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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忧
沈嘉航生长的小村庄,在北方农村中也算得上比较偏远贫穷的地方了。一到冬天,家家户户屋里都烧了炕。用成捆成捆晒干的玉米杆子放进砖砌的灶台里,哔哩啪啦地燃起大火。也就四十来分钟,屋子里就渐渐暖和了起来。
太阳下山之后,村庄里黑黢黢没有一点光亮,屋里点了灯,因着烧柴火而漫着稀稀薄薄的烟雾,沈嘉航和父亲坐在炕上一边嗑瓜子一边喝酒,他有意识地多说了许多话,将自己近年的情况详详细细说与父亲听。
父亲今日应该很开心,酒一杯杯灌下肚,似乎还不满足,问沈嘉航说:“要不我给你烤几个地瓜吧!”也不等沈嘉航同意,起身去厨房拿了好几个地瓜和土豆,扔在炕底下的小洞里,等着高温将它们慢慢烤熟。
连着第二日、第三日,这爷俩儿总在天黑透之后开始嗑瓜子喝酒聊天。父亲像是突然有了倾诉对象一般,将村子里发生的芝麻绿豆点儿小事当作下酒小故事全唠了出来:隔壁老王家死了条狗,对面富贵儿家今年杀了头猪……沈嘉航不再如从前那样不耐烦地打断,他对于这些家长里短全都来者不拒地洗耳恭听着,父亲平日里太寂寞了,他需要人陪着说说话。
无数次,沈嘉航都想把他和缤纷的事情告诉父亲,可他始终踟蹰着没下定决心,临走时发生的一切,让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和缤纷长久下去,若是最后没成,岂不是让父亲白白开心一场?
一想到这里,沈嘉航不由得皱紧了眉。这儿子心里有疙瘩,当父亲的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来来去去好几次,父亲终于忍不住问出来了:“儿啊,你回来之后整日愁眉不展,是有什么心事吧?”
沈嘉航沉默着,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有啥事儿就跟爸说说,爸不一定能帮上你什么忙,但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也看过不少书,有些道理还是明白的。”
父亲和村里的老人不同,年轻的时候自诩认识几个字懂几个大道理,总是狗眼看人低地对待周围朴实的庄稼人。后来因着这事儿翻了人生的大跟头,开始一门心思务农,性格渐渐沉淀下来后,又慢慢拾起读书这一年轻时的爱好。沈嘉航虽然跟他之间有了隔阂,却也不忘在方便的时侯给他寄三两本书回来替他打发农闲时的无聊时光。
沈嘉航一直觉得没人能理解他的苦。可或许,熟悉家中状况的父亲能体谅自己的犹豫和胆怯?
想到这里,沈嘉航轻轻抬起头,对上父亲那双苍老的眼:“爸,我认识了个女孩儿。”
“认识了女孩儿?这是好事儿啊!”父亲眼睛亮了亮,嘴角不可抑制地扯出了淳朴笑容。继而发现儿子的脸上有几分阴霾,便踌躇着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处?她不够好?还是怕我不接受?这不打紧啊,好不好都是别人评价的,只要她没有道德上的污点,最重要的就是儿子你喜欢!”
“难就难在她太好了。”沈嘉航惨白一笑,抬眼环顾四周,墙上的白漆早已发黄,有一条条蜿蜒水渍从天花板往下延伸;一顶昏黄电灯泡仅用一根绳子栓于天花板上,秋天起风时便萧萧索索地左右晃荡。
收回视线,沈嘉航徐徐开口:“她叫缤纷,人如其名,是个明眸皓齿,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她善良、勇敢、坚韧,我和她在一起,才觉得这灰暗的苦日子似重新活过来般。可是爸,你往咱这屋四周瞧瞧,家徒四壁,凄风苦雨,她和我在一起便只能吃苦,我能拿什么去回报她呢?”
父亲嘴巴吃力地嗫嚅,终是无言。
“何况,她的身边还有比我更优秀的人,我没法给她的,别人都有。你说,我又凭什么和别人争和别人抢?”
父亲眼眶通红地看着儿子无奈的模样,内心酸楚。他怪自己无能,将孩子带到这个世界来,却不能给他哪怕普通人的生活。这天杀的社会如此不公平,他已遭了罪受了罚,为何就不能对自己的孩子好一些呢?
