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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疮百孔
再次见到刘逸,苏慕还是略显烦躁地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彼时天已经阴了下来,校场上流逝了阳光,显得格外空旷。
这个校场其实就在蒋家前院里,一直以来在宴席时充当摆放桌椅的场地。一侧还特地为了景观考虑,栽种了一堵花墙。
自从蒋淳于宣布要习武之后,它的四周就被各式各样的兵器架包围了。每个架子上摆满了闪闪发光的刀、枪、剑、戟、斧、钩、叉、鞭……甚至苏慕还在一个角落发现了一只小箱子,打开,里面是系着红色尾缨的飞刀与各种奇形怪状的暗器。
“你哥学这么多?”
“哪里,他只是觉得自己需要‘以备不时之需’,这么多武器都是崭新的,你看看,哪一个上面有划痕?哥哥学了这么久,才刚学完蹲马步,进阶到打拳的程度……我们都说可以给刘逸用,但是逸哥哥他从来只用自己的那把剑……”蒋玲介绍着,又拿崇拜的目光看向校场里的刘逸。
苏慕原来还觉得不过是一个称呼,段玉裁太小题大做了。这会儿却敏感地,“逸哥哥?”难道是那个厚脸皮的男人逼着她这么叫的?也真不嫌恶心。
“嗯。”蒋玲又吃吃地笑起来。
她们站在花墙后面,透过嫩绿的枝叶和娇艳的花苞看两个男人。
其中一个就是蒋淳于,他其实也很不错,他自信明朗的双眼、打理得当一丝不苟的乌发、整洁合体的衣冠以及听他人说话时那种让人舒适的冷淡和专注,这些无一不表示着他拥有一个养尊处优的人所应有的涵养。
然而在校场这样一个充满着原始雄性气质的领地,他所具有的这些优势在另一个人面前就显得黯淡了。
刘逸正在打一套拳,他的动作时而柔韧,时而刚猛,不时停下来向蒋淳于讲述这套拳法的精妙之处。
也许在他嘴里,这个动作是多少代人改良出来的结晶,那个动作是制胜的法宝,那个动作又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的杀手锏……
然而在他赤着上身进行演示,精壮的肌肉随着受力不同而改变着位置,晶莹的汗液从他的两鬓流过脸颊,自下巴滴溅下来,顺着起伏的肌理滑过结实的胸肌,在腰侧划过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就此消失在令人遐想的部位……
在这样一种时候,人们会惊奇地发现,那些武术的实际价值,那些一代代人智慧的传承……等等,这时是等于零的。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些东西……苏慕正思考着,眼前忽然一黑,耳边传来蒋玲的声音:“可以了,情妹妹。”
苏慕将她的手拿下去,“如果你是因为他的……外在而喜欢他,那么也许可以有其他的方式……”她艰难地斟酌着用词。
蒋玲没有对她说什么,只是带着一种天真的笑意说:“你以后会理解的。”说着转身走进校场,过了一会儿苏慕再进去的时候,刘逸已经穿好衣服了。
蒋淳于开始显得僵硬,他其实是有未婚妻的,只是对方不巧有血缘近的长辈去世,因此还在守孝。苏慕甚至和她认识。
对于苏慕,他之前一直是没什么表示的,也只把她当妹妹看——她要比他小三四岁,因此当他自认是个大人的时候,苏慕在他来看还是个娃娃。苏慕有一天再上他家的时候,他正巧也去找妹妹,两人在花荫下相遇,他才惊觉她长大了。
悔之晚矣……刘逸不得不多次纠正他的动作。
相比蒋淳于,他就像是没注意到新来的两位小姐一样,除了一丝不苟地充当教官,连眼神也不多往她们这里瞟。
苏慕反而觉得他这样更不自然。等蒋淳于要求休息了,她上去打过招呼,笑盈盈地问刘逸家里的情形、以后的打算等等事情。刘逸的表现只能用不卑不亢来形容,他好像根本不被这个少见的美人所吸引,苏慕也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猜疑是不是不对的。
难道我真的想错了,他不是那种利用玲姐姐的坏家伙?
蒋玲已经在一边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她轻咳一声,示意苏慕不要表现的太过了。
苏慕看到了,只能不甘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刘公子既打算考武举,那么以后希望何处高就呢?”
