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门春秋

　　罗喉死没死，在杜芳霖这里已经不是个事儿了。
　　他更关心的，是刀无极人还活着么？
　　——搞事，事儿已经搞完了。等隔壁住在桃花林里的天舞神司有所觉悟抬头看天，天象已改。
　　大成功！
　　至于具体到底是什么事儿，就要从桃源向外宣传二十年前罗喉斩杀邪天御武之传说说起。
　　因为桃源儒门之存在，当年斩杀邪天御武之事迹并无人可以隐瞒，当年死者之后裔，大部分都承认着罗喉的功绩，认同了天都的统治，认为自己绝对不能辜负先人之牺牲。
　　刀无后死后，刀无极为师报仇，带着一群人在天都军放水放成海的程度上，把天都给“围”了。消息传开之后，首先不答应的恰恰也是有先人在二十年前牺牲的那批人。
　　这就跟天舞神司原先设想的截然不同。
　　天都城外。
　　一群人安营扎寨，按照原本所属的势力分成大约四五个阵营，个个持刀带剑，绝大多数膀大腰圆。刀无极“独自”进入天都已经过了一整夜，留在外面的人神经从紧张到松懈，直到远方的太阳再度从天外升起，都有人开始打起哈欠。
　　突然四周传来愤怒的喊杀声！
　　刀无极带来的人在一整夜的时间内被愤怒的百姓给围住了！
　　这些百姓有人扛着锄头，有人提着铁锹，无一也不是膀大腰圆，更何况围过来的人中间，还有不少习武有成同样提着刀剑的青年人，赫然正是西武林中堪称武林未来的年轻一代。
　　“就是他们给武君下的挑战书？天都的人都干什么吃的，竟然就让人给围住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天都是当年我等先人之血泪换来的，我们都还没说什么，尔等怎敢！”
　　“就是这些人！竟然敢欺负武君！”
　　啊这——谁欺负谁？谁敢欺负谁？
　　千言万语最后汇集成铿锵有力的一句话：“打死这群欺负罗喉的人啦！”
　　你们等等——这天底下还有人敢欺负罗喉？等等，我们没有啊！
　　简直太冤枉了。
　　跟着刀无极一路闯到天都门前，来自不同阵营的人一大早面对数量远超过己方的百姓，拿着刀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嘛情况啊，我们啥也没干啊，一直以来这到底是谁在欺负谁啊，等等等等，这位老伯你提起锄头干什么，别，别真的砸过来啊！
　　打是可以打的，百姓毫无章法也就一腔热血与蛮力。但百姓之中混进入的，那些居中指挥的来自儒门桃源的先生们，可不是好惹的。何况因“天都被困，武君被宵小之辈欺负”这消息而心生激动与愤怒的，并不仅仅只有百姓。
　　罗喉何许人也！
　　英雄怎堪小人相负！在有导向的舆论宣传与包装下，大部分闻讯赶来的武林人居然都是这个想法，并且因此诡异地生出了一种“武君并不恐怖，你看“这个崽崽”，“他也是需要我们守护的”——这种或许会让天都一方面面相觑的可怕心态。
　　刀无极一路浩浩荡荡造势而来的为师报仇之举动，就此被潜伏在百姓之中另一给暗流所利用。
　　舆论反转再反转，论起对于“人设的包装”与“群情之煽动”，有谁比来自另一个消息大爆炸时代的人更熟？
　　桃源。
　　桃花盛开之地，这几天多了一个简陋的四面飘纱的四角亭。
　　天舞神司端坐在亭中，抬头看向天空，忽而一转手中羽扇，接住亭外风中飘进来的一朵凋零的桃花。
　　花虽谢，但枝头花蕊仍在，林内蜂蝶穿梭，枝头已有小小的果实。这根植在儒门之地的十里桃花林，竟然并非是全然风雅的赏花之木，春来赏花，夏有桃实，一派天然。
　　就像是桃源这个势力，针对西武林的“教育”，随着时间的发酵，也渐渐开始结出了果实。
　　“唉呀。”
　　天舞神司再覆羽扇，任凭桃花落地，“看来人类，才是这天地之主宰。”春华秋实，皆离不开人之用心与耕耘。
　　西武林的种子早已种下，桃源的主人不识未来与天命，反而并未如他想象中那样，非要以一己之力去干涉。
　　那人只是在这里埋下了一颗种子，然后任由“人”自己去抉择而已。
　　——失算了。
　　“种子”是在自己到来之前就已种下。
　　天舞神司以羽扇掩面。他之到来除了暴露自己之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注定的无用功，唯一的作用，或许就是提醒了对方诅咒之存在，而后决定了罗喉“死亡”的时间罢了。
