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你不掉

　　黑暗中待久了，人的五感会慢慢放大，变的敏锐。

　　杨煦炎能清晰的感觉到每一股海风从身边路过的温度和湿度。能捕捉到每一次潮涌时激起的声浪的大小。海浪非常有规律地一下下拍打着粗粝的沙滩和大大小小的礁石。

　　寇睿似乎在等他开口，但他不知道该不该问。总觉得今晚的寇睿不太一样。搞得他心里毛毛的。

　　“沙沙沙……”

　　衣料摩擦的声响在耳畔响起，杨煦炎偏头看。寇睿背了书包？这人背了书包为什么让他扯衣角？

　　书包的拉链拉开，寇睿的手伸进了书包里。

　　不多时，那只手伸到他面前。

　　因为离得近，东西几乎戳到他鼻尖儿，杨煦炎闻味也知道是杯果茶。

　　“……给我的？”

　　看杯子是他常喝的那家奶茶店的杯子。

　　寇睿又往他面前递了递：“青柠蜂蜜，拿着。”

　　杨煦炎接过果茶，有些纳罕地搓搓耳朵。

　　寇睿又递过来一根吸管。他接过吸管戳破时转头看了眼寇睿，发现他又把书包背回了背上，两手空空地拢着两腿。

　　他问：“你没有？”

　　“喝你的。”寇睿说。

　　“这是你的吧。”杨煦炎肯定，这杯果茶是寇睿给自己买的。

　　寇睿没说话，杨煦炎毫不客气地先嘬了两口果茶，又把杯子递过去。寇睿没接，杨煦炎又拿了回来。如果是刘飒格或高珩，会跟他抢着喝，但很明显，寇睿不会。这人死守着那条孤独的线，似乎想一直这样下去。可他又矛盾的买了青柠蜂蜜果茶，还让给了自己喝。

　　“只有果茶？”杨煦炎叼着吸管刻意没话找话说。

　　寇睿偏头看他，问：“没吃饭？”

　　“吃了，三碗。”杨煦炎说，顿了顿，又问：“下午干嘛去了？”

　　“瞎逛。”寇睿说。

　　“很潇洒吗。”
　　“羡慕？”

　　“不羡慕，搞得跟流浪汪一样，谁稀罕。”

　　寇睿似乎笑了，那声音混在海浪声和风声里，非常缥缈。

　　杨煦炎忽然觉得浑身缠绕的尴尬消失了，突然轻松了不少。

　　“你想说吗？”他试探道。

　　“没什么想不想，”寇睿说。

　　“那我想知道，霸凌是怎么回事？”杨煦炎说。如此一来绕开了“病”的话题。

　　寇睿明显很诧异，偏头看他，好一会儿才说：“高二下学期开始的，起因是，”他顿了顿，“有女生跟我告白。”

　　“就这？”杨煦炎怎么都没想到，故事的开始竟然这么阳春白雪。

　　寇睿语气有些轻飘，声音稍微再小点，就能淹没进海风里。

　　“我拒了她两次。但她是那种……”

　　“偶像剧看多了，把死缠烂打当情趣，奉行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傻白甜？”杨煦炎在他停下时，主动帮他补全。“这种姑娘，高珩那儿能凑全两个足球队。”

　　寇睿偏头看他，杨煦炎也看他。黑暗中能看清他从眉心到鼻梁上挑着一条微弱的高光带，下巴上落了一个指甲那么大的微弱光圈。五官是真的十分立体，杨煦炎不禁心里艳羡，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寇睿转头时嘴角噙着淡淡的笑。

　　“后来她从别人那里打听到我家地址，周末带着同学来找我玩儿，那天正好我爷爷奶奶都在家。”

　　杨煦炎问：“你爷爷奶奶以为你恋爱了？”

　　“嗯，”寇睿语气淡然，仿佛再说别人的事，“第二天就去学校跟两个班的班主任都告了状。班主任答应会尽快解决。本来事情到这就结束了。那个女生觉得是她连累了我，过意不去，托人给我带了道歉信和一盒自制饼干。结果被我奶奶翻了出来，当天就去学校找了那个女生。”

　　“啊！我去！”杨煦炎都不敢想，那个姑娘被老太太当众质问，会羞愤成什么样。

　　“她班同学来找我，我当时也不信。”寇睿说，“我赶去时，那女生被全班的女生护着，几个胆儿大的正跟我奶奶唇枪舌战。为了让我奶奶消停……”

