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声凋霜野

　　尽管此刻的场景在北野心中已经预演了几百次，但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如此轻易地把“舅舅”喊出口，毫无窒碍，自然而然。

　　而那声“舅舅”对贾格致来说，无异于半空中忽然打下的一道雷。他一动也不动，泥塑木雕一般的僵着，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北野看，似乎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些钟毓的影子。

　　北野又喊了几声，见贾格致依然毫无反应，便尝试着动了动右手腕，企图把手抽出来。可贾格致的五根手指纹丝不动，直如铁镣铐一般箍着她，北野用了几次力后毫无效果，也只得放弃，扬着眉道：“舅舅，你再这样，我可要问你讨这些年拖欠着的压祟钱了哦。”

　　贾格致依然没有开口说话，亦没有松开手，但终于有了些反应——他直接转过身，拽着北野就开始往前走。北野因被拉着，不得不往前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还差点摔上一跤，心中颇有些气，便喊道：“喂，你再不松手，我就喊有人当街强抢民女了啊！”

　　贾格致：“……”

　　北野的右手终于被松开了。

　　她立刻止步，一边揉着自己的右腕，一边抱怨道：“我本来就是来找你的，又不会跑……你干嘛那么用力啊，贾大夫，你好歹是个大夫，下手如此没轻没重，这是要把我变成你的病号吗？”

　　贾格致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些期待与恐惧，和北野上次见他时温雅和蔼的表现大相径庭。

　　北野道：“我路上遇见了青城派的戴岚，她说七年前曾与你有一面之缘，若我要找你，可以去开封东城的得胜坊，找一家叫金匮银针的药坊。”

　　贾格致想了想，还是回忆了起来：“……是有那么个姑娘。不过你说，这是不是太巧了些。一月之前你刚见过我，忽然就来找我，还告诉我，你是师姐的女儿。”语气里依然满是怀疑。

　　“或许是因为……母亲在天有灵吧。”北野说着，重新举起慧定剑，递到贾格致眼前，“就算只凭这把剑，你也该听我说完，是吧，舅舅。”

　　贾格致面上肌肉动了动，神情痛苦沉郁，眼神却渐渐温柔了下来。

　　在北野再次开口前，贾格致忽然从她手中抢过慧定剑，随即一手提着剑与药箱，一手按着北野肩膀，道：“你……真是……”

　　这问题倒有些难答，除了苏北冽说的故事与慧定剑之外，北野并无其他能自证的事物。她想了想，回答道：“虽然我不太记得了……但是我小的时候，你应该是见过我的，是吗？”

　　“她……若是还活着，确实应和你差不多大。至于长相，时隔那么多年……”贾格致闭上眼，叹了口气。

　　“我应当叫什么？”北野问道。这是她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之一，苏北冽的故事里没有多少关于她本人的信息，而北野回忆了很久，除了头疼得更厉害了些之外，一无所得。

　　这问题却让贾格致刚刚熄了些的怀疑之情复燃了：“你都知道来找我，却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你……究竟是谁？”

　　北野也得不得承认，这听起来确实十分奇怪，但毕竟事实如此，只能尽力解释道：“哥哥……就是枕闲庄庄主,‘冠剑横雪’苏北冽，他说见到我和母亲的时候，我母亲已经奄奄一息，很多事情……没说清楚。母亲喊我‘小野’，所以我叫苏北野，北方的北，原野的野。”

　　贾格致听后神色却是十分古怪：“你是……那个和自己兄长拜堂的……”

　　苏北野：“……”

　　贾格致见北野呆若木鸡，也自觉这个问题突兀而无礼，便道：“呃，这是我前些日子听的传言，江湖上的人喜欢酒后胡说，也不足为怪。”

　　苏野忽然用力摇了摇头，把发髻都甩得有些蓬松了。她重新抬起头，目光透亮如璨璨明星：“不，这是事实。我待会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但这些并不是那么重要。”

　　贾格致道：“咳……你们现在的名声，可有些……”

　　北野打断了他的话：“舅舅，我想起来了，哥哥还让我和你说一句话，说是母亲遗言：‘岁华婉娩，望绝鼎湖’。”

　　贾格致双目猛地一张，面上绷得紧紧的，嘴角却微微颤抖：“那……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么？”

　　“母亲说完就……仙逝了。”北野老实地摇了摇头。

　　贾格致目光悠远了起来，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那是师姐……她小时候和我闹着玩，把她刚想出来的几句赋文偷偷写在了我背上，后来就被我爹爹罚了。那一晚她碾了五筐草药，手足足肿了十几天……师姐就有些不开心，我为了安慰她，就和她说这篇赋文写得妙极了，还把那两句话刻在了匾额上，然后把那块匾额挂在了炼药房里，让爹爹天天看着。”他说得温柔，眼角眉梢都蕴了暖意。

