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故梦

　　木碗被推得撞上陶罐，搁在他俩中间像道委屈的屏障。扑上如轩脊背的强光勾勒轮廓一周，光晕微微发散，衬得她脸更阴沉了几分。

　　“太难吃了。”如轩忍下骂人的冲动，回答得还算心平气和。

　　姬如轾左手托腮，斜睨案上那碗“美味”良久，才正视面前的丫头，强横道：“什么毛病你？不爱吃算了。这年头闹饥荒，有的吃就不错了。周福十天前去要粮草到现在都没回来，寒城那边迟早把我们给逼成山匪不可！“

　　语罢一改潇洒自在，坐姿恢复挺拔，神情转换之快犹如风云突变，他横眉冷眼，浑身散发出戾气来，端起碗将她难以下咽的食物吃了个干净，见如轩盯着自己，样子欲言又止，忽而桀然一笑：“看什么？你不吃我吃，总不能浪费！给老子听清楚了，晚上我打俩野兔回来烤，你要是再挑三拣四的，就……哪来的回哪去！军营本就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凑合两天赶紧走人，回家舒舒服服待着去！”

　　如轩长睫稍垂，眸光敛去不少，唇微启，小吸了口气再长长吐出，心间预备要说什么，却又放弃，低头不发一语。等身旁少年利落离开，背影消失在门边，她抬眸看了眼，随后也起身踏入屋外一片酷热当中，与那人背道而行，在烈日下摸索着远去。

　　西面靠山的小屋里，莫为盘腿坐在榻上，仰首对着窗外发呆。姬如轾推门而入时，管家一惊，当即收起满面惆怅，代之以亲切的微笑，下榻来迎接：“少主您过来了？怎么不多陪陪小姐？”

　　少年个头已比他高出少许，刚一靠近便能觉出这独有的压迫之感在狭小的屋内比之大庭广众之下浓郁更甚。

　　姬如轾特意单独来问候曾被自己折腾得够呛的管家，稍有些不好意思，愧意令他城墙一般厚的脸皮也有所松动，只是应了个“嗯”字，然后伸手将布包递去：“莫叔，这就是我刚自己煮的，给你留了些，来尝尝？”

　　莫为先前到屋里随便搁下行李，就又出去找到少主，问有没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姬如轾那时正亲自下厨鼓捣着，管家见状便撸起袖子说：“少主您哪会干这个？交给我来做吧。”姬如轾闻言极不乐意，挥挥手打发了他：“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放心妥妥的没问题。叔你赶紧歇着去，一会儿饭就来哈。”

　　现在莫为慢吞吞细品着自家少主的杰作，表面乐开了花，心里苦到了家，暗骂自己当时为何不坚决留下来指点一二。

　　“好，真好、好吃极了！多谢少主！”莫为抹了把嘴，咂巴两下，表现得十分感动，吃完觉得自己终于能喘口气儿了。

　　姬如轾倒不至于看不出人家究竟是啥心思，只是莫叔这么辛苦地阿谀奉承着，他也不好意思拆穿不是？于是便也洋洋得意，与温和无比的管家相视尬笑了好一阵子，直到双方面部都有些发僵……

　　“行，够意思！谢了！”姬如轾扬臂作了个收的手势停下笑声，倏尔换了周身氛围，展眉凝眸平静望去，字字认真道，“莫叔，还叫什么少主啊，您看我哪里比别人高贵？都是一家人，往后就直接喊名字！管姬如轩也别一口一个小姐了，您是长辈，该我们俩尊敬您。都已经照顾家里这么多年，怎么还把自己当外人呢？”

　　莫为惭愧摇头，笑意逐渐褪去，语气轻淡苦涩：“哈……私下里斗胆亲切称呼几下倒可以，在外总不能这般逾越。老奴照顾不周，亏欠少主小姐太多，没能尽到本分，哪还有脸妄称主子的家人？”

　　管家眼角加深的皱纹和花白鬓发映在眼里，耳边熟悉的声音也经年累月变得沧桑许多，姬如轾沉默少顷，略带玩笑随意道：“行了，怎么还谦虚上了？和我家非亲非故的，也不求任何回报，操心这么多年都说自己没照顾好我俩，你让根本甩手不管的家主情何以堪？”

　　莫为听他轻描淡写一语罢，却不由自主揪紧了心，动容数次然而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惶恐地连连摆手。

　　姬如轾随即换了话题，沉声问：“家里情况如何？”

　　莫为便顺势暂搁下那些杂乱如麻难以言说的情愫，将这几年的情形变化一概娓娓道来，越说越是怅然。忧愁随话语流出心间，绵延不绝，仿佛幻作有形之物层层包绕小屋内的两人，短时间内竟难以挣开。

　　原来姬府早已落没，昔日光阴自五年前姬岳心灰意冷交出兵权时起，便不复存在。若消逝的荣华富贵能换来安稳日子也就罢了，可偏偏事与愿违！国君子律荒淫无度，治国无方，灾年之中不知体恤百姓，惹得怨声四起，各处或多或少均有奴隶叛乱。王室变本加厉，加重刑罚，军队大都用于镇压百姓，甚至不顾边境之危。相国申由有寒城将军之职，但无将军之能，求援未果，唯恐犬戎攻入，一边谋划逃跑一边逼迫姬岳代他守城。

