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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州(十一)
霜寒瓦冷,月亮挂住在角楼上。檀镕琪梦到了一滩血,那血在地上挪动翻滚着,成了一条巨蛇,缠住他的身子。不一会儿,又化作他父亲的模样,琪儿啊,你切记,不能让旁人夺了你的皇位,那个血人对他说。
旁人是谁,檀镕琪问。
你皇叔,檀远铭。
皇叔?皇叔!那滩血猛地又成了檀远铭模样,檀远铭站在那里,指着他身后的宝座说,这位置本该是由我来坐。
不,不!檀镕琪尖叫起来,我才是皇帝!
他从梦中惊醒,大口喘着气,还残忆着梦中情形,又想起了他皇叔得胜归京时,满朝文武的赞叹。不,不能教他夺了我的皇位!
他勃然大怒,掀开被子,走到殿中柜前,正端起那上头放着的一只红釉瓶转身要往地上砸时,却看见燕九正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背后,像一个鬼魅般。
“陛下。”燕九俯下身子,将一只碗举过头顶,递送到檀镕琪面前。
檀镕琪接过碗,一口气将里头的药喝干净了。这几月来,他夜里睡觉总是不得安宁,太医院里头便开了这贴安神药。
“燕九,明明那张延庆已经死了,为什么我心里还是不安生。你说,张延庆死了,会不会还有下一个张延庆?”檀镕琪的声音飘飘的。
他有些害怕,平州一战,皇叔大捷,朝堂上下,无不称赞。其实,他同他父皇一样,骨子里都留着嫉妒与恐惧,嫉恨那些比自己更优秀的人,恐慌哪一天自己的皇位便被他人给夺走了。
不,不能让皇叔从西北出来,不能让他成为自己的威胁,不能让他夺走楼姐姐,不能让楼姐姐…… 檀镕琪脑里一片混乱,他双手紧紧捂住脑袋,头疼欲裂。为什么会成了现如今这局面,平州,一切根源都在平州,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他松开手,缓缓抬头,看着弯腰候在那处的燕九,问:“你说什么?”
燕九茫然抬起头,道:“陛下,奴婢没说话。”
“平州,平州,我听见了。”檀镕琪揪住那燕九的耳朵,在他旁边吼道,“平州!”若没有平州一案,檀远铭同西北边军便不入昭京,便不会一战成名。
“陛,陛下。”燕九瑟瑟说道,他不晓得这少年天子为何突然性情大躁,只诺诺说,“那平州叛贼沈琅,如今关在诏狱,还未发落。”
“沈琅?”檀镕琪不认识这人,但他恨他,他将这一切“祸因”连带着仇恨都推在他身上。
若不是他起兵造反,西北兵便不会南下一战成名。
他披头散发走到殿中呈着的那柄宝剑前,费力将他抬起,拔出剑,脸色苍白,指着燕九道:“走,去诏狱!”
于是,在大半夜,这少年天子便折腾着到了诏狱。此时沈琅还尚在睡梦中,他向来警觉,听得开锁声,便已清醒过来,只是仍然阖目。
“快起来。”锦衣卫狠狠踢着他,嚷道,“陛下亲临,还不接驾!”
沈琅慢悠悠将眼睛睁开,只看了檀镕琪一眼,这便是皇帝,他看着那身形单薄高高瘦瘦的少年,心里讥诮一声笑,却未动丝毫。
“大胆!”那锦衣卫呵斥,正要上前将他拎起,却被檀镕琪出言打断了,“你是沈琅?”
沈琅不回答。
檀镕琪拿剑刃贴在他脸上,问:“你胆敢不回朕的话!朕问你,你为何要造反?”
沈琅觉得他这话问得幼稚可笑,少年天子,便是这副脾性么?他唇角溢出一丝笑,从被西北边军捉住这一刻起,他便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沈琅的嘲笑惹怒了檀镕琪,此时他已情绪失控,按住一旁燕九的脖颈,问:“燕九,你知道有什么法子能教训教训他吗?”
“我,我,”燕九支支吾吾。
“你最明白这些折磨人的玩意儿的,冰床那乐子就是你告诉我的。你说,还有什么折磨人的乐事儿,说了,重重有赏!”檀镕琪手下用力,几乎要把燕九那脆弱的脖颈给折断。
“陛下,楼大人知道了,会不乐意的。”燕九慌忙无措,那时,因被楼落时撞见冰床一事,燕九便被贬到直殿监里头去了。末了,这小太监又补充一句,道,“干爹也教我莫做这些事了。”
“楼姐姐?”檀镕琪松手,将燕九重重一推,冷冷说道,“我才是天子,我才是你该服侍的人!”他俯视着跌在地上的燕九,道,“你若是教我满意了,我便将这掌印太监的位置给你。”
“陛下,陛下,干爹对我有大恩大德,燕九不敢。”燕九连连磕头。
檀镕琪似乎极其鄙夷他这种模样,厌倦道:“行了行了,等冯正死后,总行了吧。”
燕九仍然跪在地上,不起身。
檀镕琪怒了,把剑往他脖子上架,道:“你不说,我便杀了你!”