　　北野恍然大悟：“……难怪……我想了半个月，也想不通这句话到底有什么含义。”

　　“那会师姐还没你现在大呢，何况自小学的也不是四书五经，也没想去考翰林，难道还能笔下生花？现在让你写，你难道能作出什么锦绣文章不成？”贾格致弯了弯嘴角，看起来对北野的话也信了一大半。

　　北野老老实实道：“……不能。”枕闲庄毕竟以习武为重，她和苏北冽、苏北离都不过随便读了些书，不至于大字不识罢了，至于什么文采风流、下笔成章，那是断断算不上的。

　　那么一段插曲过后，两人间的气氛总算不那么尴尬难忍了。贾格致拉着北野，穿过了好几条街，边走边给北野介绍着开封风物，过了御河后，本还想在七盛角的摊贩处北野买些孔雀鳗鱼和桶子鸡，北野心中念着生死未卜的苏北冽，不想耽搁时间，强行拦住了贾格致。

　　过了好几条街后，北野问道：“我们要去哪？好像不是去东城？”

　　贾格致抬手一指还有两三个街区的钟鼓楼：“我们去哪？”

　　北野顺着手指的方向遥遥一望，确认了目的地不可能是东城了：“我们不是去那个什么……金匮银针？”

　　贾格致笑道：“我也不是只有一个住处啊，何况金匮银针只是我偶尔去买点儿药的地方。”

　　“所以……你是骗戴岚的？”北野有些惊讶，毕竟他看起来不像是个会骗人的人。

　　“也不算骗。”贾格致耸耸肩，“如果谁都知道去哪儿找我，那我可惨了，哪怕一天有四十八个时辰，也看不过来那些病人啊。”

　　北野拍拍自己的心口，庆幸道：“那我运气还不错。”说完忽然一阵难过，若是苏北冽平安无事的活着，那才能叫自己运气不错。

　　贾格致没有察觉到北野的情绪变化，只含笑应了句是，又揉了揉北野的脑袋。

　　北野被引着走过了几条街巷，最后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民居前停住了。贾格致推开门道：“我们到了。”

　　北野道：“我还以为……我们会去什么药铺，或者诊馆，没想到……”她打量着这处宅院，若不是直接被带来，让她自己找，那是无论如何找不出来的。

　　贾格致笑道：“大家都会那么想，所以这里才安全。我一路留心，现在没人跟着我们，进去吧。”

　　* * *

　　进了屋后，贾格致还没合上门，北野便忽然跪下，哭道：“舅舅，你得救救我哥哥，我哥哥把这剑给我……让我来找你。”

　　贾格致也没理北野，他放下药箱，拔出了一直握着的慧定剑，仔细看了两遍，道：“这是你母亲的剑，没错……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我……我半个月前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北野仰着脑袋，也一起端详着慧定剑。

　　贾格致抓住了最关键的那个词：“半个月前？为什么是半个月前？”

　　北野于是把半月之前枕闲庄遭魔教围攻，苏北冽护卫自己逃走，走之前告知了自己身世等事一一说了，越说越是难过，待说到苏北冽最后说的几句话时，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出来。

　　贾格致却没被北野的情绪感染，他翻动着手上的剑，漠然道：“如你所说，即使枕闲庄没有参与当年的事，但也是同谋之一。何况苏北冽为了一己之私，隐瞒了你的身份，把你藏在枕闲庄足足十年……也让我以为，你十年前就已经和师姐一起死了。他终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见北野哭得伤心，他终究有些不忍，递过去了一方帕子。

　　北野哭道：“他是为了救我……若不是为了我，他完全可以先逃……而不用等我。”

　　贾格致哼了一声，也没兴趣在这方面和她掰扯下去，又说：“手。”

　　北野愣愣地抬起头，她尚在抽泣，双手掩着自己的嘴，却没有理解这句话。

　　贾格致叹了口气，耐心道：“我看看你的脉息……若是真如苏北冽所说，我或许可以找到法子，引出你封在任督二脉里的真气。”

　　北野点点头，乖顺地伸出右手。

　　在贾格致看完了脉息，低头沉吟的时候，北野忽然道：“真气终究是小事……舅舅，我……我生了一场大病之后，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我不知道爹爹、妈妈长什么样……我想，我多想见见他们，哪怕在梦里都好。你能办到的吧？你能的对吧……”北野说得伤心，两行眼泪又挂在了她刚擦干净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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