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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
姑孰城外青山苍翠,温小将军返回荆州,诸人在长亭送别,他单独唤我入亭说话,却对着旁边那人先道:“丁越,你也退下。”
丁将军笑的别有深意:“大丈夫说话还要避忌人吗?”
温琏面带薄怒,冷声道:“退下。”
温琏平日不苟言笑,但轻易不会动怒,丁越自觉失言告退。其实,该说的已说透,该嘱咐的半句话没落,此时当真没多说的了。
眼见温琏行事不如往日干净利落,我快刀斩乱麻道:“属下自会扶持温公左右,请温小将军勿念。”
温琏道:“那你呢?”
我已准备好了说辞,笑道:“有诸位谋臣武将在,将军此行必然无忧,我亦无忧。”
温琏盯着我道:“既然无忧,那为何我去不得?叔叔兄长坐镇荆州,父亲害怕什么?”
他眉眼温顺,不负素日冷然之色。我蓦然想起去年自水牢被救,在床榻上转醒,川外午阳正盛,睁开眼瞧见的第一人,是他。
温大将军带兵入朝之事,并非全然有把握,成功便罢,不成则性命危矣。为保万无一失,只得让他受苦肉计,方可从中抽身。
所以怕什么,还能怕什么。温小将军什么都好,就是看不懂人的心,不懂得人对他的好。
我正想骗他,温小将军却道:“不要说了,反正都是假话。”说着叫我走,临了又喊住我的背影,“褚令,在你眼里,我永远都是个孩子。”
幸好我背对着他,不曾看见他的表情。
终于,军队于山间行远,温琏离去的背影逐渐变成小点看不见。
众人折返,斐韶与我并驾齐驱:“温小将军对时君之情不一般。”
我道:“他把我看成兄长亲近,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斐韶道:“那时君对他呢?”
是啊,有时我也不知道。想把他当孩子,他却比大人要成熟,可把他当大人,他方才不过十八岁。
温琏年纪轻轻,杀人不在少数,磨练的心坚似冰,常人死活从不放心上。但我知他一腔热血,善良犹存,当日玉垒山祈福,由此可见一斑。
当年我初入温府,温琏还未曾上战场,性格也不似如今。他母亲死的早,生性远僻,不喜和人交谈,与四位异母兄长关系疏远,却和我走的亲密。
只是后来我升任参军,上前线征战,温琏欲同行,被我借故阻拦,后被他知晓,便心中存了芥蒂,渐渐离了我。
他终于求得入军同行,我又派人锁他,他心中自是不愿。可说着取我脑袋,直到今时今日,也未曾下手。
我知道温小将军对我留了心,存了情,装作不明白,对我好,对他也好。温琏常向我要真心,我是真心,不过这心从不关乎爱。
看他就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便忍不住的想,若他能一辈子这样该多好,我若能护着他该多好,就像希望有人护着当年的自己一般。
水晶清脆,明洁无暇,但也易碎。眼见他名声传遍,少年郎做小将军,一日耀眼过一日,我便知道,此生我再也护他不得。
不仅护不得,更喜欢不得。
温琏于我,只是一个虚影罢了。我做不到的,却妄想他也做到,实在自私,他终究不是我。
只是他说错了,在我眼中,他从来不是孩子,论某些方面,他比成人更有原则和担当,只是这些,永远无法成为喜欢一人的缘由。
他一直在成长,只是他自己没发现罢了。自从断狐岭那夜,允诺要保护的女孩惨死在他面前,从前秦回来的温琏当真变了一人,越发沉默寡言。
记得是出征的前一夜,他失态大醉,终于将心中所想借醉酒说出,他说他这辈子想当大英雄,又说自己居然护不了一个孩子,边说边笑,笑着笑着,却又哭了起来。
我见过很多的温琏,干巴巴的面具,冷冷的脸,比世人都要软的心坎,却从未见他那么脆弱的模样。
如果这就叫做成长,那他也如我当年一般,兜兜转转走到了这条路上,终有一天,他也会变成我,变成斐韶、变成司马弦,变成无数个世人。
而我,再也不想护着他了,不是不愿,而是那个人再也不需要我了。
温大将军带兵入朝,朝廷派萧安来迎接。斐韶说温大将军欲立新主,只是不知新主是谁,我问斐韶,他只说明日见分晓。
次日温大将军于华林园设宴,邀请在京亲王参会,丞相司马裕和武陵王司马尊姗姗来迟,请于上座。
司马裕面露不悦,道:“将军今日设宴相请,为何一身戎装?”