“京城。”刘逸回答的毫不犹豫。
阳光透过镂空雕花格子投下参差的光斑,斜着身子勾描,纸上的人物渐渐有了形体。这是一列在路上巡逻的官差,苏慕已经画好了他的其他伙伴,他是最后一个。
只待添上眉眼,让他拥有神气,这幅画就算完工了。
他很威严,行走在不时吹过一道黄沙的街上,左右顾盼。他是齐朝势力边界的象征,身上有着正统的自豪以及对敌对势力的警惕……
苏慕站直,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那个看似正经,嘴边却含着一抹奸笑,以至于眼神看起来也不怀好意的家伙,暗暗地咬牙。
典诗没看出来,还在一边为她喝彩:“小姐终于画完了,这下可以好好震一震那个阮公子了。”阮成章之前来信她也是知道的,自收到了信,一有空苏慕就会补充这幅画卷,历时多日,到今天终于画好。
这幅画展开来是一副描绘了边境漆城的工笔画,只画了一条街道,风沙中,居民们安居乐业,街上行人有男有女,老少相携,打扮殊异。
街上是一派热闹,酒楼、茶馆、小摊贩、杂耍艺人……有声有色似的。
一队官差在这条街上巡逻。远处群山隐隐,红日下沉,似有蛮族旌旗埋伏,城楼上将士军容整齐,严阵以待。两方势力僵持。有一触即发之感。
平静与紧张形成了一种鲜明的映照。
阮成章来信,除了问候她的健康,赞美她的笛声,责怪她不告而别之外,还有的就是希望她画一幅从小生活的地方的小景。众所周知,苏慕从小是生活在漆城的,所以如果她答应的话就别无选择只能画漆城。
苏慕上午被蒋玲的态度弄得一肚子气,原本是不想画的。奈何经过书桌时又想到马上就要画完了,立刻感觉到不能再拖沓,阮成章没准已经等了很久……然而带着情绪画,后果就是这样。
白璧微瑕。
这样的作品,苏慕是不想送给阮成章的。他上次声势浩大的访友事件给她留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自然,她也知道他们推崇天然、任情而动……但这不代表苏慕能把这幅失败的画作拿给他献丑。
还是不要去见他了吧……但是下次碰见他,问起来,“是否画技不佳?”
她可以这么自谦,然而如果真让他这样觉得……绝对不行!
“把它收起来吧,再铺一张纸。”
只好重画一副了。
“不想堂妹还有如此才艺。”正看着典诗卷画,耳边突然传来清朗的赞叹。
苏慕听了这个称谓就知道来的是谁了。
她从桌案后绕出来,有意无意扫过了一群没有出声的侍女,敛容下拜:“见过堂哥。”典诗也停下动作,跟着她一起行礼。
苏秀逆着光,俊秀的仪表却没有因此而减色半分,他的神态看上去永远都是那么从容,好像时时刻刻都坚信着自己的力量,这种精神力量让他具有一种锐利的特质,也为他增添威势,旁人待在他身边总会不自觉地信服他。
“堂妹何必如此多礼?”苏秀扶起她,“自当初漆城一别,为兄还以为……唉,请妹妹饶恕,当时兵荒马乱,深恐难以肩负整个家族的重任,所以才没有顾虑周全……”
人在屋檐下,苏慕还能说什么?
“哥哥不必再说,这么多年,妹妹在连城每年都收到你送过来(给孙家看)的礼物,早就不怪哥哥了。倒是哥哥心里一直挂着,妹妹来了这么久,到今日才能见你一面。”
苏秀一笑,“公务缠身,对不住。”这件事是过去了,有了今日她当着侍女们说的一番话,未来苏慕也不好对此再说什么了。
他颇有兴致地将那幅画拿过来看,眼神满是欣赏,渐渐的又有一丝诧异,指着那个神情与他人相异的官差,“堂妹这是?”
苏慕只恨自己不曾快一些将它毁掉,她眨眨眼,没怎么费心思就想出了理由:“工笔太过费神,画到这里时,手腕一时支撑不住……最后即使尽力补救,也无济于事了。”
苏秀却是摇头,“我看你这里才是神来一笔呢。”
“哦?”
“你画的应当是蛮族来袭前的漆城吧,我们小的时候,那里还是一片绿荫。也是连年战火,百姓有时又闹饥荒,结果损毁了它,何将军去谈判立约的时候,它已经缩减到郊外那边了。”
苏秀回忆着,“你不知道,事后我们也打听过那里的消息的,你毕竟还陷在里面(他隐去密室财富的原因),没想到何将军先来了信,其实当时是军中、官衙里的一些人沟通外贼,以至城中遭此一劫……”
他又看向这个官差,“所以说,妹妹画的这名官差混在正直的队列中却格格不入,相貌堂堂而眉宇充斥阴邪之气,正是神来一笔,隐晦地交代了这次事件发生的缘由。”
苏慕一时无言。
作为事件的亲历者,那参将不满的话语余音还缭绕不去,她怎么会不知道?只是画图时与蓝图不符,一时局限住了,没有想到。苏秀却一眼就联想到这里……真有两下子。
自去了连城,除了读苏家的族谱,以分析为名让两位老师给她讲述苏家故事以外,她还做了许多工作。
结交朋友通过他们了解苏家个人的性情,甚至在习得新的字体以后直接与苏家女眷通信,让她们渐渐接受苏慕的性情逐渐改变的事实,这样即使一见面会觉得有出入,但长久以来的信息交流自然会埋下一个伏笔,她们潜意识接受起来是不会有太多障碍的。
苏慕视线落到画上,漫漫黄沙铺天盖地,弥漫在建筑物、青石板、行人的衣襟袖口脸庞手臂、远山夕阳——
一整个世界都千疮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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