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凤图

　　伊音从外面进来，走到耶律贤椅前，单膝跪下：“殿下。”耶律目不转睛盯着手中的青白瓷直颈瓶，声音隐隐带着一丝兴奋：“嗯，你看这花瓶，色泽淡雅，晶莹胜玉，真是不可多得的珍品，萧思温忽然送这样的大礼，我都不知该如何回报了。”
　　伊音凑到他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什么，他面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正常，下巴一扬，贴身侍婢过来，将瓷瓶和其他物品重新放入礼盒，静悄悄的出去了。
　　耶律贤掸了掸衣服，道：“这事可真吗？”
　　“是，从金鸠山回来之后，斯古奴便不对劲了，他不仅想逃走，还怂恿花哥和他一起。”
　　耶律贤额头的青筋微微跳动了两下，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高勋推荐他的时候，说他看似沉默寡言，能忍善让，实则心狠手辣，胆大包天，没料到是这样一个废物！”
　　伊音道：“皇上杀人虽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但却是第一回叫自己的御厨来分卸尸体，他估计是被吓得不轻。”
　　“哼，他本就是厨子，一年到头做的便是卸肉斩骨的事，只不过换成了人而已。何至如此？”
　　伊音道：“殿下也不用太过担心，小哥会想方设法稳住他，不会让他胡来的。”
　　“现在时机未到，万万不能出任何岔子。一定要确保他知道，从皇上身边逃跑会是什么样的下场。”耶律贤沉着脸，缓缓的道：“死从来都是最简单也最轻松的事情，若是他一意孤行，哼。”举起手，在空中轻轻一划。
　　伊音垂头道：“是。”

　　因耶律璟要微服出宫赏灯，夷腊葛早就重金包下城内一座临街酒楼，提前命人布置一新。这日晚间，他又骑马各处巡视一圈，见多条街道都用竹木搭好了放灯的棚楼,并用鲜花和彩旗装点起来，一路行去，入眼锦绣，满城繁华，心中极是满意，于是入宫见耶律璟，告之诸事齐备。
　　耶律璟听他说完，道：“甚好。”
　　夷腊葛笑道：“诸位大人此次可谓尽心尽力，今年上京的灯市，当可与燕京媲美了，皇上见了，必定欢喜。”
　　耶律璟鼻子里嗯了一声，道：“喜隐前阵子生病，听说朝中不少人私下底都去探望过了，你怎么没去啊？”
　　夷腊葛不防他突然问起这个，心中大起戒备，斟字酌句的道：“唐朝制度，朝廷官员不得与亲王宗室私下往来。我朝承袭唐制，虽对这一条并无明文规定，但微臣身为武将，手握兵权，理应主动避嫌。况微臣听闻，赵王只是身染微恙，因此便没有特来请皇上示下，过去赵王府中探望。”
　　他自以为这番回答十分妥帖，没想到耶律璟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嗯，喜隐费尽周折，从北汉觅了一个色艺双绝的美人儿送你，你却连探病都不去，岂不是太也说不过去，还是说，你已另有了回报他的法子呢？”
　　夷腊葛一听，宛若头顶突然打了一个焦雷，轰去魂魄，“扑通”跪倒在地：“皇。。。。。。。皇上，微臣有罪，请皇上重责！”
　　“哦？”耶律璟道：“爱卿，你刚刚那番话可说得挺好的啊，朕听了都有点儿感动了呢，你何罪之有啊？”