　　杨煦炎等了半天没听见下文，秉持听众的良好素养，问：“然后呢？”

　　寇睿没说话，转头看了他一眼。

　　杨煦炎心有灵犀地猜道：“你不会说你有什么病吧？所以她才满世界抓你去看病？”

　　寇睿冷笑一声，“我说，我不喜欢女生。”

　　杨煦炎呼吸一滞，一阵海风吹过，汗毛顿时立了起来。

　　“你，”他磕巴道，“骗她的？”
　　“不是。”

　　杨煦炎自闭了，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但转念一想，跟他被霸凌有什么关系？

　　他问：“那个女生家长是不是也找你麻烦了。”

　　“我们学校是附中的国际分校。”寇睿说。

　　杨煦炎反应了一秒，慢慢明白了。附中的国际分校，能进去的不止成绩好，家庭条件必然差不了。如此一来，学校里哪个孩子都是家里的大宝贝。

　　“那女生不肯上学，家长通过学校找到我家，希望学生和家长当着全校的面道歉。学校给做调解，调解越做越糟……女生家长以‘人身诽谤攻击过当导致未成年精神失常’把我奶奶告了。我爷爷奶奶反手就以‘纵容学生早恋，视校规校纪于无物’把学校告了。我原来班的班主任和管校纪的副校长到现在还在停职被调查。”

　　“卧槽，精彩！”杨煦炎边啧啧摇头，边拍巴掌。“国际学校果真卧虎藏龙。真他妈的……”

　　杨煦炎用脚指头都能想象出各种视频和录像漫天飞的乱象。

　　“女生当时被寇睿奶奶骂的视频”，“寇睿说自己不喜欢女生的视频”，以及后续两家对簿公堂的视频，满校风雨是怎样一种修罗场面，由此可见。

　　女生固然是受了无妄之灾。青春年少，正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勇于表达情感不该受到如此侮辱，虽然方式欠妥，但毕竟没犯大错。

　　再说寇睿，同样是被波及的人。很多学生对一个行为过激的老人不能怎样，却可以对他们身边的寇睿戳戳点点，冷眼相待，刻意孤立。有甚者甚至可以打着替女生出气的名头对寇睿施以暴力行为。

　　更别说寇睿还暴了自己的性向。

　　学校里从来都不缺以抨击别人“缺点”“污点”“清除异类”而找存在感的学生，且大有人在。

　　前一秒还是两肋插刀的好兄弟，或许下一秒就变成了声讨者。

　　可想而知，寇睿浑身都是攻击点，随便哪一点拿出来都能让他被指指点点，被加以暴力和冷暴力。

　　水深火热，不外如是。

　　杨煦炎叹气问：“那女生怎么样了？”

　　“高二下学期休学了，后来转走了。”寇睿说。

　　“是不是替她打抱不平的同学如雨后春笋。”杨煦炎嘲道。

　　寇睿没说话。

　　杨煦炎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很符合高中生的人设。哪个少年不想为民除害，路见不平一声吼，吼完骂完继续走。

　　“原因肯定不止这些吧，”杨煦炎问，“这种最多约个架，校内帖子里慰问你全家，好友列表里多几个彰显存在感的垃圾。”

　　“我有个朋友叫陈翀，国家一级运动员，拿过国内大奖，高二被特招进我们学校，所有费用全免。像他这类的学生，在国际学校是底层贫民。”

　　“我去！天雷滚滚神剧里的那种‘贫民’？”杨煦炎震惊了。

　　“你不会也是……”他似乎摸到了什么惊人的真相。

　　“国际学校那边的升学率每年都要靠本部支撑，每年都会从本部拨几名尖子生过去。但去不去由学生和家长决定，学校不勉强。”

　　去国际分部，大概是他爷爷奶奶和他爸妈这辈子唯一一次意见统一的一回。

　　一是因为到了那里他就是鸡头，简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般的存在。二是，三年学费全免，那是一笔超级可观的费用。三是，那里的学生非富即贵，基本上海城有头有脸的人家的孩子都在那里。

　　人脉资源对成年人的世界有多重要，他不知道，但他父母坚信对他的未来十分重要。

　　所以，他去了。

　　事实证明，那个世界，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谦和宽容。

　　“这种破事儿，也就搁国际学校能闹起来。放七中，你看看能砸出个屁大的水花吗！能议论三天都是作业少，老师吃斋念佛了。”杨煦炎嗤之以鼻道，“是不是大都不参加高考。”

　　“嗯。三分之二吧。”