　　寒城对姬岳而言非比寻常，再深的愤恨也远不及心间执念，即便已无职责义务，他依然尽心尽力奋不顾身，誓死不让家园为敌所破。

　　“这些年，我越发觉得家主一直停留在十四年前，从未走出来过，都有些魔怔了。他也许把守护寒城当作了守护那位……”莫为说。

　　申由摸清姬岳所思所想，加以利用，可还是认为仅凭这一点远远不足以控制老将军，于是便盯上了他的女儿，带着儿子三番四次来家中提亲，险恶之心昭然若揭。姬岳自然看得清，从未松口给过准话，双方闹得甚不愉快。待探子回报戎敌再次有大动作之时，王室终于坐立不安，慌忙向北境调去戎车十乘，任命姬岳为浊原统领，率军守卫北荒。

　　“申府有个叫王狗的下人觊觎乳母，是流氓无赖，与我有些过节，家主重回军中后，他教唆那位挨千刀的申何少主三天两头来府里闹事，扬言若不将如轩小姐接去申府好好关照，并将乳母嫁予他，便要我们永无安宁之日……”

　　“我们迫于无奈，四次离家躲避骚扰，想来狼山看望您，可一路上遇到太多阻拦，都半途而返。这次绕远去了离水河畔，躲过一遭山洪才得以顺利抵达狼山。”说至此，莫为红了眼眶，不住地摇头，“老奴倒是没什么，就是苦了小姐。”

　　姬如轾攥紧了拳头，面上阴沉得厉害，勉强扬了扬眉毛不至于看起来太吓人，问管家：“我爹的病，重吗？”

　　“前两年重些，找各地的医师瞧了个遍，后来慢慢好多了，就是激动或者着了凉会咳嗽。”莫为看着自家少主挺直脊背，两手按膝，坐姿与姬岳十分相像。他思虑再三，还是讲出心声。

　　“家主当年……实乃没有办法，送少主到军中也是为保安全，您可千万别再记恨，就和他好好——”

　　话未完，被姬如轾出言打断：“还少主呢？没完啦？叫名字！你再这么见外我可真生气了。”而后他瞥了管家一眼，笑道，“莫叔，你从哪看出来我记恨他的？那怎么着也是老子亲爹。我自己的问题自己清楚，惹那么多事他没整死我算轻的，玄武营确实比寒城待着舒服多了，我谢他还来不及呢！”

　　莫为听不出喜怒，还想开口多说几句，被姬如轾扬手制止。

　　少年有些不耐烦：“行了叔，我知道你要讲什么。你是没搞清楚情况吧？说断绝关系的是他又不是我，你在这劝我有啥用？”

　　管家果然噎住，怔了怔，点头长叹。这话说的不无道理，此事的确全看姬岳的态度。但莫为见少主心里似乎并无疙瘩，自己也多少轻松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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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疲惫不堪的玄武营骑兵而言，难得的空闲白日打个盹就过去了，睁眼时落日西沉，暮色四合，又到了腹中空空的时候。

　　林群揉着惺忪睡眼把搭在张山身上的左腿挪了下来，扒着窗子望见倦鸟归林，余晖洒落一地安详，懒散间又合眼小睡了会儿。

　　叫醒他的是自远处随风飘来，闻所未闻的香气。

　　张山烦躁地扇开老落在他脸上的苍蝇，忽然眉头舒展，鼻子抽动两下，嘟囔道：“开饭了是吗？好香啊。”

　　安静了一瞬，两人诈尸般弹跳而起，争先恐后冲出屋子。外面十分嘈杂，士兵们全往伙房门口狂奔去，简直就是一群嗞哇乱叫的蝗虫。

　　在此之前，小院空地上发潮的柴火冒起浓烟滚滚，把火苗都遮去大半。如轩走过来时呛出了眼泪，只见她那亲哥让烟给熏得黑不溜秋，还满不在乎地哼着早跑了调的小曲，烤着兔子。

　　“来的正好，熟了。拿去吃，记着分莫叔一半。”姬如轾把肉递过去，满脸得意。煮饭不会，烤野味他可最是拿手，甚至敢说天上神仙闻见如此鲜香都得垂涎三尺。

　　如轩接过尝了口，满意地点点头，顺带使了个眼色，不等姬如轾擦干净脸就把他拽进伙房，笑呵呵的炊兵大哥见状神秘一笑，识趣地溜了。

　　“专门为你熬的鸡汤，还亲手做了你以前喜爱的蒸饼，快点吃！可别让其他人看见哦。”她两颊微红，难得如此兴奋，连走时都蹦蹦跳跳的。

　　片刻后，如轩躲在角落里偷窥，就看到姬如轾非常大方且自豪地把她精心准备的食物全分给了兄弟们，自己一口没吃。

　　“混蛋玩意……”如轩一拳砸在墙上，骂出了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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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姬如轾迷糊中感觉肩上潮湿，伸手摸到痛处，猛地坐起，借月光看清了正在外渗的黑血。

　　“还没长好？”他目光微冷，扯开衣襟，发现伤口没有愈合，血痂剥脱下来，内部咬痕甚至连成了一道黑魆魆的裂口，很是诡异。

　　似乎有些不太正常。他体质异于常人，受创后痊愈非常迅速，此类小伤通常不会遗留超过三个时辰。所以难不成是中毒了？山里的狼还带毒不成？

　　姬如轾冷笑一声，自认为命硬，没当回事，大被蒙过头又昏昏睡去。隐约有断断续续的乐音流入窗缝，缭绕去了梦间。

　　隔壁房中，如轩身披月华小声吹埙许久，那方却一直未有回应，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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