　　夷腊葛心念电转，萧胡辇早就回到西北，况且自己之前已经向她认罪，并发誓会继续效忠太平王，应该不会是她走漏的消息，必定是另外有人向皇帝告了他的状。他深知耶律璟的性子，知道自己生死系于此刻，定下神来，磕了三个响头：“赵王为了笼络微臣，赠以美人，微臣明知万万不可，却没有抵住诱惑，欣然受之，贪淫好色便是微臣之大罪。”
　　耶律璟倏然沉下脸，冷冷的道：“贪淫好色，你说得倒是轻描淡写，你犯的难道不是欺君之罪？”
　　夷腊葛吓得脸色发白：“微臣知罪，也不敢多作辩解，但求皇上再听微臣一言。”
　　“朕视你为肱骨，宠爱你，厚待你，你却跟喜隐暗通款曲，将朕蒙在鼓里！” 耶律璟怒气勃发，站起身，一脚将他踢到一边：“说罢，喜隐笼络你做什么？禀告朕的起居行踪？刺探朕的心意？”马上又道：“不，不对。这等小事可用不着都检点大人亲自出马，或许你们商量着，等哪天朕稍有松懈，里应外合再来一次‘察割之乱’，到时朕一死，喜隐顺利登上皇位，你便是第一功臣，是也不是？”他俯视着他，眼中凶光大盛。
　　“罪臣对皇上的忠心，天地可鉴，若有丝毫不臣之心，谋逆之意，父母妻儿必死于乱刀之下！”夷腊葛魂不附体，也不顾额角流血，爬行上前抱住耶律璟的双腿，带着哭音道：“赵王向臣示好，原是希望将来争夺储位，臣能从旁相助，臣一时色迷心窍，事后思来想去，总觉不妥，但因那美人已经怀上臣的骨肉，便没有将她送走。前不久她诞下儿子，微臣。。。。。。微臣便亲手用一条白绫，将她了结了。”
　　这话大出耶律璟意料，他怔了一下：“你是说你杀了她？”
　　“是，罪臣唯恐赵王今后以此为胁迫，逼我做有负于皇上的事情，干脆痛下决心，以绝后患。”夷腊葛满脸愧悔，涕泪交加：“陛下要是不信，现在便派人去臣家查问，微臣也可以陪同前往指认埋葬之所，这个季节，尸体绝不会腐败，面容当可辨认。”

　　耶律璟眯着眼睛，看着他久久不言语，夷腊葛把心一横，又道：“若皇上仍不能释疑，罪臣只好回去将那孩子也一并杀了，再拔刀自刎，向陛下谢罪！”
　　耶律璟道：“刚出生的孩子又有什么错了？何必如此？”皱了皱眉：“瞧你把朕的衣裳弄成什么样子了。”
　　“是，臣该死。”夷腊葛连忙松开手往后退。
　　“你爱女色，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难道北汉的女子必定比契丹的好？”
　　夷腊葛的脸白一阵红一阵，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起来罢。”耶律璟回到椅子坐下，道：“朕姑且念着你初犯，对朕又还存着那么几分忠爱之心，这回便宽宥了你。”
　　夷腊葛死里逃生，悲喜交集：“罪臣叩谢皇上天恩。”站起身来，不知是跪久了，还是因为受了大惊吓，双腿依然酸软无力，阵阵发抖。
　　耶律璟目注着他，面上忽地露出一丝感慨之色：“你能去母留子，倒真是有大勇气，朕都有些佩服你了。”
　　夷腊葛深爱赵王所赠的那第五小妾，只是上次萧胡辇以此敲打他，引起了他的惊觉，思忖连萧胡辇都能知道自己和赵王之间的秘辛之事，难保以后不被别人察觉，惹来无穷麻烦，这才忍痛割爱亲下杀手，并非是为着对耶律璟的忠心。他虽平日脸皮极厚，听到耶律璟这独具一格的夸赞之语，也觉刺耳刺心，垂着头不便作声。
　　“坐罢。” 耶律璟道：“朕要是有你那样的勇气和决心就好了，朕那些兄弟子侄，有哪一个是安分守己的，朕有时候也真想把他们杀个干干净净！可是朕又怎能那样做？百年之后，朕该如何去面对太~祖太宗？”
　　夷腊葛道：“是，陛下仁爱笃厚，顾念骨肉亲情，希望诸王能上体圣心，安守本分，如此方是国家之福，百姓之幸。”
　　“唉！”耶律璟郁郁不乐，将手一挥：“来人，上酒！朕和你喝一宿，就当给你压惊了！”

