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无月明

　　羽老看着月桉，发愁道：“小子喔，你看看。这契像条龙似的盘在你胸口，跟普通的不一样，怎么取也取不来。”
　　月桉笑着将衣领一合，将羽老朝外推：“那便不取，等死便是。”
　　“说什么混账话！”羽老一边走边嚷嚷，“怎么跟个姑娘似的，不就撕一片衣服，算个屁事。”走着还不忘向站在一旁的随滟为老不尊地抛了个媚眼。
　　月桉并非完全放弃了，他也想即刻将那契抹了，但却不想惊动竹元恒。
　　月桉将衣襟理好，冲随滟礼貌道：“见笑。”随滟本是别开了眼去，此刻才转眼回来，看着他淡笑点头。
　　月桉既是过了这么些年，便也长开了。他自己或许还未意识到，又或根本不在乎，但他的确长高了，可以与青年的方主并肩，穿着蓝丝玄袍，却是时刻温和带笑，连手底下的人都说从未看他沾染鲜血。
　　但他们也都明白，往往一个手不沾尘埃的人还能完好地站立在这里，却是比手握生杀还要可怕。
　　自那次见了她后，随滟便请随侍左右。月桉觉得有些细密之事难免思虑不周，有人相帮也是好的。他问了手下的人才知道，原来他们都以为随滟是他的人，相貌再好也不敢动，月桉听得啼笑皆非，既然免了说闲话，留在身边也方便。
　　月桉道：“他们刚来不久，没磨合。难免有挑事的，你且看着点，不要闹过了头。”
　　随滟点头，声音轻细，但月桉听了总觉得不舒服，像是可以装出来似的：“主人若是有些其他事处理，也可交与随滟。若是信不过，在随滟身上也种一个契罢了。”
　　她倒是猜的透自己的心思，月桉瞧着她似乎不满，便安慰道：“你刚来，寻那些大魔必然是做不来。一些其余的事也无需安排多余人手。便先在校练场看看，也算上个手罢了。”
　　随滟不信，但她还是点头应下，月桉笑道：“你也奇特，这本不是该随意趟的水，偏偏形单影只地也过来了。上回带来的魔人可交待了？”
　　随滟点点头，表示都妥当安置。月桉瞧着她远处站着，立得凛然如风，倒是恍了片刻神。笑着摇摇头：“你倒是像个故人，无论怎样都能大方坦然，好像游离俗世之外似的。”
　　那随滟像是随意提了一句：“那故人如何了？”
　　月桉瞧着从月央洞里拿出的秘籍，漫不经心翻了页：“死了。”
　　那边半晌无话，月桉瞧去，便发现随滟亮的眸暗了，直直盯着地上某处，像是在怔愣。他道：“一些事物需向主人说一声，你随着，免得我有遗漏或错处。”他化了法，将随滟袖口扯过，看他仍发着呆，便化风拂了拂她耳畔。她好似才缓过来，缓缓向他道：“随滟往后定陪在主人左右。”
　　“主人并不是我。”月桉淡淡提醒，又道，“谁知道呢？先这样罢。”
　　他又看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随滟，眼神却逐渐冷了下来：“但我不喜旁人说些好听的骗我，你若是果真想做我的刀尖，”他顿住，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妥当，随滟也是一震，抬眼直看他。月桉又摆了摆手，“罢，你若是要跟着，那便跟紧了。往常是别人不等我。”他想到被封住的灵山树下埋的人，想到那条长长的小径，“现在我也不会等了。”
　　本来也再没人要他等了。
　　他与竹元恒报了，简单明了。随滟觉着带自己去真是多余的，但月桉却让她在一旁听着，陪着他几个时辰。
　　方肆便关在旁的屋子里，月桉在路上看到不少人。约莫都是忙里偷闲的，毕竟方主一朝落难，是个有心的都想看看他狼狈受刑的样子。不少带了自己的刀剑，想来又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借此机会要剜下他的肉来。
　　竹元恒听着旁屋未曾停止的奚落和辱骂之声，擦了擦手上练术沾的泥。等提点了几句月桉，便颇有闲情冲他道：“随我看看。”
　　月桉看着方肆，觉得竹元恒确实是手下留情了。他的确是被铐在墙上任人宰割，但周身还有一层细微的结界。如招来的那些修为低微的人瞧不见，但月桉依稀看到了。那些刀刃确能剜到方肆身上，但伤害多被结界挡了。
　　“先别弄死了，堂堂方主，还得留些价值。”竹元恒化了椅，悠闲坐在方肆对面。方肆到底还是伤到了，身上都是细密的伤口，脸颊都是淤青，只剩眼是完整的，狠狠瞪着竹元恒，“再耽搁几日，北部便要换天了。”竹元恒说得轻描淡写，但月桉清楚看见方肆眼中的光似乎更狠厉了些，“方主便安心在这呆着，做个一辈子的阶下囚。”
　　月桉道：“主人要他名声震慑一时，为何要拘留一辈子？”
　　竹元恒恍然，轻笑出声：“为什么要留着？”他看着方肆，方肆也看着他，眼中是一样的疑惑，“可能……留个念想罢。”
　　月桉看方肆也笑了，笑得大声又讽刺 ，但月桉感受到最多，还是无尽的绝望和苍凉。堂堂方主，挺过了前面无数折辱打骂，却因为这句话，面上的不屑尽数碎裂。他只是笑，笑得两手的铁链颤抖，月桉看到他将头低着：“阿恒，我是同情自己，还是可怜你呢？”
　　月桉不明所以，却也知道自己不该久留，想先告辞，竹元恒却蓦然收了笑，冷声对他说：“你在他背上，划个囚字。”