　　“就你那成绩肯定也是众多平平无奇分数中变态的那种。还总爱拿超纲内容做题，臭嘚瑟！一般老师当成宝的学生，没几个学生喜欢。”

　　寇睿不以为忤，说：“你。”

　　“我什么我？这是在七中好吗？”杨煦炎提高声调，“我算什么。你看娄桐，再看苏熹，那才是七中老师的宝贝。在七中，吊车尾和拉分怪才是群起攻之的对象。我看你们学校的人就他妈是不用过独木桥闲的，是个屁都要呼啦啦扑上去尝尝咸淡。”

　　寇睿被他的话逗笑了，“是挺闲。”

　　“哦，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样的学校了。刘飒格初三升高一考的不好，他爸托人把他送进帝都一所超牛的国际学校。进去就要交一笔六位数留学规划费用。那傻缺待了不到一个月，死活要回来。
　　他爸当时已经交了一年学费、生活费，所以打死不松口。后来他在学校玩跳楼，差点吓死他爸妈，这才把他放回来。刘飒格说，里面的学生基本都能去国外上大学，而且去的学校还都不差。但是里面各有各的圈子，都是那种我等屁民听都听不懂，听懂了就恨不得下跪的圈子，是这样吧？”

　　“嗯，差不多。”

　　“那你平时的生活费也都是你爷爷奶奶……”

　　“不是，是我爸妈拿。”

　　“哈？那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你爸妈不管你？”杨煦炎喝光了果茶，撕开盖子，戳了半个青柠出来扔进嘴里嚼。

　　“的确不怎么管。他俩都特别忙，一个月见两三面。我从七岁起，一直跟着我爷爷奶奶。”寇睿语气淡然地说。

　　“一样，我也是跟着我爷爷长大的。但我爷爷那人什么都懒得管，我妈说我还挺像他。”杨煦炎提到爷爷，语气里都是温和的笑意。“按理说，上了初中，也不需要谁怎么管吧，我那会儿都是自己管自己，顺带还得管管我爷爷。哦，你爷爷奶奶估计不会让你管。看着都挺强势。”

　　“嗯，初中时候，我爸妈提了几回让我跟他们住。”

　　“你没回去？”杨煦炎说，“为什么？因为你爸太严厉？”说实话，他挺怵寇自珅那种高大又威严的男人。

　　“不是。”寇睿顿了顿，“我那会儿觉得是他们抛弃我在先，凭什么他们一来接我，我就要跟着他们回去。”

　　“啥？抛弃？”

　　“我爷爷奶奶是在我刚上小学时候来的我家，我爸妈忙，雇了保姆照顾我，我爷爷奶奶听说了，就来照顾我。”

　　“你妈和你奶奶一看就性格不搭。”

　　寇睿嗯了一声，“我爸特别护着我妈。他们跟我爷爷奶奶住了半年，就搬出去了，把我留给了我爷爷奶奶。我奶奶总说，他们不要我了，我妈不疼我；加上后来我妈怀孕要二胎，我就信了他们是真不要我了。有两三年，基本不跟他俩说话，他们来吃饭，我就躲屋里不出来……”

　　后面的发展可想而知，婆婆和儿媳妇不和，做儿子的又向着媳妇，寇睿奶奶心里不平衡，抓不住儿子的心就算了，总算他留住了孙子。为了留住孙子，索性无所不用其极。

　　寇睿现在回想起自己不愿搭理寇自珅和贺静那些年，如果他是寇自珅，估计早打儿子八百回了。

　　后来，即便他反应过来，再想从其中挣脱出来已经是一地鸡毛。

　　杨煦炎叹气，抬手搭在寇睿肩上，手在他肩头拍了拍，用老神在在的口吻道：“别怕，你已经自由了。以后自己管好自己的事，什么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敬着就行，用不着他们让你往东就往东，让你往西就往西，跟个机器人似的。心里要有自己的考量。这么大人了，有点主见，你就是耳根太软。”

　　寇睿抖掉肩头的手，半晌说：“你不介意？”

　　“介意什么？”杨煦炎明知故问，又装傻道：“介意你曾经是个傻子，现在跟个神经病似的，还时不时拉个黑驴脸？还是介意你一介贫民，不配与我等学霸同班？对了！这周摸底考，掉出前五十，咱俩可就不是同班同学了？你行吗？”

　　寇睿似乎又笑了。杨煦炎觉得自己耳朵出了大问题，又痒又热。这一晚，寇睿说的话比他这个月说的都多，还笑了好几次，虽然他一次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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