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酒过三巡之际，重离抱着琴走上前，在宾客中央落座。有连心咒在身，他用不着自个儿动，手便抚上琴弦滑动了起来。

　　他看不到自己弹琴的模样，但看着周围望向自己看愣的眼神就知道，自己一定担得起风华绝代四字。

　　若只是替阿枫弹个琴倒也罢了，而今日的重头戏乃是帮她给沉瑛仙君牵线搭桥。

　　重离也不知道哪里还有牵线的必要，沉瑛的哈喇子都快掉桌上了。直至三首曲调奏完，阿枫并未解开连心咒，似是还有话要说。

　　“好琴艺！沉瑛兄能与此等佳人同桌共饮，艳福不浅。”宾客举杯道。

　　“哪里哪里。”沉瑛红光满面，顺手在重离腰上捏了一把。

　　这可真是癞□□趴脚背上，不咬人净恶心人。看着他兴致高昂的模样，这咸猪手之举恐怕还不会停。

　　重离咬着后槽牙笑得嘴角快抽了，一遍遍审视自己为何要引火烧身自找麻烦。想赶紧把话说完赶紧走人，却直到散席都没找到开口的机会。

　　将尽散席，沉瑛喝得烂醉如泥，倒在重离身上。宾客见状，纷纷心照不宣起了身：“沉瑛兄似是醉了，我等就不叨扰了，有劳阿枫姑娘好生照顾他。”

　　照顾你个东海水君母夜叉。不过说出口的话，却是温柔至极：“各位慢走。沉瑛仙君，阿枫扶您回去歇着可好？”

　　“好，都依你。”沉瑛笑道。

　　在仙娥的指引下，重离把他拖回了卧房，甩到床上。沉瑛拉着他的袖子往自己身边一拽，重离脚下一晃，扑在了他枕头边。

　　好家伙，一口酒味呛了他个头晕目眩。沉瑛翻了个身，腿搭到了他胯骨上，手顺势还要往他脸上摸。

　　重离看透了这人纯粹就是打着喝醉的幌子耍流氓，想把他一掌拍进墙里的冲动已经达到了顶峰，马上就要喷涌而出。

　　心里骂人的话已经攒了一箩筐，然连心咒再次被牵动，温糯的声音从口中传出：“仙君，你可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自然记得，你陪我一夜，我便把溯月最好的地段给你。”

　　“我可付不起那么多钱。”

　　“不用，我白送你。”沉瑛一边模模糊糊地说着，一边开始宽衣解带，很快把外衫褪去，露出了胸膛。

　　喂喂喂喂喂喂。

　　这是什么戏码？答应阿枫来帮她做戏没说还要替她卖身啊！

　　沉瑛开始扒他衣裳的时候，重离开始由反感变为恐惧。拼命想推开却连手都抬不起来。连心咒尚在，阿枫竟然还没有放开他的意思。

　　完了，这上贼船下不来了。

　　重离看着那双欲望横流的双眼，从心底里开始疯狂挣扎，那大嘴唇子贴过来的瞬间，他已经想好了一百种撞死在这里的姿势。

　　救命。

　　傅云疏，救命。

　　你在哪里，我错了，我再也不敢偷懒溜出来了，救命啊。

　　傅云疏……

　　沉瑛把他压在身下，重离马上就要一口气提不上来昏过去，连心咒忽然消失。他一脚踹在沉瑛裆部，把他从身上掀开，连滚带爬地跑下了床。

　　前襟的衣裳已经扯烂，飘在胸前惨不忍睹。不过他管不了这些了，眼里只有大门，不顾一切往外跑，却在门口跟人撞了个满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大爷的，谁啊！”重离怒吼一句。

　　那人不答。他抬眼望去，碰上了一对淡漠清寒的海蓝眸。

　　是傅云疏，他真的听到心声来救自己了！

　　“尊上！”重离一把抱住了傅云疏的腿，恐惧和耻辱一起涌上眼眶，“救我！”

　　傅云疏垂眸看着他，没说话。

　　沉瑛看到门口的人时酒吓得醒了一半，从床上滚下来跪倒在地：“参见尊上，尊上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未曾远迎，实在失礼。”

　　傅云疏把重离拉起来，把他身上的化形术解开，擦去了他滚下来的眼泪：“动不动就哭，像什么样子。”

　　他又转向沉瑛：“很好，沉瑛，本座竟没发现你阳奉阴违之事做得如此顺手。”

　　沉瑛惊恐道：“尊上何出此言，属下忠于您，从未有过二心。”

　　“是么。”傅云疏道，“你该知道本座极其不喜欢臣属废话连篇，更深恶欺骗。”

　　“我没有……”