温大将军道:“若非如此,诸公岂能在此安坐。”司马裕面露惊色,温大将军端起酒杯,摸着胡子笑道,“来,本将敬诸公一杯。”
司马裕赔笑道:“请。”
司马尊忿然作色,没有应承。
一场酒宴,暗流汹涌。司马尊本不喝酒,最后反倒大醉而归,嘴里愤然有声,司马裕清明如常,和温大将军攀附旧情,好不亲密。
废立之事比预计的要顺利,温大将军上表罗列少帝罪过,太后召集百官于朝堂,下诏废少帝为东阳王,迎会稽王司马裕入朝,登基为帝。
温大将军加封丞相,斐韶为中书侍郎,我为谒者仆射,其余诸人亦各有升迁。
朝内暗中多有不服者,温大将军派人抓捕,一经查证则被送入廷尉问罪,一时间人心惶惶。众人规劝莫大开杀戒,温大将军不听,斐韶劝也无济于事。
眼见局势失控,废帝性命难保,斐韶请送废帝回封地,温大将军不许,斐韶据理力争,方才保全废帝性命。
是夜我在书房看书,窗外雷声大作,手下兵士前来回话:“禀参军,午后废帝已出神兽门,往东阳而去。”
我悬起的心放下大半,眉头却依旧不曾舒展,兵士跪在门边未动,我放下竹简道:“还有何事?”
兵士道:“今日侍中萧安和左卫将军王怀前去拜会斐侍郎,说是受陛下所托,望侍郎看在陛下和武陵王兄弟情深的份上,劝说温大将军饶武陵王一命。”
我道:“斐侍郎如何说?”
兵士道:“斐侍郎没有见两人,只派人回话说司马尊拖延粮草,罪不可恕,便叫他们回去了。温大将军下午派人抓了武陵王,当下已在廷尉听审。”
忽然有些头疼,我摆摆手道:“下去吧。”刚吩咐侍女将灯烧亮些,下人前来回话,说门外有故人到访。
我直接道:“不见。”
如今建康城中,风起云涌,波涌诡谲,朝廷清流巴不得离我越远越好,其他人不是赶来溜须拍马,便是阿谀奉承。夤夜至此,准没安好心。
下人递上一件物事道:“他说参军见了此物,就一定会见他。”
握着玉佩起身,我快步出府相见,果然是他。一身布袍寒酸,汗如雨下,夜色里的神色带着仓皇,但依旧那样正气十足。
这边刚收拾妥当,下人又来回话,说廷尉府在外敲门,院中火光色闪,手执兵器的廷尉军已闯进正厅,为首的正是右监王敬之。
喝了口热茶,我不急不缓道:“王右监深夜带兵至此,不经传话便乱闯,未免有些过于失礼。”
王敬之收回四顾的目光,拱手道:“我奉温大将军之命,全城搜捕虞氏乱贼。有人看到庐陵太守虞倩逃入仆射府邸,特来搜捕。”抬手便要下令。
我轻笑一声道:“且慢。”王敬之的手停在空中,我将茶杯轻放下,“我和虞太守虽有故友之情,但已多年未见,今日更不敢知法犯法,包庇逆贼。右监之言,莫不是怀疑我有窝藏之罪,要将我也缚去廷尉问罪不成?”
王敬之道:“还需派人搜过才能确定。”
我面色变作,声音也带了几丝冷气:“不许搜。”
王敬之笑的不近人情:“褚参军多番阻拦,莫不是真的心虚,虞倩当真在你府上!”
我道:“我乃温大将军帐下心腹,岂会为他人谋事。今夜雷雨大作,天色漆黑,就算有人深夜入府,你怎能确定那人便是虞倩?”
王敬之叫侍卫上前回话:“打雷时我看的清楚,是虞太守没错,穿一件褐色葛衣,披头散发。”
我道:“今日于我府中搜到便罢,若搜不到,深夜带领士兵夜闯官员府衙,此罪如何?”