　　正月十五，上京城六街三市，笙歌燕舞，千门万户，彩灯高悬。安东门外更是陈设了一个高达二十丈的灯轮，上面彩锦为衣，珠玉做饰，点了上万盏明灯，一到夜晚，火树银花，光耀如昼，四周百戏歌舞，引得大批百姓前往观赏。
　　珠犀遥遥望见，拍手道：“哇，感觉整个京城都亮了！”
　　街上游人如涌，比肩继踵，萧绰无心看灯，又怕两人冲散了，紧紧贴着她走。好不容易挤到约定好的一座牌坊下，已是香汗淋漓，珠犀道：“早知道不穿厚皮裘出来了，可热死我了。”萧绰一双眼睛只顾四下搜寻，正微感心焦，乌洛拨开人群众钻出来：“燕燕令哥，珠犀！”
　　珠犀又是欢喜，又忍不住埋怨：“你躲哪儿去了？害我们好找！”
　　乌洛搔了搔头，指着不远处的方柱：“我们一直在那边啊，都等了你们老半天了。”
　　萧绰踮脚往那边看，侧边一个声音道：“燕燕。”她连忙转过身去。韩德让身披着一件雪白狐裘，身若玉树，笑容清浅：“你在找我吗？”
　　她小声嘟囔：“谁说我在找你，我是看那边的灯好看。”
　　韩德让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递到她面前：“你把汗擦擦。”她咬着嘴唇，乖乖地接过来。
　　乌洛和珠犀兀自眉飞色舞，聊得起劲，韩德让看了看四周，道：“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往安国寺那边去罢。”
　　珠犀奇怪道：“东门大街才是最热闹的地方，我们不过去么？”
　　乌洛在她耳边道：“四爷说皇上和大皇子，还有几位大人都微服出来赏灯了，这会儿正在东门大街的酒楼上呢。我们要是，保不齐被看见。”
　　萧绰道：“那我们别往那里去了。”
　　珠犀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好罢。”
　　韩德让笑道：“你喜欢热闹，就让乌洛带你去东门大街，反正也没人会注意到你们，我跟燕燕令哥去别处，可好？”
　　“真的吗？”
　　“嗯。半个时辰后我们再来这里会合。”
　　乌洛和珠犀两人早就对彼此有意，闻言不禁大喜，珠犀转头眼巴巴的瞧着萧绰，生怕她不同意。萧绰道：“韩四爷既如此说了，我自然也赞同，只是一点，记得别误了时辰。”
　　珠犀眉开眼笑：“是，多谢主人！”
　　韩德让叮嘱乌洛：“街上人多，你们小心点儿，若是珠犀稍有差池，我可饶不了你！”
　　乌洛用力一拍胸脯：“四爷，燕燕令哥，你们放心好啦！”
　　四人当即分开，韩德让怕萧绰走散，让她拉着自己的衣袖，七弯八拐，穿过数条街，行人渐少，韩德让停了下来：“燕燕，长公主她。。。。。。她到底怎么说？”
　　萧绰微微板着脸：“你支开乌洛和珠犀，原来就是为的这句话么？”甩开他衣袖。
　　韩德让一呆，连忙追上：“燕燕，当然不只为问这句话。”
　　“那为的什么？”
　　韩德让左右看了看，神情腼腆，低声道：“自然是想我们两个呆在一块。”
　　萧绰不忍再急他，踮起脚尖，在他耳边道：“傻哥哥，我阿娘同意了。”
　　韩德让颤声道：“真的吗？她怎么说的？”
　　“她很喜欢你呢，说什么聪明沉稳啦，又什么超群拔萃啦，说你是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我还从来没见她这样夸过谁，听着都有些嫉妒了。”
　　虽如此说，她面上却笑吟吟的，颇有得色，韩德让道：“长公主如此夸赞，我可担不起。”
　　“哎哟，你就别谦虚了。若非阿娘满意你，又怎会同意我们在一起？不过。。。。。。。”
　　韩德让忙问：“不过什么？”
　　“不过她说要先征得皇上的同意，等过阵子皇上心情好些，她会亲自去跟他说。皇上多半会准的，我们就等着好消息罢。”
　　他久悬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放下，脑袋一阵喜悦的眩晕，忘形的拉住她双手：“太好了！燕燕，我好欢喜！这辈子简直从来没这么欢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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