　　傅云疏不等他狡辩，手一挥，沉瑛便被凭空出现的锁链捆起来动弹不得。他大惊失色，欲喊出声时又发现自己的嗓子被堵上，蚊子声儿都发不出来了。

　　一套绑人的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重离正暗自爽快，发现傅云疏的眼神回到了自己身上，还没爽起来就变成了惶恐。

　　傅云疏盯着人看，且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的时候简直吓死人，尤其是连话都不说的时候，这愤怒等级大概已经不可估量了。

　　“我错了，我不该跑出来。”重离低着头，眼泪直接往地上掉，“我回去自己跳龙池，你不让我出来我绝不出。”

　　“这件事等会再说。”傅云疏道。

　　“那……”

　　“你为何会到这里来？”

　　“我是被人骗来的！我遇上了一个……”

　　“别解释了。”傅云疏失望道，“阿离，你什么时候可以成熟一些。我无法时时刻刻在你身边，像你这般毫无防人之心，哪天被人拐走了都还要帮人数钱。”

　　重离本就在怪自己，听到他并未生气，反而温和的语气，他更是后悔难当，除了一个劲儿的道歉别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跟我道歉有何用。”傅云疏道，“你记住，人心隔肚皮，日久也未必见人心，何况是刚认识的人，你怎敢就对其百依百顺。你的嘴巴长来是做什么用的，不知道拒绝二字怎么说么？”

　　重离咬着唇沉默了许久，小声道：“尊上，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傅云疏答非所问：“成日乱跑也就算了，若不让你吃些亏，你恐怕永远记不住我说的话。今日这情形，可够让你永世不忘了么。”

　　重离脑子像灌满了浆糊似的一片迷茫：“什么意思，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莫非一直跟着我不成？”

　　傅云疏道：“我何曾跟着你了。是你自己跑到我面前，又没认出我是谁而已。”

　　“不会吧……”重离说得有些艰难，“你不要告诉我那个阿枫是你……”

　　傅云疏道：“我不过乔装来看看沉瑛是否做了这些脏事，撞见你实属意外。”

　　这句话似一道霹雳，把重离劈得外焦里嫩，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欢萼楼的种种飞速在眼前划过，满座衣冠前携酒奏琴，盈盈笑目水波流转，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沉瑛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地摸了傅云疏的下巴……

　　自己被坑进女子壳子里被人一番轻薄，差点被霸王硬上弓，竟然是因为傅云疏！

　　傅云疏没搭理他震惊的目光，唤了天九来，冲着角落里的沉瑛扬了扬下巴：“把他扔锦鲤洞去，明日带到碧华殿，本座亲自来审。”

　　“是。”天九一口叼起沉瑛，甩在背上，踏云而去。

　　锦鲤洞，这个名字虽然平平无奇，实则是个酷刑之地。洞中的“锦鲤”是一种噬骨鱼，能将掉下去的人啃食得皮肉尽碎，只剩元神。打捞出来后，可再造肉身，复丢下去后可继续受刑。

　　不知仙界是不是受了鬼界的影响，在刑罚方面有着共通和相似之处，便是以折磨为宗旨，绝不给人痛快。

　　重离跟着傅云疏走出沉瑛府上，正是耿耿星河天。玉轮冰净，流星如雨，淡紫色的星云给夜空抹上了一层瑰丽的色彩。

　　此处离碧落星海极近，正星河浩瀚，浮光掠影。傅云疏没有回长生天的意思，踏入星海之中，飞到了孤峰之上，一座浸泡在星辰之中的凉亭。

　　重离飞得没有那么快，只能聚气御风跌跌撞撞跟了上去。飞到亭中时，傅云疏已然端坐，面前石桌上摆好了琼浆。

　　他伸手引了一道星光入盏，盏中酒液顿起流光。他端起酒盏，轻啜一口，望向了无尽的深海之中。

　　重离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本以为傅云疏会大发雷霆，把他罚到仙鬼不认。不过此时，傅云疏并没有半点恼怒的神色，重离一直猜不透他喜怒无常的心思，今晚也并不例外。

　　想了半天，他没话找话试探道：“尊上，你喝的什么酒？”

　　“星漫酒。”

　　“好喝么？”

　　“你自己尝尝。”傅云疏把酒盏推给他。

　　重离犹豫接下来喝了一口，呛道：“好辣！”

　　傅云疏把酒杯拿回来，又不说话了。

　　星海的风拂起他的发，似雪尘轻扬，又似杨花飘落。重离看了他好久，猜想如果盯着他一直看，是不是就能看透他的外壳，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说来傅云疏生气罚他的时候，他委屈得跟什么似的，而今突然不生气也不罚他，他反而开始心里打鼓了。

　　这不是被折磨出了受虐心态么，怎么贱兮兮的。

　　“看什么。”傅云疏没有回头，却问了一句。

　　重离道：“尊上的幻化之术好厉害，一点都不似夫子变女身时那般矫揉造作，怪不得连沉瑛仙君都认不出来。”