王敬之道:“愿认此罪。”
这话却没唬住王敬之,到底是王家人,做起事来就是大胆,谁人也不放在眼里。我笑道:“好,有王右监这话,我自能安心。请!”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人未至声先至:“不用搜了,我在这。”携风带雨而来,浑身湿哒哒的站在门边,粗布葛衣,披头散发。
众士卒皆张大了嘴巴。
王敬之双目圆睁,不敢置信道:“世子殿下。”
司马弦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笑道:“是我,是我。”
王敬之心不甘情不愿的告罪而去,我站在门边看司马弦换衣服,他笑着瞧我道:“今日孤又帮了阿令。”
我倚门而笑:“那殿下想要我如何报答呢?”
司马弦挥退侍人,自己动手穿衣道:“收留孤几日便可。”然后径直倒了杯热茶,大摇大摆的坐在书桌之后。
我关上门走过去道:“今日的确得谢谢殿下。”
司马弦道:“谢什么,就算没有孤,你也照样能对付的了王敬之。只是赶上凑巧帮你一把,落个顺水人情罢了。”
自京口一别不知他下落,今日连我也下了一跳,我这才想起来问:“殿下从哪来?”
司马弦摆摆衣袖,道:“你和斐疏结弄出这般大事,孤赶着躲都来不及,还能去哪?不过找个寒酸小院躲着罢了。”
这话里的真实性值得叫人怀疑,司马弦亏待了谁也不会亏待自己,锦绣阁楼,软语温声还差不多,寒酸小院?鬼才信。
我看破不说破:“会稽王府空着,地方宽大,殿下去那住吧。”
司马弦哼哼两声:“好个褚时君,用完孤便丢,哪有这么好的事?孤不走,孤就在此地待着。”
他这泼皮耍赖的本事到底是从哪学的,我头疼更厉害了:“会稽王荣登九五,殿下便是将来的东宫太子,他们抓人也抓不到殿下头上,怕什么?”
再者他在我府上的事,王敬之已然知晓,他自以为还能躲多久。
司马弦端茶喝:“孤自然不怕。只是孤清闲惯了,不想淌这趟浑水。”
我不禁长叹一声道:“唉。”
司马弦笑的饱含深意:“当日劝你你不听,我说温元为人有野心,你还不叫孤说,如今后悔了吧?还有,孤听说今日萧安,王怀被斐疏结拒之门外,直至月上中天,当真是好大的气魄。”边说,话里的冷气渐渐的来了。
我揉着额际道:“不是殿下想的那样。”
司马弦打断我道:“孤不说了。斐疏结在你心中便是万般好,旁人说不得。”
我不禁旧事重提:“殿下难道和疏结当真有过节不成?”
在我印象中,他二人并无过多交集,可司马弦似乎很爱针对斐韶,就像两人有深仇一般。
司马弦眼神一闪,笑道:“哪有何过节呢?时而看不惯他心机深沉罢了。”
我道:“具体来说?”
司马弦顾左右而言它道:“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不说他了,孤在这暂住几日,阿令到底愿不愿意?”
眼见是尊大神,不请自来送不走,我还能说什么,只得道:“好。”
门外敲门声响,虞倩走了进来,换了身干净衣服,上前谢过我和司马弦相救之恩。
我问他到底出了何事,他轻叹一声坐下道:“温大将军诬陷我和兄长谋反,派人连夜抓捕,我趁乱逃走,实在没有脱身之处,只能来找时君。”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着实不知如何安慰他。入京半月间,贵戚世族被抓者、被株连者,不计其数,连我甚至都有种朝不保夕的错觉。
司马弦眸色渐沉:“温元此次着实做的太肆无忌惮了。”
我对虞倩道:“文载不必担心,你和温大将军有姻亲之谊,只要派人送信给你夫人,叫她写信求情,温大将军自然会放过你和你兄长。”
虞倩掩去慌乱:“可行吗?”
我道:“你自去写信,剩下的交给我。”
他一夜奔逃心神皆倦,我叫下人带他回去歇息,又多加嘱咐,叫他只说是荆州来人,这几日万不可出府,最好连院子也别出,一应饭食都会派人送去。
虞倩走后,司马弦用早已看透一切语气道:“温元此举,不过借着立下马威,清除异己而已。先是泰山尹氏、再是汝南虞氏,他这是要斩草除根啊!”
斩草除根?我心中一动,久久无法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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