　　罗喉死后，天下再无“武君”。
　　但若有人试图成为占据天都为王的外来者，却会直接被民心反噬，尸骨不存。
　　……
　　天都。
　　一场恶战。
　　空无一人的都城中不见日月，城外黎明时分令人惶恐的喊打喊杀声，也传不进来。
　　此时的刀无极是信心十足，意气风发的。
　　他虽然遍体鳞伤，持刀无力地半跪在罗喉御座之前。
　　但在御座之上的武君，却在刚刚胜利那一刹那，被人从背后砍下了头颅。
　　这是唯有刀龙开眼之后方能做到的事——刀无极自诩自己也可以做到，但是保险起见，并不愿意担此责任。
　　更何况，终需有一人挡在前方，吸引罗喉之注意。
　　“你做到了。”刀无极奋力挣扎起身，脸上带着歉意，“抱歉，终究是我拖累了你……”背后用刀，有失正义，对于一名刀者而言，这或许将会是此后余生武道中抹不掉的阴影。
　　黑暗中有云气涌动，随风而来。
　　踏足刀无极身后阴影下的，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持刀汉子。黑暗之中只见到这人闪着非人光芒的双眼，以及一头苍银雪发。
　　“无妨。”这人声音洪厚，语调充满真挚，“你为吾友，你的恩仇自然就是吾的恩仇，你……呃！”突然一声痛楚，语调骤然转为愕然。
　　刀无极：既然如此你也替我去死吧！
　　本该拄地的刀锋赫然已趁着黑暗遮掩向后，“嗤”地捅入了雪发刀者胸腹之中，刀无极慢慢起身，手持之刀锋锐气劲翻涌之间，似要将身后刀者内脏齐齐搅碎，这份杀意比之他对阵罗喉之时，要来得更为真切和突然。
　　雪发刀者本来是要扶起前方好友，战事结束之后，根本没有去防御着突如其来的一刀，鲜血刹那染红了刀无极身上之战袍，“你——”惊愕之声音，满是不解，但并没有得到任何一声回答。
　　刀无极没有说话，仅是动作狠辣地再旋刀身，抽出刀锋之后向前一步。
　　身后“噗通”一声，正是雪发刀者身躯倒地的声音……
　　“呵。”
　　黑暗之中，刀无极抬头看向武君御座。时至最后一刻，无头的罗喉依然坚持回到座位之上。但那又如何，如今武君的头颅滚落在他之脚下，御座上的只是一具无能为力的身躯。
　　这一切，终究是……他的。
　　刀无极向前一步，即将踏上阶梯。
　　天都城外的喊杀之声，到不了他的耳中，所以此时的他心跳加速，情绪亢奋。
　　‘噌……’也就在这时，黑暗中一声利器划过砖石之声音。
　　这声音随风而来，听似轻微，却让即将踏上阶梯的刀无极心中一冷！
　　黑暗中还有别的人。
　　刚刚那是长剑划过地面的声音。
　　是谁？！
　　刀无极蓦然转身——在将刀锋抽离雪发刀者胸腹的时候，他没有转身，在身后雪发刀者身躯落地的时候，他也没有转身——身后黑暗的大殿之门内，正缓步踏入一个人。
　　以武君之自信，决战之前遣退天都将领，就不会再在天都留下任何一人。
　　眼前踏入大殿的人，必然是与刀无极一样的外来者。
　　……有一便有二。
　　刀无极能在决战之时，隐秘地带着第二个人上场，就会有人模仿他。
　　这战斗之后，方才踏入大殿的第三个人，年岁看似还小，一头黑发被暗红丝绦束在肩头，年轻的面容上五官俊秀，然而脸颊削瘦无血。他单手提着一柄剑，剑身轻薄而狭长，剑锷展开如同羽翼，中心嵌有一颗宝石。
　　持剑之手下垂身侧，任凭剑尖轻微划过他所走过的地面。
　　刀无极沉声喝问：“你是天都之人？”
　　——来者不善，心中已知道答案，问这一句是意图探知来人路数。
　　然而眼前之人肩头一动，并未回答，却闻锵然一声，一方剑匣被其从背上卸下。
　　剑匣落地随即开启，内中还有两柄剑，一柄色泽古朴带有繁复之金文，剑柄与剑锷皆为竹制；另一柄通体玄黑，沉重而无锋。
　　这三柄剑，曾经都在武林中出现过，但也都在极短的时间内被一个人杀人夺得，留在身边。
　　那个人生性嗜杀，曾在红尘中追求死亡之道，如今自认名为“凤蝶”。
　　……
　　围绕桃花飞舞，授粉然后迎来果实的，岂非正是蜂蝶？
　　桃夭雅舍，回廊之上，背靠着廊柱站在阴影中，手捧养生茶的杜芳霖忽而抬手一逮，然后笑着俯身，将手递到旁边君氏少年的眼前：
　　“你看，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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