　　“那不是幻化之术。”傅云疏摊开掌心，一缕清尘飘起，在虚空之中化作了阿枫的模样，“此是移魂。”

　　“什么叫移魂？”重离听到了个新名词。

　　傅云疏不语，一道蓝光从眉心飘出，注入了阿枫的身躯里。

　　阿枫睁开眼睛，从半空中走下来，摸了摸重离的头发：“移魂便是元神转移之术，幻化之术总有破绽，而移魂不会。”

　　知道阿枫是傅云疏变出来的之后，再听她讲话实在太奇怪了，好像仙界首尊忽然变成了姑娘。

　　重离打了个冷颤，跑到傅云疏面前，他正闭着眼，好似凝滞了一般。

　　想凑近看看，他却忽然睁开眼，把重离吓了一跳：“尊上！你元神到底移没移走？”

　　傅云疏道：“移魂之术若熟练，也可将元神一分为二，两下便都有意识。”

　　阿枫走到石桌另一边坐下：“或者分成更多，不过分裂越多越难控制，到头来容易出岔子，还不如直接幻化来得简单。”

　　重离看着你一句我一句的两个人，产生了一种精神分裂的错觉。他愣了好久：“尊上，我有个问题。”

　　“你说。”

　　“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傅云疏一顿，抬手将另半个元神收回，阿枫的身躯随之消散成烟。

　　“你说呢？”傅云疏无奈道，“要不扒了衣裳给你看看？”

　　“不必。”重离赶紧摆摆手，“你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反正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傅云疏的手指在酒盏上一下一下敲着，过了一会儿开口道：“阿离，你在沉瑛身边时可有什么感觉？”

　　“感觉？”重离一想起来就一阵恶寒，“还能什么感觉，恶心死我了。尊上，我真的没想到你会用这一招来搞我。”

　　傅云疏道：“我说过，你在什么地方我都能感觉到，还这般自作聪明学旁人逃课。”

　　重离的确是把这一茬给忘了：“整人还整出花来了，我说桃叶为什么突然要把我往火坑里推，怕也是你交代的吧。”

　　“我说了，不让你刻骨铭心吃次亏，你永远长不大。”傅云疏望着酒盏里的液体，眉心颤动了一下，“只不过，这样似乎有些……”

　　“似乎什么？”

　　“没什么。”傅云疏把酒倒进嘴里，“你长得了记性就好。”

　　“长了，以后再也不敢瞎跟人聊天了。”重离严肃地保证。

　　傅云疏点了一下头，又看着酒杯陷入了沉思。

　　因为喝酒，他摘下了一侧面纱，轻飘飘地挂在腮边，露出了整张脸。重离脑子里冒出个大胆的想法，伸出手飞快在他下巴上勾了一下。

　　手还没缩回来，就被他一把攥住了腕子：“放肆。”

　　重离笑道：“我就是想知道沉瑛这样摸你的时候，你不生气吗？”

　　“那具壳子不过是土捏出来的，被摸一下又如何。”傅云疏松开了他的手。

　　“那要是摸你本人呢？”

　　“除了你，还没人那么大胆。”傅云疏活动了一下脖子，似乎有些疲累。

　　重离顿感自己的手变金贵了，赶紧跑到他身后捏起了肩膀。傅云疏身体放松下来，任他按摩。

　　“这种事随便吩咐个人去就行了，夫子也有经验，你何必自己去一趟。”重离道，“我一想起阿枫我就…啧，太诡异了，形容不了。”

　　“怎么，她不好看么？”

　　“好看是好看，不过想到那人是你，就破灭了。”

　　“有些事亲眼所见，总比经过他人之口要来的直观。”傅云疏道，“工商事关仙界安定，不可小觑。”

　　重离感叹了一声，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了他背上：“事事亲力亲为的话，你不会很累？”

　　“早已习惯了。”傅云疏在他手臂上拍了拍，“阿离，你会怪我么。”

　　“怪你什么？”

　　“沉瑛的事。”

　　重离摇了摇头：“虽然很恶心，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会怪你。”

　　他听见傅云疏轻轻笑了一声，自己也跟着痴痴傻笑了一阵。

　　傅云疏道：“你虽然傻了一点，脾气倒是不错。”

　　重离理所当然道：“当然了，我总不能跟你一样不讲道理乱发脾气，不然我们要天天吵架。”

　　傅云疏把他拉到身前，俯身捏住了他的腮：“你现在是越来越大胆了，什么都敢说。”

　　重离展开一个狗腿子式笑容：“尊上，我以后一定乖乖听话，天天给你按摩，再也不乱跑了。”

　　“你以为这样就完了么？”傅云疏眯了眯眼睛，“回去罚抄。”

　　“啊？”

　　“《溯月史》一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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