　　月桉迟疑了一下，并不明白这有何意义，却又恍然方肆从不化去伤疤，与他的体质有关，他痊愈得快，却会留疤，这便是得一物失一物。竹元恒想让囚永远刻在他的脊背，永远烙印在他心上。方肆只是叹了一声，看着竹元恒道：“还你，是么？”
　　竹元恒看着他没说话。
　　月桉本应当印的深重，但他只是手轻轻拂过，用咒术显出字来。竹元恒看来挡住了，所以并未发觉，方肆神情似乎十分疑惑，而后又了悟，在月桉擦肩时看了他一眼。
　　随滟一直在一旁候着，竹元恒看了她一眼，月桉挡在她身前，恭敬道：“在下退下了。”
　　竹元恒冷笑一声，点了点头。
　　“你身上的契，便是他下的？”随滟跟着月桉，忍不住问道，“本不必用如此偏激的法子。这般契也十分难得。”
　　“他要起步，就必然要我。若是不能背叛，那便只有以契作保。”月桉这回没有斥她直言，也纵容她肆意探听自己的事，“若非如此，他也无法放心将这片交与我。等到他威望真正树立起来，不需要一个月央之子的替身的时候，我才需要开始忧心我的安危。”
　　随滟停住了脚步：“便是说大人明白他总有一日会下杀手？”
　　月桉看起来混不在意：“我若是不出这一阵的风头，他尚且不会动我。但安定人心，并非是常人所能规避的问题。如今一山不容二虎，那些底下的人自已划好了帮派，唯有你跟在我身边。”他看着随滟，眼底终于有了一丝狡猾，“便是替自己分了派。我还以为你想通了个中关节，怎么，后悔吗？”
　　随滟看上去并不意外，还笑着看月桉。她穿着如月桉一般的黑衣，却不掩坦然风姿：“随滟选了主子，便从没有后悔过。”她顿了顿，抿了嘴，“主人想来聪明，想来想通其中意思，便早有准备，无需操心了。”
　　月桉也笑，他眉目渐开，纵然性子阴沉了些，但若展颜，棱骨分明，鼻梁高挺，分明是意气风发之时，看得随滟竟是移不开眼睛：“你倒厉害。”
　　月桉忽道：“在他眼里，估计你便是我往后选的双修结侣。在对我动手前，保不齐会先来动你。往后你注意些，若是那边不安全，你便到我这边来。”
　　随滟一愣，而后十分欢愉道：“谢大人。”
　　“若非你我从未见过，我几乎要怀疑你背弃过我，否则怎的这么好？”月桉笑道。
　　随滟愣了愣，她美丽的眸里忽然漫上月桉说不清的情绪，清澈，却又倒映隔岸烟火。“不会了。”她的声音忽然沙哑，“以后都不会了。”
　　月桉看了她半晌，收了几分笑意。他自觉奇怪，随滟与其他人都不同，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得不到意料之中的回答，这无法掌握的感觉倒是熟悉。他本该用些客套话搪塞过去，却随着她的神情不由认真思考起来，随后又觉自己多想，便玩笑道：“罢了，便是背弃，这也是重来。你且记着前世的错误，今生看着些就好了。”
　　他本是随意一说，从前未见过随滟，那不就是前世见过。他虽不信什么轮回往生，但也不羁于用作笑谈。谁知随滟浑身一颤，那水眸便看了过来，身上寒香愈发凛冽。月桉眉头一皱，便听她温声道：“果真犯了错，便可重来。”
　　月桉觉着她应当是想到旁的事去，也没开导的耐性：“旁人不知，我尚且大度，若不是过分的事，自是不值一提。”
　　随滟忽然叹了一声：“大人性子冷了许多。”月桉奇怪，他与她相见确在这几日，相处相处不多时，何来比较？随滟看向广袤的天空，此刻他们兴致起了，行在返程路上，路边的魔修见着他们也不是避着，就是抱拳行礼。原本混乱的地方，好歹一时被震住了，“我从前认识一个人。”
　　“他待旁人也是同大人一样冷的，但独独对我不同。那时心性顽劣，看不清。”
　　月桉觉着她想说什么，在这浅淡的故事下，仿佛是迫切想他知道，又怕他知道的。他闲来无事，也道：“随后呢？”
　　“他死了。”随滟深吸一口气，月桉看向她时，她仍然无甚表情，但方才声音的破碎遮掩不了。他觉得她心定然是痛的厉害，只是不让他知道，甚至她自己也未必知晓，“他从前会唤我的名字，会教我习字，会将他身旁的位置永远空与我，让我与他并肩。”
　　月桉沉默许久：“斯人已逝，节哀顺便。”
　　随滟的眼帘垂下，羽睫闪动：“若是一朝不辞而别再归，不知……可愿再见。”
　　月桉身为局外人，却也能感受到强烈的痛楚，以至于他开口，发现自己嗓子也已干涩不堪：“他……若是果真在意，自然不会将你抛下。”
　　随滟的眸子彻底暗下去了，她惶惶然看向月桉，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抛下了，抛下了金銮殿里纸醉金迷，抛下了青楼里糜烂奢性，抛下了唇齿牵绊的两个名字，抛下了护城河边的春江花月夜。
　　再也不会有那个端坐在案上等他的小皇帝，不会有在花树间笑说要予他后位的林子初，他们之间隔了前世今生，站在他面前的已经是月桉。
　　月桉能给予他最好的，便是隔岸观火般的垂怜。凡人一生飞鸿踏雪，只一瞥照影来，却要他在漫长的孤独中独自回味，像做了一个不留痕迹的梦。
　　他回去寻木碑，寻故人，寻长亭短亭。
　　但梅花万里雪深，覆了空荡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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