“儿啊,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喜欢不喜欢她?”沉默了很久,父亲终于开口,声音似乎更苍老了许多。
“喜欢,她便是我生命中唯一的阳光。我从前只觉得生活苦涩,现在竟也尝到了无尽的甜。”沈嘉航回答,言语间不自觉有了温暖笑意。
“当年你妈还年轻的时候,在咱们村也算得上人见人爱的美人儿了。这么多小伙子爱慕她 ,她却独独看上了我。后来我问她,她说是因为我与别人不同,其他男人全是黝黑壮实,一身蛮力,唯有我带几分书卷气。”父亲抬眼看向前方,眼神涣散而畅然,显然已陷入了回忆里。
“后来我将你母亲娶进家门,真真儿是抱着想要宠爱她一辈子的想法的。咱们这儿女人的命贱,我却从来不敢苟同。你母亲当年生你的时候大出血,亏了身子,当我看见床单被你母亲的血浸得鲜红时,我便发誓不再让她再受生育之苦。是以后来她曾暗示想再要个孩子,也被我一口拒绝。家里添了丁,生活的压力就更大了。我埋头于创作,本意是不愿辜负你母亲对我的期望而已。谁知后来,越是挫败,我越是偏执,越是不愿面对,竟走入死胡同,落得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沈嘉航不说话,拿起酒瓶往父亲的酒杯里缓缓倒酒。酒是村里小作坊酿的米酒,并不醇香,甚至能看见少许杂质。父亲却是每晚都要喝上两杯才能入睡。
“儿啊,人生很难,却不允许我们退缩。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当年要不是我的逃避,要不是我的懦弱,你妈又怎么会一走了之呢?活了这大半辈子,爸其他的不知道,却明白了一个道理:越是困难,越要挺直了腰杆迎难而上。放弃、逃避、自暴自弃都不能解决问题,只有勇敢战斗才是唯一出路!”
说道这里,父亲胸口一起一伏,他拿起酒杯小酌一口,酒入愁肠,辛辣爽口,却并未浇熄父亲的满腔情绪,反而他更激动了,高亢了声音,父亲一字一顿地质问道:“好歹我年轻时尚有勇气娶你母亲过门,你呢?你连试一试的胆量都没有?你若喜欢那姑娘,便是想要将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双手奉上。这样重要的事情,你甘心交予旁人吗?我且问你,难道你认为自己并没有旁人爱她爱得深吗?”
“我爱她胜过生命,当然没有谁能比我更爱她了。”沈嘉航眼睛坚定,语气平缓而淡淡。
“既然如此,你又凭什么相信这世上除你以外会有其他人更能给她幸福?”
沈嘉航被父亲的连连发问惊到了。在他的印象里,父亲不过是个懦弱无能的可怜人。他一直以为父亲对母亲是没有爱的,原来并非如此。父亲此时如此激动,只怕是因为当年他自己便没能挨住生活的重锤而选择了逃避与退缩,才亲手毁了这个家吧。
“你是咱们老沈家的独苗苗,我看着你长大,自然知道我儿比老子更加聪明、勇敢。生活再难,也难不倒你;你爱的姑娘优秀,你就应该比她更优秀。放弃不是成全她,亲手给她幸福才是。”
那天晚上,沈嘉航躺在烧得热热乎乎的炕床上,满脑子都是父亲铿锵有力的质问声。他当年看不起父亲的胆小无能,如今,自己倒是成了自己最看不起的人。
他回想起走时缤纷看着他的不舍模样,他在担心什么呢?若是缤纷认准了自己是值得托付的人,那便做她心中的那个人,尽管背后有无限艰辛,可他沈嘉航从来就不是怕苦的人哪。至于赵寒,他将其视作假想敌,无非是自己的自尊心在作祟。何不将那些无处安放的自尊心化作奋斗的动力?那些赵寒有的,将来有一天他也会有;那些赵寒能给的,将来有一天他也能给。
第二天,他就用手机拍了家里的雪景发给缤纷:门口挂着的一串串覆盖着白雪的玉米、披着雪棉被的篱笆院儿、野外一排排的雾凇、湛蓝色一尘不染的天空。在发完了照片的最后,沈嘉航还不忘补充了一句:“缤纷,我家小院儿已被玉米堆满,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缤纷收到这些照片时很是开怀,沈嘉航回家差不多一周左右了,每次她给他打电话他都有些心不在焉、沉默寡言,发短信时字也少得可怜,总是些什么“我很好”、“勿念”之类在她看来很是敷衍的措辞,似乎并没有想要主动找她聊天的欲望。她一直担心沈嘉航是否还介意着走之前撞见的那件事儿,还想着要不要再给他解释解释不要让他多想,可现在看来,他应该是已经释怀了,起码是还惦记着自己的,不然也不会守诺地发给她当初两人说好的“家乡的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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