沈琅在一旁冷眼瞧着这少年天子与他奴仆间的滑稽对话,只长叹:“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什么?”檀镕琪转过身,恶狠狠看着他。
沈琅看着檀镕琪,如今他已抱着必死之心,便也无所忌惮。他缓缓张口,说下一句话,这话如鬼咒般,在之后的日子里将檀镕琪逼得近乎疯癫。
“你不是天子。”沈琅说,他平静却又笃定地说,“你不是天子。”
“燕九,我问你,有什么教人生不如死的法子。”檀镕琪震怒,他几欲将眼前人撕碎。
燕九疑顿片刻,慢慢将那些法子都说出来了。[1]
一旁的几个锦衣卫听得胆颤心惊,都在心中暗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小公公居然还晓得这么多他们许多锦衣卫都不敢轻易使的私刑。
“好,很好,那便一个个教他尝遍了。”檀镕琪兴奋说道。
那几名锦衣卫听了面上生寒,这其中一种刑罚便能教人生不如死,若是一一加上,只怕这沈琅……
待所有刑罚尝遍,沈琅已是伤痕累累,不成人形。
檀镕琪问他:“我是不是天子?”
沈琅满嘴鲜血,含糊道:“不,你不是。”
“那谁是?”这回檀镕琪并未勃然大怒,他阴郁笑着问。
沈琅摇摇头。
“好。明日,明日我再来收拾你。”檀镕琪出门,对旁边的锦衣卫说,“把人看好了,别叫他咽气了!”
“是是是。”锦衣卫频频点头,他们今日才晓得,原来这个看似清俊的陛下,骨子里实际上却是暴虐无比。
一番折腾,好不容易到了天亮。林白里一早来到诏狱,便有人将昨夜情形一一禀报予他。他皱眉走入刑室,见沈琅只剩一口气在那儿吊着,他转身,吩咐身边侍卫:“去给他换一身干净衣裳。”
沈琅艰难抬起头,那张面孔早已辨不出往日清秀模样,“谢谢。”他喉咙里磨出声音。
林白里神色无任何波澜,走了出去。沈琅一案本是由楼落时处理,楼落时留他性命到此时,想来是有自己打算。昨夜那小皇帝的突然来访,必然是乱了她一番计划。林白里这么想着,便打算亲自去走一趟,将此事知会于她。
“哥哥。”林小公子正巧来寻他哥哥,见林白里正要出门,便问,“你去哪?”
“有要事。”林白里瞥了这小公子一眼。
“我也同你一块儿去。”林小公子撒娇。
林白里此时已翻身上马,待小公子刚说完这句话,他便只身策马走了。
林白木蹲在原地,看着他哥远去背影,委屈撅着嘴。
林白里赶至楼府时,楼落时正在用早膳。她示意一旁宁儿去给林白里也端一份膳食。
林白里只道一声不必后,便将沈琅一事说与她听。
“陛下昨夜对沈琅用了私刑?”楼落时惊诧。
“是,用的尽是些折磨人的法子。”林白里道,“现下,那沈琅已是气息奄奄。可陛下不想让他死。”
楼落时放下手中勺,她想不明白为何琪儿会对沈琅有如此大恨意。
“我想沈琅一案与你有些干系,还是将此事知会与你较好。”
“沈琅此人诡谲,心思缜密,在平州百姓中声望也颇高,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这几日,我正思虑着如何处置他较为妥当。”
林白里点点头,又随口一问楼落时在平州时情形。楼落时轻描淡写与他说了一遍。
林白里道:“人没事就好。”
楼落时轻笑一声,便与他一同往外走。
到刑室前,林白里递给她一方白净帕子,和一把小匕首,道:“留作防身用,小心些。”随后他又屏退了周围一众锦衣卫,自己一人陪楼落时入了刑室。
见到沈琅后,楼落时才明白林白里所说的用的尽是些折磨人的法子是何意思。沈琅此时已换上了身素净衣裳,可遍身裂开的伤口将素衣染得鲜红片片,煞是惊心。
“楼大人。”沈琅开口,“好久不见。”
“你为何惹了圣怒?”楼落时问。
“圣怒?”沈琅哂笑一声,虚弱说道,“供着这么个顽劣小皇帝,值得么?”
“楼大人,当初你被困时,那小皇帝可是不顾你死活的。”沈琅说。
楼落时只问:“你现下可需要请医官来看看?”
沈琅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道:“你们都说是我带着平州百姓反了,可是若是生活富庶无忧无虑,平州百姓又怎会肯跟着我反呢?”他沉沉叹一口气,靠在墙角,借力支撑,继续道,“我要造反,我为什么要造反呢?将平州百姓从地狱里拖出来?”
他带着些嘲笑反问自己,沉默半晌,随后又抬头问楼落时:“平州百姓,你如何处置。”
“他们大多是无辜可怜之人。但有几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楼落时答,“朝廷会拨银子往平宁,也会派重臣去治理。这些,都是我之前同你说过的。”
“沈琅,你说是为大义为平州百姓,其中也夹杂着一己私欲吧。”
沈琅努力转动脖子,将脑袋靠在墙上,不说话。或许都有吧。他身上的那无数道伤口像是被千万只小虫噬咬着,疼痛无比。
他盯着楼落时,说:“楼大人,当日你困在平州时我未亏待你半分。今日,我求你一件事。”
他眼神中竟流露些央求:“杀了我吧。”
楼落时想起了林白里说过的,檀镕琪要留他性命折磨他教他生不如死,愣在那处半晌,终是拿起匕首,要往前走去。
林白里想将她拦下,却又收了动作。
楼落时抓住那把匕首,精准无误地刺入了沈琅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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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处不忍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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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琅下线,平州情节结束。
走下一段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