种早期的抗抑郁的药物，副作用很大，当年给她开这种药的医师，多年前已经去世，但我查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您想听听看吗？”

　　顾明川听着爷爷顾镇山越来越粗重的呼吸，轻轻勾起唇角，“听闻这位家庭医生离开顾家以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了横财，下海经商去了，但是因为经营不善，赔的血本无归，最后妻离子散……自杀了。”

　　“爷爷，这个故事，是不是听起来很熟悉？有点像……像我十一岁那年去到的江城的那户人家，他们后面发生的故事。”

　　顾镇山似是一座石墩子，只留一双不算灵活的眼睛在那里转动，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衰败的味道，连声音都拖着沉重的腔调，让人听到后觉得生闷，“查到这些事……你真是费心了。”

　　顾明川笑了笑，语气依旧冷淡，“远不如当年做这些事的人费心，当我知道这些事的时候，也忍不住感叹一句这人好手段，她什么都没有做，只不过是给别人提建议，提供帮助，但这些建议和帮助却操控了整个事情的发展，一切都能向着她想要的方向走去，真是算无遗策，好心机，我母亲当年被逼得那样狼狈，也在情理之中。”

　　顾镇山垂着眼睛，所有情绪都被挡在满脸的褶皱之外，他片刻后说道，“这些都是你的猜测。”

　　“是的，”顾明川淡淡的瞥开眼，“单单只是这些资料并不能定一个人的罪，但是爷爷，你我心中都很清楚，能够堂而皇之的进入顾家做女主人的人，可不是什么心思单纯能够任人拿捏的人物，您放心您和外公一手创建的安替以后交到这样的人手中吗？”

　　四下无声，唯有顾镇山手中的手杖在地板上压出了细微的簌簌声，暗示着持杖之人此刻的心绪并不平静。

　　阳光从顾镇山身后的窗子里漏过来，洒在室内，被窗格分割成一块儿一块儿的。

　　顾明川出神的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爷爷，我要娶白慕，和安替和家事无关 ，您之后的决定，我也绝不干涉，只是……如果您看过这些资料后还是选择我父亲，那么我会和外公当年一样，放弃一切，离开安替和这个家，不再给你们添麻烦。”

　　*

　　篝火里最后的火苗还在苟延残喘，火焰里时不时地发出噼啪之声，衬得万籁俱寂。

　　白慕在一旁昏昏欲睡，她听不懂身旁的两个人到底在说什么，加之今天很早就起床准备，所以此刻眼皮子恨不得立刻就黏在一起。

　　顾明川将毯子披在她身上，冲她说道，“你先眯一会儿，等日出了我再叫你。”

　　白慕看了将熄欲熄的火苗一眼，点点头，窝在躺椅里，立刻进入了梦乡。

　　顾明川静静的看了一会儿，才转过头，冲着Mike低声说道，“我们去走走？”

　　Mike看了一眼熟睡中的人，点了点头。

　　林间清冽的空气将冷意浸透进毛孔中，远处天边隐隐有黛青色，也不知是市区的灯火，还是将要升起的金乌染成。

　　顾明川压着步子，陪Mike走了几分钟，才停了下来，望了一眼庄园楼，对Mike说道，“这个地方小时候我们曾经来过。”

　　Mike微微笑了笑，“是啊，有一年你的生日派对就是在这里举办的，只不过你那时性子孤僻，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玩乐。”

　　似乎是想起了往事，顾明川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我只是觉得你们吵而已。”

　　“你和我们不一样，”Mike认同道，“你像先生，一直都很沉稳。”

　　顾明川垂下眼，“Mike，你为什么不和其他人一起去公司工作呢，你是他们当中最优秀的一个，一直陪在我爷爷身边，不觉得委屈吗？”

　　Mike轻轻一笑，“不，我和他们的追求不同，没有先生，我如今可能还在贫民窟中活得像一滩烂泥，我知道你们认为呆在公司是对先生最好的回报，但是我觉得没什么能比陪在先生身边，更能让我安心了，你不会懂，即便某一天你可能富有四海，即便你能拥有更美好的人生，但你心中渴望的，始终不过是曾经自己接触到的第一缕阳光而已。”

　　微凉的晨曦终于从极远处漏出一点端倪，他和Mike一起望着天边的那丝金线，都有些出神，他微微笑了起来，声音轻的快要散开，连身旁的Mike都差点听不到，那声音近乎于发自内心的喃呢，“不，不……我懂。”

　　*

　　白慕迷迷糊糊的躺在躺椅上，突然觉得椅子轻轻一歪，她微微睁开眼，看到顾明川坐在躺椅下侧，偏过头看她，正对上她的眼睛，“你醒了？”

　　她挣扎了一下，还是决定缩在盖毯中，含糊不清的问，“太阳出来了吗？”

　　“快了。”

　　白慕在躺椅上侧过脸，看到远处暖金色的天边，怔怔盯了半晌，才后知后觉的问，“Mike呢？”

　　顾明川轻描淡写的说，“他困了，先回去睡了。”

　　怎么听都不像是实话。

　　她努力眨了眨眼睛，将困意驱赶走，然后拥着盖毯坐起来，抱着自己的双膝，说道，“其实这次婚礼，多亏了Mike，他忙前忙后的，操了不少心。”

　　顾明川笑了笑，“我知道。”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顾明川打断，“看，太阳出来了。”

　　一轮红日从城市边线处升起，勾带着一条橘色的腰带，将大地染上颜色。

　　有了阳光，四下的一切仿佛才有了生机，林间的鸟鸣声一阵阵响起，远处也传来了某些机器开合的声音，阳光就像是注入城市里的一股动力，让整个世界鲜活了起来。

　　顾明川从背后拥着她，将下巴搁在她一侧的肩上，问道，“好看吗？”

　　她和他曾经在伊亚小镇看过绝美的落日，眼前的日出远不及那里的落日来的美丽绝伦，平淡的似乎过于乏味，但她还是微微笑了起来，然后轻轻对他说，“好看。”

　　好看，不在于眼前的景色，而在于看景色的心情。

　　就像此刻我爱你，我便爱与你所看到的一切，所以任是一缕清风也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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